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圆百里的花都盛开,仙鹤齐飞、百鸟争鸣,连刚刚化形的小精灵都要探出头来一凑热闹,大地一片生机。
棋子落下,老者抚须,“大凶。”说出的话竟与这一片勃勃生机带来的美好截然相反。
他对面的年轻男人手执黑子,微微摩挲着,神色淡淡,仔细瞧却能在那一片死潭般的眸子中瞧出一丝浅浅的涟漪。
不似喜悦,倒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事的兴奋。
“小战神要出征啦!”
不知是谁嚎了一嗓子,一石惊起千层浪,天池旁沉睡的花精灵们都现了形,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手拉着手往外走。
“都说小战神美若天仙,我还没见过呢!”
“又不是男子,貌美的女子多了是了,能有什么稀奇。”一只才化形没多久的小精灵不以为然。
“你知道什么!据说啊,前些年蛟族发生动乱,妖族趁虚而入。小战神带兵驰援,那妖王只看了一眼小战神便移不开眼傻愣在原地了,战场上发呆可是大忌!这不,被小战神一刀砍断了脖子。”桃花仙还夸张的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刚刚不以为然的小精灵瞪大了眼,“当真?”她激动地蹦了一蹦,“我可听说那妖王成日沉迷美色,那妖洞里藏的全是美人!见识过这么多美人还会被一眼惊到,那是得多美……”
天帝今日大摆宴席为爱女庆祝诞辰,却动乱突生,恰逢战神出征,这便成了饯行宴。
片片花瓣撒落,半遮面的仙子踩着响亮的拍子入场来,十三仙的醇香味混在花瓣中,多了丝甜腻。
“诸君请便!”天帝笑眯眯的举起酒杯示意。
“哈哈。”换平时来说,这么干巴的笑声必然要被拉出来调侃一番。可现下不同,所有人都翘首以盼着那个人,一个个的手上还端着敬出去的酒,脑袋却一个伸得比一个长。
主位上被敬酒的小公主端坐着,被无视也挂着浅淡的笑意。她身体不好,有婢女来给她换上甜得腻人的花酿。她柔柔的道谢,没有一点身处高位的架子。
“来了来了!”
顿时一片哗然。一众众仙子都忍不住往外瞧去。
捏着茶杯的手指不自觉僵住,小公主脸上挂着浅浅的笑,细细抿了一口便又放下。
巨大的白虎背上端坐着一个浑身散发青色光晕的人。白虎额间有一层浅淡的花纹,眼尾的深色纹路在光下熠熠生辉,一看就不是普通的灵兽。
它温顺的趴下,背上的少女轻飘飘下地来,她外罩绣着麒麟纹路的白色铠甲,里面是青色的袍子,乌发被一顶发冠束成马尾。整个人清爽干净,似春天枝头开的新叶一般生机勃勃。
她骨相生得极好,从上到下一条流畅的线条。皮相更是一等一的美,水光潋滟的眸像是桃花眼却偏又在眼尾勾上一笔,一眼就魂牵梦萦。五官立体精致,是不加掩饰的明艳,一笑足以勾魂摄魄。过目不忘又念念不忘。
整个人的气场不似她总含笑的眸,是富有杀气的锐利的锋芒。
随着她的步调,门外假寐的龙睁开眼,直冲云霄。
巨大的龙吟声震耳欲聋,在座的人都被惊住。
天上腾着的,是那自上古留下的四条龙。不认主不认尊只认强者。
