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北的冬天干燥少雨,也不多晴日,最常见的是灰蒙蒙的天和厚重的霾,满城繁华从入秋以后,就笼罩在一片阴沉之下。
连绵数日的阴天直到腊月二十八才拨开云雾,露出点稀薄的日光。
帝都的好天气可遇不可求,褚平河一看天放了晴,午饭刚结束,就赶紧催着褚鞅借来轮椅带他下楼散步,生怕晚一点太阳反了悔,他又没了喘气的机会。
褚鞅嘴上答应着,出门第一件事却是先去找医生,得到同意后才去给他拿轮椅。
褚平河等的久了不耐烦,一见他回去就数落他:“死脑筋!”
“嘿嘿,您才知道啊。”
褚鞅边把轮椅撑开边嬉皮笑脸的回,固定好轮椅后才去扶床上的人。
“我就没见过你这么呆板的年轻人,也不知道嘉莹是看上你哪点了……”
褚鞅假装没听到他后半句话,扶人坐下后又去取了毯子和围巾,把人裹得严严实实才推着轮椅出门。
二院地临城郊,绿化面积宽,生态也比市区好,医院后门二百来米处就有一个绿地公园,平日里不少病人都去那里舒心散步。
褚鞅早前和陈渊去过,因此出了门轻车熟路,省去了看导航找地方的麻烦。
眼下阳光大好,正是出行高峰,他们去的晚了,没能在草坪上占得一席之位。路边长椅上或坐或躺都占满了人,自然也不是好去处。
褚鞅只好推着轮椅继续往前,找了个能完完全全晒得到太阳又不挡道的地方。
“就这儿吧,先歇会儿,我再带您逛剩下的。”
“都行。”褚平河点头,扯起毯子的一角。“拿去垫着。”
褚鞅顺着他视线看向旁边那块奇形怪状的石头,就着力把他胳膊摁了回去,说:“不用,我站会儿就行。”
他还没虚弱到走个几百米就得坐下歇气的地步。
“行吧,随你,那我睡午觉了。”他那前一秒还心疼儿子的老父亲,下一秒就把毯子盖回了自己腿上,然后沐浴着温暖的阳光,舒舒服服的闭上了眼。
仿佛刚才的体贴只是走个形式。
褚鞅:“……”
亲生的,确认无误。
睡着了也好,他还挺怕褚平河拉着他长吁短叹,或是问一些与佟嘉莹相关的事的。
每每被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时,褚鞅总会因自己的谎言生出一丝深深的愧疚,他知道褚平河想从他嘴里听到什么,无非就是一些关于结婚生子成个家的承诺。
尤其是在这次病重之后,褚平河对这件事的态度越发执著。
知子莫若父,他太了解褚鞅的性格,正因为了解,所以才更迫切的想要有另一个人来替自己绊住他。
可褚鞅不想,他害怕那样的感觉。
把谁放在心上,或是被谁放在心上,对别人而言的甜蜜,于他只会是漫长的折磨。
小学一年级时,老师曾给大家布置过一个保护鸡蛋的作业,要求大家把做了特殊标记的生鸡蛋随身携带,看谁保护得最好。
很多小孩图新鲜,没两天就失去了耐心,只有褚鞅乐在其中,每天都把鸡蛋裹得严严实实放书包里护着。
他满心欢喜,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小心,就能让这颗鸡蛋一直留存下去,说不定哪天还能孵出小鸡来。
结果当然只是妄想,那颗被他寄予了厚望的鸡蛋在某天晚上,因为一场小小的地震从桌上滚了下去,成为鲜活生命的梦就此夭折。
七岁的褚鞅无法理解,辞北发生地震的概率明明那么小,为什么偏偏叫他撞上了。
他红着眼问褚平河,鸡蛋是不是不喜欢他。
“我明明都已经很小心很小心了……”
褚平河摸着他脑袋把他抱进怀里,安慰他:“小鞅,不是你的问题,这只是个意外。”
“意外是什么?”
“意外就是……不管你怎么努力怎么小心都没有办法预测和避开的事情,它呢好的时候叫惊喜,不好的时候就是灾难。”
“人也会和鸡蛋一样遇到意外吗?”
“会。”
“可我不想要遇到意外,我也不想爸爸遇到意外,我想和爸爸永远在一起……”
褚平河当时说了什么他已经记不清了,但看到鸡蛋破碎那一刻的心悸,褚鞅时至今日仍然记忆犹新。
在接到病危通知的那一刻,这份蛰伏已久的恐惧霎时化身为面目狰狞的恶鬼,将他拽入经年难忘的噩梦中,熟悉的窒息感比幼时更加强烈,蛋壳蛋液碎了一地的场景反反复复出现在脑海里,几乎撕碎他残存的理智。
他以为自己又将经历一次比那更为可怕的绝望,以为意外又一次要踏碎他所有的期待与希望,甚至在漫长的恍惚里,更加偏执疯狂的决定已经生出了根。
他做好了粉身碎骨的准备,却被温暖的手稳稳接到了怀里。
“哥,我联系到林教授了,他下午就来二院。”
陈渊把他的灾难变成了惊喜。
想到这个名字,褚鞅抿紧的嘴角不自觉放松下来,眉也在无意识间舒展开。
不知道那人现在怎么样了,是否还是为情所困,辗转难眠,又或是已经敞开心扉,放弃了那场没有意义的追逐?
