楚昭视线虽在安意手上，思绪却早回旋到方才。
小公主至纯至善，任何说不出口的想法都是下流。
她越是好哄，便越是她心里不可亵渎的存在。
临近晌午的时候，孝贤皇后派人来请。
来的嬷嬷很不面善，一眼就能看出皮下腾腾翻滚的戾气。
奈何对方只请安意，哪怕她身边没有半个人伺候，也不准楚昭跟着。
临走前，嬷嬷还留了四个宫女看着她。
皇后住在佛堂旁边的小院，厚重的檀香味熏得安意头疼。
尤其这里肃穆庄严的环境，每往主屋去一步，压在她心口的石头就更重一分。
跟在侍女身后进了门，她每一道步伐都踩得很轻，好像生怕惊醒里面沉睡的猛兽。
“小六，知道我为何传你来么？”抚着怀中猫，郭慕词懒洋洋的地说。
安意没敢立刻回答。
先跪下磕了个脑袋，她说：“小六给皇娘娘请安。”
郭慕词掀眸，示意她起来。
见对方脸上颜色当下和悦不少，安意忙又磕头道：“小六愚钝，还请皇娘娘指点。”
没得了皇娘娘真切的准许，她是万万不能起来的。
这是安意挨过无数次打，自己摸出来的规矩。
郭慕词对她这般恭顺很满意，“听说你给自己新找了个侍女？怎么没告诉我一声？”
跪在那儿成一团的安意身子微颤。
她原是要来的，可转日碰上陈落云找茬，接着又被武万姿给套住，最后只顾着送楚昭出宫，闹了一圈，楚昭没走成，此事也被她忘得死死的。
“既得了可心的人，就该及时来报备一声，留个登名册，也好让大家知道这号人是你身边的，之后随你回宫也省去诸多麻烦。否则往后你得搬多少回救兵去捞人？”
郭慕词的话，听得安意发懵。
皇娘娘何时这般好脾气？
“幸而这回是武贵妃出面帮你一把，不然派出去多少人都不好使。你三姐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郭慕词自说自笑，旋即，她和近身伺候的嬷嬷聊起话：“说到底，小六比我厉害得多，我都使不动武妹妹，她一去就成了。”
兰嬷嬷接话：“是呀，能让武贵妃派苏姑姑去要人，六公主不是一般的厉害。真不知道，六公主是怎么做到的？”
安意这回懂了。
皇娘娘此次传她来，是为了刺探她和武娘娘的关系。
“六公主，你难得来一次，皇后娘娘想和你叙叙话，你怎么不应答？是不愿意搭理娘娘，还是答应了什么人不能说？”
兰嬷嬷向来刻薄。
安意无法回答她这个处处藏着刁钻的问题。
即便武娘娘没有特意吩咐，她也知道，那件事，无论如何都不能说。
“皇娘娘教导的是，小六记下了。此次小六失了规矩，多谢您宽容饶恕。”安意胆战心惊地说。
确定方才所言没有出错，她硬着头皮接着说：“那日，小六原本是要来求皇娘娘帮忙的，但突然想起您事务繁忙，不敢来打搅，只得借着探望的名义去烦武娘娘，武娘娘架不住我磨人，又担心三姐姐不放手，这才劳烦苏姑姑出面帮我。”
郭慕词长眉微耸，兰嬷嬷不可思议状。
这呓儿，什么时候这么机灵了？
一大串话说出来都不带结巴一下，这还是陈安意吗？
“也就你这么大胆子敢去磨她耳朵。”
郭慕词盈盈浅笑，嘱咐兰嬷嬷拉安意起来，望着对方满目惶然，她道：“这些日子没怎么见，竟又瘦了一圈？平时缺什么、想要什么，只管和下面的人吩咐，宫里的奴才最会看人下菜，你不主动要求，有几个会管你死活？实在不行，就上我这儿来，我就不信他们连我的话都不听。”
安意听后再次跪下：“小六谢过皇娘娘。”
郭慕词勾着唇角，“参拜的日子快要到了，届时和我同行，你看如何？”
“……”安意嘴皮子动了动。
清楚这是拒绝不了的要求，她磕头答谢：“小六愿意，多谢皇娘娘恩赏。”
佛堂的木鱼声，似乎比炮仗还响。
安意被兰嬷嬷亲自送回，这一路，她总觉得自己还在孝贤皇后那儿。
所幸，压抑的感觉，在看见楚昭的那一刻全然消散。
“你就是阿楚？”兰嬷嬷斜眼看着被自己人守在屋里的人。
没给楚昭回答的空隙，她又道：“好好伺候你主子，就算不看在孝贤皇后的面子上，也看在武贵妃病中还坚持出手相助的这份好心上。”
“奴婢明白。”楚昭行礼。
只等兰嬷嬷一走，她快得像阵风，扑到安意面前，她急切相问：“皇后对你做什么了？”