早有传闻天界战神能驯服这四只傲慢的神兽,不过也只是传闻。天帝今日选在此地设宴也怕不是别有用心。
她一进殿,两旁的神仙都纷纷躬腰行礼。
孟惊棠都笑着回应,她朝着天帝懒洋洋举手捶肩行了个过场,随即便挥挥手,自殿外来了两个抬着宝箱的士兵。
“献给公主的生辰礼。”她弯唇。
箱子被打开,一把琉璃做的琵琶安静的待在盒子里,琉璃成色极佳,在灯下闪着光。被人精心雕上了玉兰花,纯粹又美丽。
在场传来一片惊呼,那位娇娇弱弱的小公主也被惊住。
虞窈将目光转至孟惊棠身上,柔声道,“多谢你,我很喜欢。”
孟惊棠弯了弯唇,懒懒行礼落座。
她的位置好巧不巧被安排在了赢曜旁边,她的死对头。
赢曜瞥她一眼,“你这琉璃怕是用那老妖王的骨头炼的吧。”
“好眼力。”孟惊棠抿了口酒,看向他,眼含警告,“别多管闲事。”
小公主性子软,看起来就是柔柔弱弱好欺负的样子,平日里最怕的就是打打杀杀,若是知道这琉璃的来历,收不收都是回事儿。
赢曜轻嗤,没理会她。
觥筹交错中,穿着云裳的仙子不知道跳的哪里的舞,旋的孟惊棠眼都花了。
天帝早已不知踪影,怕是年老改了健康作息。
孟惊棠虚虚握住酒杯,长指在杯口摩挲着,懒洋洋撑着脑袋看着她们漂亮的长袖飞舞,一睁眼一闭眼瞌睡虫就来了。
“嘭”的一声把孟惊棠震醒,纤长的眼睫颤了一颤,她放下手。
掌管天气的老神仙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他醉得不轻,脸颊通红,行礼却是行得行云流水,“遥祝小战神大捷归来!”说完便一口干了。
孟惊棠挑眉,朝他晃了晃酒杯,一口饮尽。
他这一开了头,便是越来越多的人闹闹嚷嚷的要跟她举杯,最后竟然齐刷刷地呼着口号,“遥祝小战神大捷归来!”
喊完也没管孟惊棠喝没喝,自己一口闷了。
孟惊棠没再倒酒,目光看向高位上的人。她与她对视,学着那些人豪爽的样子,杯里的花酿被她饮尽。
舞姬的长袖从孟惊棠耳边拂过,她回神去抓,滑溜溜的袖子从手心穿过,她笑眯眯的看向跳舞那人。
那双眼睛勾人得紧,便是知道那是女子也忍不住让人面红心跳。
——
晚宴结束,虞窈坐在寝殿外的秋千上,她手里捏着一个穿着衣裙的木头小人,思绪早已飞了出去。
她第一次见到孟惊棠时尚且年幼,她身子弱,贪玩出去被魔化的虎妖叼走回来少了半条命。
孟惊棠还小小的一个,她躲在那个高大俊美的男人身后,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四处张望着。
暮云归摇了摇头,“难。公主还想活下去必须找到一个灵气至纯的人做双生花。同生。”
灵气至纯的人数万年才有几率出一个,这世上独独被人所知的那一个在魔域。
那根本就是断了虞窈的活路,帝后的眼睛哭得通红,她依偎在天帝的怀里,脆弱得像被风一吹就会散。
虞窈什么都不知道,她只知道母亲很难过,所以她也很难过。
“我愿意!”那个粉糯糯的小团子长得软软小小的,说话倒是大声。她记得,她师傅说过她也是纯灵仙体。
于是,她和孟惊棠一起长大。
孟惊棠不死,她就不会死。
孟惊棠身上受到的伤下一瞬便会转移到她身上,不过伤口治好的时间越长孟惊棠受到的反噬越大,比那伤口疼上百倍的情况也不是没出现过。