褚鞅头次知道,原来人的性取向还能这么灵活,既可以喜欢男生,也能够接受女生,变化之快甚至不需要额外干涉,过渡得那么自然又合理。
难怪那女生看起来不像女同,合着是弯得还不够彻底啊。
当真应了佟嘉莹说的那句话:“大多数人的性取向都是流动的,只有遇见了那个对的人,才会真的定下来。”
褚鞅当时还笑这说法是纯粹的唯心主义,缺乏科学的论证和事实支撑。
现在看来,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那我的性取向也会有变化吗?
这个问题在他脑海里突兀的闪了一瞬,又很快被否定:不会。
手机锁屏上的粉毛少女衣着明艳,笑容灿烂,正比着剪刀手冲着屏幕wink,褚鞅把这张脸和禾豆那张高冷帅气的拽哥脸放到一起,发现自己果然还是更喜欢会撒娇的纸片人老婆。
虽然此前鸽子不遗余力的为他牵线搭桥拉红线,或主动或强迫的给他制造各种机会,但他还是对所谓的官配生不出工作关系外的其它感情,甚至在看到禾豆和前男友争吵闹矛盾,褚鞅还想上去按头劝和。
嗯,我果然还是纯正的钢铁直男。
褚鞅自信的下了定论,然后打开手机开始回消息。
陈渊在半小时前发微信问他过年什么安排。
【褚鞅】:除夕回去吃年夜饭,之后回医院。
对方像是专门在等他似的,绿色对话框刚出现,就迅速被新的回复顶到了上方。
【——】:叔叔的伤口恢复得怎么样了?
【褚鞅】:挺好的,预计大年初三就可以出院了。
【——】:那就好。
【——】:那到时候就把叔叔接到蜀安吧,这样你就不用两头跑了。
褚鞅怀疑他会某种顺着网线读心的秘术,竟然一开口就说到了他这几天犯难的事情上。
考虑到褚平河回家之后没人照顾,褚鞅正在请假和请护工两个决定间犹豫不决,而带回出租屋这个选项因为涉及到旁人,因而在一开始就被他否决了。
褚鞅没想到陈渊会体贴到这个程度,不仅替他想好了最优项,甚至还顾及他的心理负担主动提了出来。
【——】:正好我元宵后才开学,可以帮帮忙。
【褚鞅】:你不在家多待几天吗?
【褚鞅】:不用麻烦,我可以请护工。
【——】:不待了,我早就想回来了,正好回来和你一起过元宵。
【——】:哥,我们学过术后护理,我不会比护工差的。
【——】:你就相信我吧。
褚鞅觉得自己大概是整日抱着手机眼花了,竟然会觉得屏幕上那个睁着大眼睛扮可怜的卡通小狗像极了陈渊,可爱到让人心尖发软。
事实上他也真的心软了。
【褚鞅】:好。
【褚鞅】:你多久回来,我去接你。
如果不是觉得对方肯定已经看到了,褚鞅真想把这句没有脑子的热情话撤回来嚼碎在肚子里……
他在陈渊心目中的印象一定已经变成了贪得无厌的剥削鬼,爱占便宜爱使唤人,一听别人要帮忙照顾父亲表现得那么急切,恨不得对方立刻就飞过来为自己服务。
【褚鞅】: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别误会。
越解释越奇怪,还不如不说。
【——】:好啊!
【——】:一会儿我买了票把航班信息发你,谢谢哥!
陈渊好似根本没想到那一层,雀跃的好心情隔着屏幕都感染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人,褚鞅莫名松了口气,庆幸自己并未生在人人都爱咬文嚼字的宫斗剧本里。
年轻人的行动力果真惊人,前脚刚说完,后脚不到两分钟就把订单截图发了过来,褚鞅还来不及感慨这孩子效率真高,就看那起飞时间里赫然写着:2月14日11点35分。
【褚鞅】:你那天有约吗?
回来这么早,还专挑了这么个“大喜”的日子,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什么。
【——】:和你吃饭算吗?
【褚鞅】:……
【——】:那就没有。
【褚鞅】:哦。
褚鞅觉得他好像被撩了……
退出和陈渊的聊天界面,褚鞅这才看到沟通群里已经刷到了99+,令人窒息的“有人@你”诡异的出现在了消息栏里。
他隐约升起一阵不妙的预感,点进去一看,果然……
【舆论组 一一】:我靠!这哥们儿什么阴间作息啊?凌晨四五点还在发帖,不是吧!
【舆论组 肖阳】:防不胜防啊,我还以为他早都退坑了……
【传播 李向凝】:天啊,崩溃了,这都什么奇葩bug啊,这真是我们小豆子的bug吗?
【传播 李向凝】:「视频链接」
【传播 王贺】:还有这个,这人到底有几个肝啊,就他妈离谱!「网页链接」
【舆论组 陈楠】:「2月8日舆情汇总· 在线文档」
【传播 沈严】: 由于突发舆情,辛苦各位及时更新相关数据并汇报进度。@策划部 褚鞅,@开发 何睿,@开发 宋河
……
褚鞅点进最上面那个微博链接里,不出意外的看到了那个熟悉的id——止水渊。
旁边午睡的褚平河早已醒来,先前见他满面桃花的盯着手机笑,以为他是在跟佟嘉莹聊天,便识趣的没出声打扰。
这会儿却又见那张脸上的表情换了副样,开在春风里的花转瞬就成了沉沉黑水里冻结的冰,脸色难看至极。
“咋啦这是,聊着聊着被甩了?”
褚鞅:“差不多。”
他现在后悔死自己那句君子成人之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