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节 推心置腹
腊月将尽,除夕临近,在封地修身养性的汉王终于再度回到南京给父皇拜年了。杜宇自然也是再次见到了久违的汉王,并且见面之后就向他详细讲述了这两年发生的事,虽然平时也都有书信往来,可毕竟见了面,还是想说一说的,这两个一见如故便倾心相交的知己,虽然两年没见,但交情却似乎越发的深了。
汉王虽然大力的扶持天狼帮的发展,也送了许多人来,但绝不插手帮中的事务,特别是狼牙山的总部建立之后,汉王更是从未干涉过,甚至还主动对杜宇说,他送来的人若是觉得不便,就不要送去狼牙山那边了,对于这样的信任,杜宇自然也是以诚相报。
其他事情,两人说完也就罢了,可说到蒙禹的事后,两人却都沉默了,对于杜宇来说,汉王像是一个可以同安乐共患难的好伙伴,而蒙禹却是他的良师益友,知己兄弟。而对于汉王来说,目前对蒙禹还只有钦佩和尊敬,可心中却也有着某种不一样的感觉,总觉得自己个蒙禹之间似乎有什么特殊的联系一般。
沉思良久之后,汉王皱眉说道:“要不本王去求父皇把他放了吧,老这么关在大狱里也不是办法啊!”杜宇却微微摇摇头道:“那刑部的大狱好出,可他自己心里的牢狱,却是难出啊。”汉王长叹一声到:“他这是给自己画地为牢了,此事本王也有所耳闻,浙江按察使周新的死哪里能全怪他,朝中这样的三品官不知每年要冤死多少。”
杜宇想了想道:“要不殿下去见见他吧?或许殿下的开导能有用?属下也顺便也问问蒙先生自己,此时殿下向陛下求情放他出来妥不妥。”汉王点点头道:“其实本王也很想见见蒙先生,只是本王这身份过于扎眼,贸然前去,只怕反而不好。”
杜宇微微一笑道:“那就看殿下愿不愿意委屈一下了。”汉王闻言眉头一挑道:“你是说让本王乔装改扮一下?”杜宇欠身道:“正是,反正那狱中有卢捕头接应,狱卒们也都不认识殿下,殿下只要愿意委屈一下,保证没人能认出殿下来。”
汉王哈哈一笑道:“这有什么的,本王小时候为了偷溜出府去玩,连乞丐都装扮过,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你只管安排就是。”杜宇也笑着说道:“那就只有委屈殿下做一回属下的跟班了,咱们借着过年为名,去找蒙先生喝酒去。”
就这样,在腊月二十八的这天,汉王忙完正事得空之后,便偷偷出府来换上了小厮的衣服,拎着食盒跟随杜宇来到了刑部大狱,得到消息的卢方自然早就在门口接应,将他们顺利的带进了狱中。这杜宇也时常来此,每次都会给狱卒或是带些酒肉,或是给些零花钱,所以狱卒对他早就相熟得毫不设防了,也没在意他多带了个拎食盒的小厮来。
远远的就看见了蒙禹的监房,这是卢方特意安排的地方,相对独立和清净些,还有个透光的窗子。此时的蒙禹,正对着天光在看书,曾经意气风发的天纵奇才,此时却头发蓬乱,胡子粘连,缩做一团,哪里还有半分先前的风采。这监房中又不能烤火,窗子虽然透光,可也透风啊,蒙禹虽然穿着棉衣,却也只能尽量蜷缩着御寒。
没来由的,汉王看见蒙禹这落魄萧索的样子,便是心中一痛,鼻子也有些发酸,眼泪都险些出来了,只能努力的让自己忍住。此时年方二十四的汉王,经过五年战场的历练,又经过边境的风沙苦寒和封地的读书修养,整个人的气质都完全不一样了,比之蒙禹在真定城外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也大不一样了。
进得监房,看看已经四周无人,卢方说了声:“殿下交给我来吧。”便连忙从汉王手中接过了食盒开始摆放,而杜宇则故作轻松的笑着说道:“蒙先生,你看看是谁来看你了。”蒙禹面无表情的抬头看了杜宇身边小厮装扮的人一眼,眼中毫无波澜的说了句:“是汉王殿下啊。”
杜宇生怕汉王不悦,连忙打趣道:“记性还行,看来还是原先那个脑子好使的蒙先生,居然还记得只见过一面的汉王殿下。”蒙禹却依然淡淡的说了一句:“变了。”杜宇一怔,不知道蒙禹什么意思,汉王却颇为好奇的问道:“蒙先生是说本王变了?”
