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泰和华印分了手。宏泰回大队,华印忽见很多人往西走,问后,知西坑浑坑了,便也去了,坐在树荫里,看抓鱼。
半月无雨,日头又毒,坑水旱的有大腿深。鱼顶不住,走了头。社员们放工后,都去逮魚:有的撒网,有的用无底的背筐往水里照……水浑嘟嘟的。
这摸鱼人中有个年轻人叫关北斗,家庭是赖成分。他在坑边摸到一条泥鳅在手里扑甩着。庄稼人视泥鳅不是鱼。北斗便站起来,说着“我叫你兴哩跟皇上样”的话,把它摔死在坑半坡,又去摸鱼。
这话被华印听到了。他想:皇上是谁?摔死皇上,不就是……自己正要求进步哩,若把这事汇报上去,不就显得自己觉悟高、进步更快吗?于是他便站起来,连屁股上的土也顾不上拍,小跑去大队。
此时,汪宏泰正坐在长凳子上看报纸。华印进了屋,分析着说一番。汪宏泰听罢,表扬他一番。华印笑着走了。汪宏泰把报纸一扔,不由得冷笑着“哼”一声,一件往事涌心头。
解放前,汪善家西坡有一块地和北斗大家的地挨边。那是胶泥地,难摆弄。北斗大为了让自家的地好种,人、车、牲畜时常从汪善家地里走,把汪家的一绺地踩得硬梆梆的、犁不动、耙不烂坷垃、耩不进去种子、种一箶芦打一瓢。汪善找他善说不中,便在横头挖条小沟。顶头那家见状,也在横头挖条小沟。庄稼人,见地亲,都往路上挖,使路走不下轱轳头车。这年收罢秋,汪善领着宏泰,在自家的一绺地里拾豆子。这时,北斗大赶着牛拉的轱轳头车来送粪,见路着不下车,便用锹平了汪善挖的小沟,让牛车骑着小沟走过去。他气不忿,故意赶着牛,让车从汪家地里走。
汪善看见了,拉着宏泰跑过去,丢了儿子的手,站车前,怒说:“你放着自家地不走,走俺地里,这不是欺负人吗?”北斗大停了车,也怒说:“你挖沟侵占关中的路,弄得车都走不下!我就是让车从你地里走的!看你还那样干不干”说着,赶着车走。汪善一屁股蹲地上,怒说:“走吧!打我身上碾过去!”北斗大又停了车,仗着个大、力壮,上前掐着汪善的腰,把他拉一边。汪善爬起来,又坐在车前头地上。北斗大又把他拉一边,照他腰上跺一脚,把他跺个四仰八叉。汪善爬起来,坐地上,栽歪着身,一手按地,一手按腰,又气又恨地瞪着北斗大,不敢拦了。北斗大瞪他一眼,赶着牛车,从汪善家的地里去了那头。宏泰上前拉起大。大叹一声,拉着宏泰回家了。从那一刻起,宏泰便把这一幕深深地刻在了脑海里。他暗暗发誓:以后没本事不说,有本事,一定要让北斗大加倍偿还这笔账。后来,北斗大死了,但复仇的火在宏泰心中没有灭。
他正想着,被一阵风吹窗扇的“哐当”声惊醒了,抬起头,瞟一眼那窗扇,接着想:北斗在此时干这事,又恰被华印看见并汇报给自己,这难道是上天安排让北斗替他大来还仇债的?他不由得“哼”一声,站起来,决定去找北斗、问情况,抓住证据,让子还父债。他去到桃庄的一条小路上,恰巧碰见北斗掂串鱼往家走。他迎上去,笑着说:“呀!摸的不少呀?”北斗见书记对自已竞有这般笑脸、听他竞有这般温柔话,顿时显得慌乱起来,语无伦次地说:“不!不多!也、也不少!”书记看着鱼,说:“摸的都是鲫鱼片呀?”北斗强笑着说:“摸的还有泥鳅。咱不把它当鱼,我把它摔死嘞!”书记笑说:“我小时侯摸住了它,也摔死!