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才如同羊祜,此时也深深体会到一种无力感。
他身子靠在女墙之上,苦苦思索。
人总是会对将要发生的灾祸心生畏惧。更加无解的是,你还做不了什么。
他能烧得掉所有的信,却烧不掉人心中悄然滋生的恐惧。
若蜀军径直行事,危急之时,军民未尝不会破釜沉舟,殊死一搏。
可是如今就因为这区区草纸,长安数十万军民,都要在恐惧之中度日。
这日子,还不知道要过多久。
内心这股恐惧绷得越久,其中的每一处节点就越是脆弱。没准儿等到了蜀军决水的时候,城中军民,就先开城献降了。
那不让蜀军继续行事呢?
仅凭羊祜,是做不到的。长安被围得如铁桶一般,守军出不去,也就无法干扰筑堤的蜀军。
羊祜仔细回想着刚刚被自己烧掉的信。
如果按蜀军信上所说,想引渭水入长安,就绝对不只是在上游拦水这么简单。
北岸的堤坝,也需要加高,防止徒耗水势。
至少还给羊祜留了些反应时间。
可这时间能有多少?
不能再等了。
羊祜颓然从城头走下,已经没必要再站在城头给蜀军监工。
自己都要自顾不暇,还管得着蜀军的施工质量?
先试试吧。
羊祜返回刺史府,只下了一条军令。让将校拣选军中精壮勇武者二百人,夜间到府中听命。
他要给贾充送信,让他准备提前决战。
城中无法自救,只能寄希望于贾充的援手。
拣选完军士,羊祜仍不放心,更是亲自送他们直至城门处。
望着他们出离城门,羊祜抬头望天,只见天空之上,月残星朗,不见一丝云痕。
似乎,上天并没有站在自己这边。
……
听闻城中有魏军要突围,负责围城的蒋斌连忙要前去截击,却被刘谌拦下。
“这是去求援的,不需力战,放走几个便好。”
能把贾充引出来,这可是一直以来所有人的想法。
可是姜维却不这么想。
“如果这么轻易让贾充得到消息,岂不太假?”
“我不相信贾充就能安心待在杜县,肯定会有哨骑斥候来往探视。过上些时日,他自然会得到消息。”
随即告诉蒋斌,长安的魏军出来多少,杀多少。
不许一个人跑出长安,跑出半个,也要拿蒋斌问罪。
蒋斌不知不觉间被压了这么大个担子,姜维治军向来严厉,他不敢怠慢,连忙奔出营帐组织堵截。
刘谌不觉失笑,你们都是老千层饼啊!
……
就在蜀军筑堤两日之后,贾充和张华,纷纷从派出的斥候口中得到了消息。
只是长安方向一直没有传出信来,想来是被围得紧,透不出风。
蜀军这是要下死手啊!
张华倒是想尽快解围,也派出骑兵去干扰蜀军进度。
可是经过先前一役之后,蜀军已经有了提防。
柳隐干脆把营帐安在了渭水北面,工地旁边清一色的强弓劲弩。
面对这么个防守大师,张华只能干瞪眼。
一连十天过去了,到了六月中,张华仍然是难以得手。
打了这么多天,骑兵本就难以攻坚,再打下去,骑兵可就要先打光了。
张华很不理解,眼看的蜀军那边都快竣工了,贾充你人呢?就让我一个人唱独角戏?
所以他干脆亲自跑到杜县,找贾充问个明白。
贾充虽然一直按兵不动,却也急得焦头烂额。
羊祜的意思是等下雨再打。可是这雨一直没下,咋办?
羊叔子他也没告诉过我啊!
张华一进到贾充大帐,气就不打一处来。
“公闾,你就忍心在此坐视叔子之困?”
贾充解释道:“叔子前些天传信于我,说蜀军那铁丸似乎怕水,让我等……”
“等等等,等到长安陷落,相国拿你问罪的时候,你也跟相国说要等?”
张华怒不可遏,“相国可是让你假节!长安如果有失,你让我等如何跟相国交代!”
贾充也来了脾气。
“此物不除,我军终难一胜!要不茂先你去面敌,我给你掠阵如何?”
你是没见过蜀军那玩意儿的利害,站着说话不腰疼。
先是何曾,如今又是贾充。张华就想不明白了,到底是什么东西能把你俩的胆子都吓没了?
“我虽是文吏出身,却也知晓杀敌报国,乃军中职责!能够身死沙场,也是人生快事!”
“事本在人,而非在器。岂有畏敌械之利而惧战之帅?”
这话对吗?倒也对。
可贾充还是觉得张华太过于书生气。
“说不定蜀军此举,就是为了诱我军出战呢?”
张华反问道:
“我也知道是他们想引我们出来,但你能不出去打吗?”
是啊,你敢不出去吗?
不出去,长安没了。出去,没准儿还有胜机。
贾充仍有顾虑。
“若是要战,不如先给相国去信,请相国定夺如何?”
张华都快被贾充这个瞻前顾后的劲儿气死了。
之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粘人,使唤成济的时候,不是挺干脆的吗?
“关中司隶往来需要多少天?你觉得,叔子能撑到相国回信吗?”
贾充仔细想了想,这时候确实不能有赌的成分。
“那如果我前去长安,茂先又如何能保证骑军不会如颖考那时一样,临阵脱逃?”
何曾的遭遇,终究还是横在贾充心里的一根刺。
要不是骑兵先冲乱了己方队伍,没准儿还能打一打。
没伤敌先伤己,实在是太痛了。
可是魏军还不能不依靠骑兵,这也是魏军唯一能赢过蜀军的地方。
面对贾充的疑问,张华显得很自信。
“公闾放心,颖考的部众现在就在我处。我可以保证,只要你下令,骑军绝对不会重蹈覆辙!”
难怪何曾没回来。
贾充此时也顾不上追究其中缘由,因为他虽然战意不浓,却也知道,长安不能丢。
那就打吧。
“三日后,我去解长安之围,只望茂先能够同我一起,共纾此困。”
三天之后,就是六月十七。
张华闻言,慨然应允。
看着张华离去之后,贾充心中仍然有些不安。
在身上翻了一通之后,手里拈出几枚铜钱出来。
他之前从来不信此道,可是眼下,他需要个理由,让自己安心。
铜钱抛至半空,旋即落到桌上。一枚铜钱搭在桌边,摇摇欲坠。
贾充俯身视去,上艮下震,是为颐卦。
是一个好兆头。
贾充心中稍安,转而起身。大战在即,他得去军营看看。
可是他刚一起身,那枚铜钱随即落地,打了几个圈之后,终于不动了。
震卦也变成了巽卦。
山风蛊,诸事莫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