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青州地界入西郡之间,一处官家驿站正四处掌着明灯,周遭正密密麻麻围着一圈黑甲禁军,手持利刃,严密警惕巡逻。
越往北走,天色便黑得越早,北方乌云滚滚,驿站上空却还带着几丝绚烂晚霞。驿站二楼北窗,男人倚靠着窗台,手上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书册,像是在认真看着些什么,实则却什么也未看入眼。
片晌之后,他收起书册,随意往一旁的案几上扔去。他掀起眼皮,淡淡地朝北空瞥去,眉心忽而浮上一丝烦躁。
四下只能听见些不知为何鸟的鸣叫,天色渐晚,北方风雨欲南下。
“大人 今夜便在此处宿下?”
青玄恭候在一侧,瞧着大人现下颇为烦躁,他呼吸就小心翼翼了几分。
前些日新帝以青州有变为由,紧急召大人南下巡视,大人两日之内处理好了所谓的“动荡”。
返程前一日,没想到,他们却在青州城门瞧见了携着新帝口谕、笑得一脸得逞的宁嘉公主。
圣上口谕,令大人率千宵暗卫,护送宁嘉公主北上,去西护军中上任。
圣上必然是知晓 若是将这口谕传到大人手中,大人必然会视而不见。只是现下 这嘉宁公主当着青州诸多百姓广而宣之,明显是将大人绑在道德和仁义之上。
宁嘉公主一路上兴致勃勃,粘着大人不放,非得以“商谈公务”之名同大人扯些有的没的之事,譬如“怀大人可曾婚配?”“怀大人现下心悦何类女娘?”“怀大人觉得做驸马如何?”
大人一路面色紧绷,端着君臣之力,恭敬却疏离,连余光也未曾分与公主一分,可公主却步步紧逼,直到大人以“不胜风力,咳疾难耐”为由弃乘马而入马车,且一入马车便将车门反扣住,这才让嘉宁公主消停下来。
其实现下,他们离着西郡城已不足半日脚程,只是北方雷雨大作,天色欲晚,恐前路难行,嘉宁公主忽而道自己日夜兼程实难在夜中继续赶马,他们才打算在此停歇。
只是第一日,嘉宁公主对着大人的爱慕程度似乎不减当年,也不知道若是她知晓了郁娘子的存在,该当是何等……疯狂的景象。
“嗯。”
男人忽而从喉间溢出一声来,将青玄的思绪拉扯回来。青玄敛了敛神,将脑中各种幻想一扫而空,他恭敬地道:
“那属下便不扰您了。”
怀岁聿点了点头,随即,又看向那远峰之巅的浓厚乌云,轰轰隆隆的电闪雷鸣之声似乎响彻在耳畔,他眉心无端的烦躁之意,仍旧未消散几分。
不知阿枳是否已然从西郡赶回梧县,她手背上的烫伤是否好全了些,给她的润肤膏有没有乖乖地每日擦拭,姜木斋是否被旁人闹事为难,她同那楚小世子又是否见过面……一连串的忧虑,如若阴云笼罩在心间。
或然是这阴沉气象,或然是他今日本就心情不佳,现下只觉心中莫名不安,像是隐隐约约有什么不可控之事在慢慢发酵一般。
“嘎吱”一声,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两声清浅脚步之音,在木板之上发出两声摩擦。
女娘着藕荷色襦裙,梳着时下闺中女儿娇俏的发髻,一袭青丝若云瀑一般倾洒在肩头,五官搽着淡薄胭脂,肤色是被太阳长期照射后的浅淡小麦色,五官却依旧明艳动人。
她眼角微翘,唇间噙着笑意,一眼便锁定了窗边那长身玉立的男子。她眼中闪过几丝强烈的痴迷之意,不受控制一般,往男子那边走去。只是方才行了几步,便兀地被一声冷淡之音禁锢在原地。
“公主,擅闯他人卧寝之处,怕是有损天颜。”
嘉宁颇有些尴尬地愣在原地,瞧见男人仍未回头看她一眼,一股子恼怒之意浮上心头,她努了努嘴,不满地道:
“怀瑾玉!你何必如此避着本公主?”
她话音一出,男人眼底却闪过几丝怔愣。瑾玉,他弱冠那年,正值任大理寺少卿第二年,因着一时疏忽 第一次在查案之中中了毒箭,因而弱冠礼也是草草了事,但司马先生却为他取了“瑾玉”一字,以弥补名中“碎玉”之意。
只是他却不甚习惯旁人如此叫他,因着他觉得自己满手鲜血,有罪该万死穷凶极恶之人的鲜血,亦有那些被谋杀惨死的受害者之血,他配不上“瑾玉”一说。
正因如此,他昔日也觉得自己配不上阿枳这块无瑕的美玉。
他敛了敛眸光,忽而转身,古井无波的眼神,对上那面露委屈的女子。他面上仍无半分情绪波动,淡淡开口,像是谈论天象一般,道:
“闻北地大凉国世子心悦公主已久,入北地后日日与公主出双入对,想必应当是欲与我大萧永结秦晋之好。”
若是旁人如此说,嘉宁定当认为他必定是在为着自己同那凉国世子争风吃醋,可偏偏眼前却是神情寡淡、面色如常的怀岁聿。
她莫名有些难堪,面色难看,愤懑地道:
“旁人此般说也就罢了,你又何必如此奚落于我?!”
怀岁聿仍旧面色平静,微掀眼皮,继续道:
“世子不是日日都在公主跟前讨欢心,此般持之以恒,公主难到不曾动心。”
“你懂什么,本公主压根不喜他,他日日跟在我眼前,我却只觉得烦心!”
嘉宁公主皱着眉心,眼底毫不避讳的全然是一片厌恶和烦躁之情,她仍未脱离这股情绪事,身前却兀地安静得可怕。
她似是意识到些什么一般,猛地抬头,一脸错愕地看向怀岁聿,却见他神情不变,眸光停留在一侧的花盆之上,但她却莫名地从他那古井无波的眼神之中,看出了几分对自己的讽刺。
似乎是在说:
“公主原来亦知晓此般道理。”
她全身都有些僵硬,良久,嘴角却露出些嗤笑来,看吧,这人拒绝人的招数,确然又高明了不止一星半点。
“大人,咱们来日方长。”
她勾了勾唇,眼底却露出些带着强烈胜负欲、熊熊燃烧着的火焰。随后,像是忘却方才被阴阳了一番,潇洒地转身离去。只是那略显强烈的脚步声,暴露了她心中的愤懑难堪。
直至门被猛地摔合上,怀岁聿才慢慢将眸光挪了回来。他抬起手,揉了揉有些发酸的额角,一时之间,只觉着全身疲倦不已。
他慢慢走向床榻,抬手熄掉一侧摇曳着的烛光,当室内重新陷入黑暗之中,他带着满腹心事,伴着若隐若现的一丝不安,和衣而睡。
只是不知过了多久,当意识渐渐被睡意吞噬的前一刻,那扇雕花木门之外,忽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砰砰砰!”
“大人,大人!”
黑暗之中,男人猛地睁开双眸。
脑海之中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
忽而断裂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