蒙禹微微摇摇头,却没有说话,只是继续盯着他的书看,杜宇再也忍不住了,劈手就把他的书抢过来扔到一边说道:“别光看书了,我们今日是提前来给你过年的,殿下难得来南京,我们一起喝上一杯。”蒙禹依然没有任何表示,卢方只能将桌案抬到蒙禹面前,然后施礼道:“殿下,小的去外面守着,如果有生人来,便以咳嗽为号。”
等卢方出去了,杜宇有些气恼的往桌旁一坐,开始闷声倒酒,汉王也无奈的笑笑,席地坐到另一旁。杜宇将倒好的酒杯放到蒙禹面前说道:“我说蒙先生,你到底要这么折磨自己到什么时候?”蒙禹却依然没有回答,只是抬起酒杯一饮而尽。
杜宇无奈,只得举杯向汉王示意,两人举杯同饮之后,杜宇继续倒酒,汉王则悠悠说道:“蒙先生,本王一直都很钦佩你,也很欣赏你的率性洒脱,你心中的痛苦,本王也能略有体会,这智计无双的头脑大概就是蒙先生最引以为傲的东西吧?如今是不是觉得一下子失去了,没有了,所以心里很是过不去?其实本王也曾失去过心底的最爱,所以你的这种感觉,本王明白。”
杜宇闻言微微一愣.心想真的假的?这堂堂的一等军功亲王还能失去最爱的东西?蒙禹虽然依旧没有太大的反应,可他却抬眼看了一眼汉王的眼睛,然后又低下了头,因为只这一眼,他就看出了汉王心里那深深的痛楚,他知道汉王不是诓他的。
汉王也不管蒙禹有没有反应,继续悠悠说道:“蒙先生可知,本王为何会突然从一个为害北平城的纨绔混蛋,变成了一个悍不畏死的军中勇士?”蒙禹依然低着头,没有说话。杜宇也不好接话,可汉王并不在意,而是继续说道:
“因为在父皇起兵之前,本王也曾将自己关在院中,给自己设了一座牢狱将金子困在里面,听说父皇起兵之后,本王走出府去的时候也并不是想争什么,而是想去战死,想用我的死让那人为我痛哭流涕,为我哀伤为我后悔,可本王运气实在太好了,一路不避刀枪箭矢的杀去,却一路夺下了张掖门,拿了靖难首功。”
汉王说到这里,苦笑着摇了摇头,自己端起酒来仰头一饮而尽,然后放下酒杯继续说道:“后来,我也并未因拿了首功就有什么改变,依然一味的力战求死,而且坚持不穿铠甲。可依然是一路平安,就算受伤,也都是皮肉伤,要不了命的。直到有一次,本王被一只流矢射中前胸,箭头深深的嵌进了肋骨里,本王倒下的那一刻就在想,这回该死了吧?”
这些话,杜宇也是第一次听汉王说起,他也没想到,汉王会对这个只见过一次的蒙禹说这些。这可都是藏在他心底的秘密啊!看来汉王真的对蒙禹很在意,这才会愿意将自己内心的私隐拿出来说给他听,希望他能有所改变。
杜宇不禁又举杯向汉王示意致谢,没想到,这次蒙禹也举起了酒杯同饮。放下酒杯后,汉王继续说道:“曾经有过这么一瞬间,本王的眼前一片漆黑,可脑中却清醒无比,本王当时在想,这是快要死了吧?于是,之前经历过的种种开始在眼前一一浮现,包括被本王欺负过的人和被本王间接害死了的人,还有那些在战场上被本王杀死的人。”
汉王抬头看向窗外,眼神中满是落寞:“那时本王才想到,原来死亡其实是这么容易的事,任何时候,一个不经意,就可能死了,而死,大概就是这世上最简单的事了吧。可忽然本王又在想,这活着究竟是为什么?本王那时却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越是想不明白就越是想搞明白,然后本王就忽然不想死了,连为什么活着本王都还不知道,哪里能就这么死了呢?”
汉王说到这里,又举杯喝了一杯,杜宇笑笑道:“我活着,就是为了对得起师父他老人家的教诲,就是为了能自己创立一个天下一流的大帮会,就是为了能做些轰轰烈烈的事情,我记得蒙先生说过,他就是为了完成父亲的遗愿,考科举走仕途然后做大官以光耀门楣,可这些事对于殿下来说,确实都不算什么,殿下自打出身那天起所拥有的,就是我们这些人毕生都达不到的。”
此时,听完杜宇的话,蒙禹终于微微的点了点头,对于出身,蒙禹是深有感触的,就像他的两个学生宋琥和宋瑛,论资质还远不如他儿时同村的玩伴,可他的玩伴只能一辈子在乡村里面朝黄土背朝天,而宋琥和宋瑛却能一路高升,直升到皇亲国戚的驸马之位。
就更别说眼前这位出生就是王子的朱高煦了,他再怎么纨绔混蛋,再怎不学无术的祸害人,只要他一朝改变,就有锦绣大道在等着他走。当然,若是那一箭或是后来马子同的刺杀要了他的命就另当别论了,可偏偏他还命大,就是死不了。
短短的四五年间,汉王便从一个人人厌憎的纨绔混蛋,变成了人人敬仰的军中战神,受封一等军功亲王,还险些坐上太子之位,这便是人与人之间出身的差距,这真的咫尺天涯的天壤之别啊,没法比,也改变不了,也确实如杜宇所说,他们一生的追求,在别人那里,或许只是一句话的事。
看蒙禹终于有反应了,汉王也欣慰的笑笑,继续说道:“杜帮主说的没错,本王一出生就已经有了别人无法企及的一切,所以在那一刻,本王忽然就想着,不能就这么死了,既然上天让本王出生就拥有这么多,本王怎么能白白浪费了呢,本王还要搞清楚自己活着意义,还要做更多本该自己去做的事,所以,本王不死!”
