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定哑口无言，万没想到高国春会说出这话，他竟没想到这层，不由对眼前的将军多了几分敬重。
高国春能如此分析天下局势，是与当年他在领兵时的见闻分不开的。
万历初年，缅甸东吁王朝不断扩张，引发朝廷关注。
云南大理，金齿，临安、元江等地，“夷情反侧，有司迁转不常，莫能得其要领”，高国春率兵与缅甸兵作战时，发现当地汉人对华夷之辨并不感冒，无论是从情感上还是生活习惯上，当地汉民都更倾向于化外之地的“蛮人”，而与中央王朝的文章典故、风俗礼仪渐行渐远。
明军阵地前沿传来士兵的鸟铳爆响声，噼里啪啦像是过年燃放鞭炮。
高定循声望去，赫然望见灰色的人流从北方延伸过来，漫山遍野的土司百姓，肩挑背扛，搬运一袋袋沙土，如同密集的蚁群，缓缓向明军阵地走来。
土司百姓身后，身着精良甲胄的土司士兵布满小道，一路延伸向天际之处。
天际尽头，升起巨大织金白虎纛大旗，大纛之下，土司高级将领正朝明军阵地张望。
“雍罕来了！缅贼的先锋来了！”
高定喃喃自语，他不止一次见到如此大的阵势，冷兵器时代的堂堂阵战，给人带来的视觉冲击不是后世电影所能感受到的。
“高定，你觉得此战有多少胜算？”
高定没想到高国春会问这个问题，他望向远处密密麻麻的土司百姓，伸出五根手指：
“当有五成把握，”
前日夜袭，已夺了土司士气，此外，大营防御工事足够坚固。
明军的兵力部署，相当的合理，不会发生烟雾遮挡视线这种低级错误。
发放兵饷，斩杀不稳军心者，夜袭敌营、安葬抚恤，一番操作下来，这支明军已不是之前那支浑浑噩噩的军队。
至少参与夜袭的那些人马，会在接下来的战斗中血战到底。
所以高定说有五分胜算，算是比较保守的。
“全无胜算，”
高国春望向山下，鸟铳手自由射击，对着敌人乒乒乓乓乱射。
“全无胜算？”
高定瞪圆眼睛，虽然他不相信能够胜利，但是相信全力而为，保住性命应该是可以做到的。
明缅战争从嘉靖三十五年打到万历三十四年，断断续续打了五十多年。
此时的高国春想到了辽东，想想日后也是一样的结果。
辽东与云南何其相似，同样是养虎为患，同样是土民与蛮夷勾结。
“我看要是缅军打入云南，我们会更加被动，云南的民众可能不会支持我们！”
高定微微点头，听他义父继续说道：
“你看山下这些老百姓，难不成全部都是被缅军和土司威胁的？”
“此战或许能击退缅军和土司，不过朝廷想要恢复到原来的地方，却是很难啊。”
“平缅需要多久？”
“至少五年起步！”
高定倒吸口凉气，云南局势，远比他想象的险恶，他安慰将军道：
“将军，这些大事，还是留给六部堂官们去定夺吧！”
高国春看向这位追求自己已久的老部下，是相当的满意。
“也是，你且去左骑营，谨防缅贼从侧翼包抄。”
高定向高国春告别，叮嘱李大虎保护好高国春，打马往左翼阵地而去。
明军大营周围，密密麻麻的土司百姓像是打了鸡血，不顾明军鸟铳射击，不断将沙土倒入壕沟，明军外围阵地壕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这些百姓填平。
百姓约有两三千人，大都是些青壮劳力，高国春从他们脸上看不到一丝悲苦之色，很多人显得颇为兴奋。
百姓身后，装备精良、队列严整的士兵列成方阵，正等待进攻的命令。
这怎么还能发动人民一起参加战争呢？
高国春立在马上，来到的右翼骑兵阵地，马兵见将军过来，纷纷向他示意。
“将军，要不要让兄弟们去砍杀他们，这些狗日的家伙！”
高国春望着热火朝天搬运土石填壕的老百姓，回头望向麾下愤怒的马兵，心情很是复杂。
还以为自己所到之处，百姓竭诚欢迎，箪食壶浆，喜迎王师，那种勃勃生机的景象，犹在……
高国春心情低落，挥手阻止马兵行动，他很想知道，雍罕和他的忠臣良将们，到底在土邦干了什么令人发指的事情，以致于老百姓纷纷争着做带路党。
就在高国春胡思乱想的时候，壕沟阵地上传来沉闷的爆炸声，仿佛远处闷雷，在一片不似人声惨叫中，只见几个立功心切的老百姓倒在地上挣扎不停，周围百姓亦被爆炸波及，抱着脑袋在地上乱滚。
高国春冷冷一笑，知道是包衣踩中了地雷炮。
晚明时期，各种地雷纷纷问世，明军所用的地雷有十多种，按引爆方式区分，有燃发、拉发、绊发、机发等。
除了单发手雷，还有所谓的子母雷。
不过最有名的当属万历八年，戚继光镇守蓟州时，制造的钢轮火石引爆装置“钢轮发火”。
这种地雷是在机匣中安置一套传动机构，当敌人踏动机索时，匣中的坠石下落，带动钢轮转动，与火石急剧摩擦发火，引爆地雷。
钢轮发火极大的提高了地雷发火时机的准确性和可靠性，不过由于其造价较高，制造繁琐，没有得到广泛推广。
高国春这次随军携带的是传统的燃发雷，造型与万人敌相似，不过体型要比万人敌大很多。
当初埋设地雷，对付的目标是战象和亲军，没想到雍罕竟能驱使千人规模的百姓填壕，高国春开始重新评估缅军的人力资源。
填壕队伍慌乱了一阵，很快恢复平静，随着距离大营越来越近，遭受的攻击也越来越多，鸟铳手所处的位置没有任何威胁，可以从容射击，噼里啪啦的火铳声中，不时有百姓被铅弹击中，填壕队伍伤亡开始增大。
布置在山腰的弗朗机炮一直沉默，按照之前制定的作战计划，这些珍贵的火炮要等到战兵和亲军进入射程再开始发射，对付这些百姓，还用不上浪费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