还摔着说’兴哩跟——’”说着,看着北斗的脸,想让他接“跟皇上样”下半句话。北斗却说:“兴哩跟摔不死的泥鳅样!”宏泰装着想的样子,停会儿,摇摇头,说:“不是那样说的,好像是说——”北斗仍然说:“我就是那样说的!”书记依然摇着头说:“不是!是——”北斗觉得书记是在套话,顿时警觉起来,坚定地说:“我没说其它话,就是说的那句话!”书记见套不岀来那话了,顿时沉了脸,厉声问:“北斗!我问你,你摸条泥鳅,是不是说着’我叫你兴哩跟皇上样’!把它摔死嘞!”北斗明白这句话多轻多重,脸色陡变。他稍想便更加坚定地说:“我沒那样说!我说的就是’跟摔不死的泥鳅样’!”书记用手指点着他,厉声说:“你不承认是不是?”北斗哭丧着脸,说:“我沒有那样说,咋承认?”书记想想说:“那!你就跟我去大队吧!”北斗虽然年轻,却是在寒霜中长大的,已经老成,便哀求说:“我身上都是泥巴,回家换身衣服中不中?”书记知他家离这不远、抬眼就能看见、他跑不了,就说:“去吧!快回来!”北斗便勾着头、思量着、回家了。
北斗跨进门楼,随手关上一扇门,急忙扔了鱼,翻墙头跳进了关仁家院。此时,关仁从地里回来正洗脸,见北斗那个样子,吃一惊,问:“咋啦!”北斗不吭声,慌忙进了屋。关仁遂也进了屋。北斗简说后,哀求道:“救救我!”两家是没岀“五服”的近门,关仁又护窝子,当下,想想问:“你说那话时谁在场?”北斗说:“华印!”关仁说:“就是他汇报的!”又问:“书记问你承认没有?”关仁说:“没有!”关仁又问:“你摔泥鳅时,有沒有第三人在场?”北斗说:“就俺俩!”关仁沉思片刻,说:“沒第二人作证,就是打死你也别承认!这说不定还有一条活路!”北斗点点头,怕时间长了书记起疑心,赶紧翻墙回家,换了衣服,去到书记身边。
书记把北斗带到大队部,关进小屋,用大喇叭喊来大队干部。华印先来,被书记叫到套间,商量事。高峰、春光、程旋来后,坐在长櫈子上,互相问:“大晌午,开啥会嘞?”都说不知道。正说着,书记和华印岀来了。华印坐在长櫈子上。书记坐在办公桌后的椅子上,看一眼大家,说:“关仁没有来,咱不等他嘞,开会!”便把北斗的事说一遍。
众人听后,华印觉得立了功,不知不觉地摇脑袋;春光看着眼前的地岀神,想北斗傻啦、会说这话;高峰偏仰着脸,皱着眉,眨巴着眼,品着北斗的话;程旋惊恐地看着书记的脸,怕他责怪自己没管好赖成分人的儿子。停会儿,书记说:“事情在这明摆着,这是一个反动事件。大家发表意见,看咋处理!”华印说:“批判他!然后交公社法办!”春光问:“那家伙平时表现啥样?”书记说:“别讲平时,单凭这句话,就得法办他。”高峰“嘿”一声,说:“咱常说‘中国话不能品,品能品死人!’就说北斗说的‘兴哩跟皇上’话吧!‘皇上’当然是过去的皇帝!‘兴’就是厉害!皇上不厉害!咱老百姓厉害呀?唵!”华印说:“你说那不诓!可他把泥鳅当皇上摔死啦?”春光说:“皇上是剥削阶级的代表人物。劳动人民不是要打倒、消灭剥削阶级的代表人物吗?”华印一时无语。书记“啪啪”地拍着桌子,说:“这是大是大非问题!我们不能死扣字眼,为坏人开脱罪责!我提醒大家;咱们是革命干部,得站在革命立场上品话!”众人鸦雀无声了。停会儿,高峰说:“那吧!咱把北斗叫来,问清情况再说。”书记想想,朝华印一扬头,说:“你去西小屋把他带过来!”华印答应着,走了。