杜宇重重的点点头道:“说的好!”三人再次举杯同饮后,汉王继续说道:“后来,本王便醒了,军医说只要醒了,本王就性命无虞了,本王也不知道若是当时一心求死,是不是就真的不会再醒来了。本王只知道,既然活过来了,就要好好活着,就要争取更多。所以本王穿上了铠甲,也开始运用战术,这仗自然就越打越顺。”
说道此时,汉王颇为得意的笑笑:“老天还是很眷顾本王的,除了给本王这个好出生,还给了本王天生神力,还有在战场上那种敏锐的直觉,总是能预料到对手会想怎么样,所以才几次于危难之中救了父皇,直到浦口战役那一次,本王被马子同刺了那一刀,虽然凶险万分,可本王依然相信死不了。”
听到这里,蒙禹才眼光一闪,那时,他和马子同可是汉王的敌人啊!汉王却并未在意,依然笑笑道:“老实说,本王还挺欣赏那家伙的,本王打了几年的仗,这么武功高强又悍不畏死的年轻军人,真的少见,而且他的军职还这么低微,却敢舍命只身闯入本王的亲卫之中刺杀,这份卓绝的胆识,甚是难得,本来本王是想将他生擒的,也想折服他为我所用,可惜,在浦口之时本王伤重来不及阻止亲卫伤他,以为他战死了,在秦淮河边再次相遇,他又逃得不知所踪,着实可惜啊!”
听得汉王并不恨马子同,蒙禹一直抬头看着汉王的眼睛,从他那灼灼的眼神中,蒙禹知道汉王并未说谎,他是真心欣赏马子同,也是真心想收服于他。蒙禹此时才真正放下了对汉王的所有芥蒂,这双方夺位的两军阵上,本也就没有什么对错。
汉王眼神炽烈的看看蒙禹继续说道:“在本王有了野心的时候,便遇到了蒙先生,在蒙先生的指引下完成了一场本王以前不屑于做的表演,后来本王就在想,若是能有蒙先生这样的人一直在身边,本王的野心或许就更容易实现了吧。在见到马子同之后,本王又想,你们这样优秀的两个天纵之才若都能为我所用,一文一武在本王身边,那本王还有什么事是做不到的?”
汉王说到这里越来越激动:“可惜,马子同不见了,蒙先生也不知踪迹,天幸老天却又让本王遇到了杜帮主,这家伙不但补上了那一武的空缺,居然还是蒙先生的挚友,蒙先生你说这是不是天意安排呢?所以今日本王冒昧的前来相访,就是想蒙先生能早日走出心中的牢狱,为自己,为杜帮主,也为本王,咱们一起闯一个天大的前程出来!”
汉王说罢,眼神炽烈的看向蒙禹,除了没有说他和张茵的私情和张茵给他的信件之外,其他的汉王可谓是推心置腹毫无保留了,对于一个并无深交的人,能这样的掏心窝,但凡还有点热血的人,都要被感动的。可蒙禹在眼神波动了一番之后,却再次归于沉寂,进而渐渐回复了冰冷。
看着蒙禹眼神的变化,汉王很是有些失望,杜宇更是着急,只能低吼道:“蒙先生,汉王殿下已经如此用心,你为何还要将自己封闭起来?你难道就真的准备让自己的才华白白浪费掉么?你难道就真的准备一直这么颓废下去么?你和我说过的理想呢?抱负呢?都不要了么?”
蒙禹看杜宇急了,才终于幽幽说道:“以前是我太过于自负了,也把天下人天下事都看得过于简单了,这次只是害死一个浙江按察使周新,我若是还这般自负,下次不知道还要害死多少人,所以我不会再用什么智谋,也不会再设计什么布局,我只想好好读书考试,其他的事,都与我无关了。”
杜宇还要再说,却见汉王摆了摆手,杜宇长叹一声不在说话,汉王却依然悠悠说道:“无妨,蒙先生想走正途,本王支持,只要蒙先生能振作起来就行,蒙先生也无需觉得欠本王什么,其实真定城外的事,是本王欠蒙先生一个人情才是,今日之事,也就当是还了蒙先生人情吧,本王明日进宫就会请父皇放了蒙先生,也会让那陈瑛不要再为难蒙先生,蒙先生明年只管安心的参加秋闱考试去就是。”
蒙禹心中一时思绪万千,眼神也再度变化流转,可最终还是重新归于平静,只是淡然的施礼说道:“小生多谢汉王殿下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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