她就像倚靠孟惊棠勉强活下的菟丝花。
一开始,她感谢孟惊棠给她活下去的机会,可时间越长,一切好像都变了。
明明都可以好好活下去,如果她不当容胤的徒弟,不做这个接班人,不上战场,不舞刀弄枪,她们能一直安稳的生活。
木偶的嘴角诡异地扬起一抹笑,它似乎活了,纯黑的雾从它僵硬张开的嘴里钻出,无声无息的进入虞窈的身体。
虞窈眼睫颤了颤,纯粹的紫瞳像是染上一层雾汽,她起身离开。
——
黄沙漫天飞舞,马蹄声整齐划一,一道青光划过,把这雾撕了个口子。
遍地都是尸体,横七竖八的乱倒着。诡异的是正前方不远,血族的士兵被堆在一起,形成了一座高达十米的尸山。
周遭安静得紧,仿佛时间都被静止。
白虎停在原地,孟惊棠轻声道,“不对劲。”
他们才出来半月有余,血族连连败退,甚至大本营周围都只剩下零零散散几队人马,这么懈怠的态度跟他们来挑衅偷袭时的嚣张气焰截然不同。
很难不让人怀疑,他们是故意的。
她抚着白虎的毛,白虎温顺的趴下,时不时拱拱毛茸茸的脑袋,孟惊棠低着眸笑得有些心不在焉。
四面的风呼啸,卷卷黄沙形成又落下。
“来了。”她耳朵微动,抬眼望去。
突然,一道紫光破空而出,阵阵紫电伴随着一道劈下。
孟惊棠抬起手,一朵金色的花自她手心绽开,她抬掌对上那道来势汹汹的紫光。
紫光破裂,碎掉的光像碎片,一片片钻进那堆尸体中。
周围出现一个黑色的法阵,尸堆发出诡异的红色光芒。
腰间的吊坠晃了晃,“小海棠小心!那是血族的法阵!能让亡魂归一,变成特别厉害的冥妖!不过这术法好像还差些什么…”软软糯糯的童音响起,是神器青玉的声音。它变成玉镯环在孟惊棠腕上,隐隐发出淡青色的光芒,似乎随时准备大展身手。
“呵。”一声低笑传来,一身紫衣的男子翩翩落地。
他握着把白玉扇子,五官柔和却不显女气,整个人看起来温润极了。
孟惊棠的心在看见他的瞬间提了起来,来人是魔尊的得力手下之一,妖族沉睡了万年的大妖——沈温书。
他擅长各种诡毒与阵法,那颗黑透了的心与他温润的外表毫不相干,是个典型的笑面虎,上一秒还在跟你谈笑下一秒就能笑嘻嘻的要你命。
“孟——惊棠?久仰大名,今日得见,沈某幸会。”沈温书脸上挂着清浅的笑,有礼的对着她福手。
四周的黄沙静了下来,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
孟惊棠扬起笑,她把怀里揣着的兵符一把扔进副将怀里,轻声道,“留三百精兵给我,你带着其他兄弟撤退。找援兵速速支援。”她笑容散漫,目光却坚定果决,让人不容置喙。
副将在看到沈温书那一刻也意识到事情不对劲,他明白留在这里只会给孟惊棠添乱,领命撤退。
临走,他抱拳,面色凝重,“小殿下保重。”
孟惊棠抬眼看去,沈温书的出现绝非意外,血族不知道用什么手段,或是承诺了什么条件靠上魔族这座大山。
自新魔君出现以来,四洲三界已和平相处近百年。
周边好战的小“跳蚤”孟惊棠从没放在眼里,面对他们时不时的小动作也懒得理会。
今天,就是这层和平面纱被撕碎的日子。
法阵里,那些尸体化成灰烬,丝丝诡异的灵气从他们身体里钻出,在空中凝成一个庞大的怪物。
沈温书手中的扇子轻扇着,不断为法阵注入力量。
“众将听令,随我,斩灭妖魔!”