“皇娘娘大概是知道我和武娘娘走得近的事了，一直在打探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除了要我参拜那日和她一起，再没别的了。”安意如实回答。
自安意被带走，楚昭悬在嗓子眼的心就没放下来过。
好在小公主确实无碍。
“哦！”安意忽然高兴，跑去神龛前跪着，她喜气洋洋道：“阿弥糖葫芦菩萨，我今天特别厉害，皇娘娘问的话我全回答上来了！这次她没有罚我，可见我回答得极好！求您保佑，让我变得和小猪一样……有她一半会说话就好啦！”
看她仍旧诚恳，楚昭淡笑。
转念，她眉间泛起一层疑虑。
郭氏不论财力还是势力，都远远比不上武氏。郭慕词这么多年来能一直压着武万姿坐稳皇后之位，原因多半和阿牧打听到的消息一致。
在这月朝，除了陈州，没人能在暗中扶持郭氏的同时，还可以起到压制武氏的作用。
可他真心要和郭氏合作的话，为何要在封后大典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给郭慕词封一个谥号来羞辱她？
“陈安意！”门口窜进来一名宫女。
一眼对上楚昭挂满杀机的眼睛，她噎了一下，扭捏地行礼道：“奴婢给六公主请安。”
“说完就滚。”楚昭脸色阴郁。
宫女心里不爽，奈何对方是连香雅那样的大宫女都不放在眼里的人，她还是不招惹的好。
“明日的宴会地址改在听雨楼了，申末开宴，六公主别记错时间。”
“只要你不说错，小公主就不会记错。”瞥着她，楚昭仍没好脸色。
宫女强压怒气，咬牙回答：“时间是皇上亲自定下的，奴婢还要去通知其他几位公主，先行告退了。”
盯着她离开，楚昭正欲关门，就听小公主“哇……”了一声。
“有姐姐在真好，都没有人敢欺负我啦。”安意两手背后嘻嘻笑，眼里看不出丁点执拗于痛苦的悲凉。
楚昭陪她一起笑，心间却不是滋味。
她总归是要走的。
到那时，小公主该怎么办？
日头被时辰推去天边的时候，安意闲来无事，拉着楚昭去花园看晚霞。
两人并肩而行，一长一短的两只影子在鹅卵石地面上拉得越来越长。
“小公主对于未来可有什么想法？”楚昭忽然问。
“未来是什么时候？”安意反问。
话落，有一行宫人迎面而来，她在他们避让开之前埋下头。
意识到自己现在不同往日，有武娘娘在身后“撑腰”，她连忙挺胸抬头。
小公主短时间内做出的这一套小动作，楚昭全看在眼里。
她表面上镇定自若，可慌乱又加快的脚步，才是她局促不安的真实状况。
轻轻握起她的手，楚昭音调比平常高了一截：“六公主慢些走，贵妃娘娘特意嘱咐过让您好好休养的事。”
路边站着的那些人本来不屑，但听了这话，一息之内，身上再找不出一丝逆反不恭之态。
楚昭冷漠。
武万姿虽然不是真心待小公主好，但好歹她的身份地位在这里摆着，她既有求于小公主，小公主利用她的身份自保也是合理的。
只是，宫里这些杂碎们装都懒得装的模样，实在恶心。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看见拐弯处过来一支不算小的队伍，楚昭松开手，自觉放慢脚步走在安意斜后方，“多半是能够实现自己所想之时。”
“人的想法有那么那么多，到死之前，是不是会有无穷无尽的未来？”安意驻足回眸。
她的眸光灿若星子，橘黄的余晖盖在身上，显得她的发丝好像织了金。
楚昭从未见过这样干净的眼睛，也鲜少遇上这般明朗热烈的笑容。
安意回眸的那一寸时间里，她，窥见了未来的影子。
“是。”楚昭回答。
“那我得好好想，人这一生这么短，总得挑几个自己最喜欢的未来。”安意咯咯笑。
叮铃——
清脆的铃声从向着她们这边的队伍里传来，楚昭视线快速扫过这一队所有人，最终锁定在中间那位女子身上。
她头上挂的长帛垂在腰间，两侧与另一条披帛分别交缠系在小臂，其中一端越过水蓝色的丝绸抹胸，挂在烟纱裙裤腰头上的软璎腰链里。
风吹来，愈发显得她是自九霄而来的天女。
铃声源自她所持长杖上坠着的玉铃。
队伍移速很快，随他们而来的，是一阵带有薄荷味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