一声令下,一群群身穿白色战甲,英姿飒爽的将士冲了出去。
孟惊棠摊手,玉镯化为一柄锋利的剑。青玉很激动,他太渴望强者的力量了,世间能驾驭他的人太少,他已经很久没有酣畅淋漓的打过。
不远处的山顶上,身着白衣的男子翩然而立。
本该柔和的白衣穿在他身上不知为何冷意泛滥,他颀长的身影隐在黑暗里,五官被孟惊棠手中金色的圣光照的微亮,狭长的眸看上去阴郁深沉。露出来那截劲瘦的腕间搭着一条浅青色的佛珠,他轻轻拨着。
像普度众生却薄情寡淡的佛。
他居高临下地睨着这场闹剧,情绪不明。
手中的佛珠隐隐散着光,他眯了眯眼,嗓音温润低沉,似冬日不化的雪,“我的命劫吗。”
轰然一声巨响,本还在跟孟惊棠缠斗的沈温书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她捏着剑,警惕着周围的声响。
突然,金光四起,在空中汇成一个巨大的结界。
看着那熟悉的纹路,孟惊棠挑唇一笑,“区区七星结界,不必拿来丢人。”
她站在巨大的光圈中央,抬剑轻轻一扫,结界应声而碎。
沈温书脸上的表情僵硬了一瞬,不过又瞬间恢复。
他点头,与其余六人将手中的灵珠托起,源源不断的力量从里面流出,四周开始变幻,扭曲的色彩混着黄沙将孟惊棠裹入。
这次孟惊棠没躲,这灵器凝成的阵法,她太熟悉。
幻灵珠,上古剩下不多的灵器,能隔绝外界自行凝成阵法。被关在里面的人能使出的修为不过自身一半,更躲不开里面的雷劫,连自保都难。
这过分强大的灵器被封在天帝那儿。
事已至此,便是再不明白些什么也应该能懂了。
天帝天后有七个随侍,个个法力高强,这只有六个,剩下那个也不用多说。
如她所料,“沈温书”摘下人皮面具。
“抱歉小殿下,帝王之命不敢不从。”他恭敬的拱手。
其他六人也拱起手,似是懒得再听那些奉承话,孟惊棠摆摆手,“他的条件是什么?”
看着那些人面面相觑的样子,孟惊棠轻笑,“没有吗?我的命这么不值钱?”
六一不敢看她,“天帝的命令,您一人,换您剩下的士兵。否则……杀无赦。”他越说声音越小。
孟惊棠没动,她突然笑了,额间圣洁的神印如火般血红,她轻声道,“好。”
几人闻言都松了一口气。
“打一场,你们赢了我随你们处置。”她掌心捏起一团火,眼尾上挑的红让她显得格外妖异美艳,“否则,就都下幽冥河与我作陪。”
六一他们哪是她的对手,她不打算杀了他们,于是最后一击故意偏了些,不过也能让他们躺个半月再起。
忽然,心脏传来剧痛,她几乎抑制不住地跪倒在地上,嘴里吐出一大口黑血。
掌心双生花的纹路跳动着,她能感觉到内力在不断的流失。
手上的剑不停争鸣,青玉幻化成人,他猛地挡在孟惊棠身前,稚嫩的声音如雷贯耳,“小海棠!青玉拼尽全力也不会让你有事的!”
孟惊棠摸了一把他的脑袋,从她被师傅捡回来,青玉就陪她长大,它教她人情、教她古诗、教她法术,它最心疼修为,每次跟她聊着聊着就睡觉,把她气得跳脚。神器不能轻易用人形示人,今天这么一出,几百年的修为可能都没了。
“青玉,有缘自会相见。”她轻轻抚着它的头,声音轻柔得像春日和煦的风。
青玉心里咯噔一下,他想说话,可下一瞬它就被迫归为真身,金色的圣光包裹着它,它拼命想挣开却无济于事,只能看着自己与孟惊棠越来越远。
她用了所有的灵力保护它送它出去。
六一舍不得神器沦落,想去抓,被孟惊棠打下。
她抬手结印,金色圣光直逼六一,六一躲不及,一大口血喷涌而出。
孟惊棠笑,“可惜了,我现在不想放过你了。”
——
方圆百里的花都凋落,连刚出生的苞都不剩。漫天黄沙中划过一道雪白的印记。
他腰间别着一枚碧绿的吊坠,似是嫌这沙碍眼,他抬手轻轻一挥,再没有飞扬的尘埃。
女子靠在一块巨石上,艳丽的眉眼变得惨白,她额间的神印黯了下去,她也像那些花一样,随着风、跟着沙一并凋零。
楼昭垂着眸,骨感的手捏着一柄卷宗,他抬起手,佛珠垂落敲过卷宗发出清脆的一声,他又顿住。
老头算出他的下下签,他不怕,甚至有点兴奋,所以不远千里来看那颗小煞星。谁知,还没让他提起兴趣,她倒是先把自己克死了。
指尖一挑,黑色的火燃起,瞬间吞噬了那卷卷宗。
最后一点灰烬在他手中飘落,他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开。
天帝登基第268年春,战神孟惊棠勾结外敌残害同袍,八公主大义灭亲,天帝重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