关北斗勾头垂手站在办公室。华印看着他,冷笑;书记怒视着他;春光扭着头,咂嘴;程旋看着他,叹一声;高峰勾着头,绷嘴、皱眉,搔头皮。停会儿,书记厉声问:“北斗,你老实交代!摔死泥鳅时你是不是说:’兴哩跟皇上样、我摔死你!’”北斗仍坚定地说:“我没说。”又想想说:“我摔死泥鳅时,华印在场,他说’兴哩跟皇上样!’”众人惊惑地看着华印。华印目瞪口呆,停会儿,声竭力嘶吼:“你胡说!明明是你说的!却倒打一耙!”这时,春光问华印:“当时还有没有第三人在场?”华印看着春光说:“有,可大家只顾抓鱼哩,没注意那事!”高峰皱着眉“唏”一声,咂下嘴;程旋疑惑地看着华印;书记瞪着北斗,道:“你说得会飞!谁也不相信华印会说那话!”华印得了这句话,暴怒的情绪才平静些儿。他仍愤怒地瞪着北斗。书记怒视北斗一会儿,说:“这家伙!顽固得很。不吃点苦头,他不会招!”令华印:“找个绳!把他捆、吊起来!看他承认不承认!”
华印小跑去厨房,拿过来一根捆柴禾细绳,搭在北斗肩上,正要捆,听见门口一阵脚步声,扭头看,也停了手。
关仁大步跨进门,见北斗肩上搭了绳,心里一“咯噔”,想;这货!能是招啦、大队要捆走他啦?又想:他不会恁糠吧?还没咋地就招咧?他摸不住底儿,又不能问,又想知道,一眨巴眼,便惊讶地说:“你这是咋啦?犯啥错啦?要上绳啦?我到处找你,派你干下午活,就是找不到你!原来你在这挨绳哩!我原想着你当流窜犯去了呢,赶紧到这儿来报告!”说着,问书记:“他咋啦?”书记看着关仁,厉声说:“你先别问他咋咧!你先说咋恁这儿才来吧!我在大喇叭上喊大队干部来开会,你没听见呀?”关仁说:“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只顾找北斗,给他派活哩,才到恁这儿来!”又问:“他到底咋啦?”书记说一遍。关仁听后,拗头瞪着书记,问:“你还当我是队长不?”书记问:“咋啦!”关仁咽口唾沫说:“你说咋咧!北斗赖好是俺队的社员,犯恁大罪,恁连我这个队长就不言一声,就把他弄到大队要上绳!恁说!还把我当不当队长看!我要是不吭气把恁家的小孩抱走?恁打不打急慌、生不生气?”书记赶忙解释说:“当时事急,没顾着跟你说,就把他弄来咧,想着事后再给你说也不晚。”关仁绷着嘴,看会儿书记,说:“有你这句话,我也就没啥说的咧!”说着,回头看着北斗,说:“你想作死哩是不是?咋会......”北斗头一梗,说:“我没说那话!”关仁这才摸着实底了,说:“没说吗捆你!”北斗说:“他们要捆,我有啥法耶!”关仁想,万一北斗架不住,把见自己的事也招了,就坏事了。于是他便瞪着北斗,愤怒地“嗯”一声,说:“咋!捆你也不招!还想学革命英雄,宁死不能招呀!”北斗知他是提醒自己宁死不能招的,紧绷了嘴。关仁已知他的决心了,才放心,气呼呼地去了一边。
书记听关仁把通常说的“宁死不屈”说成“宁死也不能招”,觉得这话是提醒北斗不承认、是向着北斗。不禁想:他为啥会向着北斗呢?少许便明白他们是一窝子、关仁才向着他。书记又忽然想起前任队长的事;关仁不听自己的话。自己找个队长,关仁在队里横的队长干不成。这回,我拿你个包庇反动分子罪,把你和北斗都弄进班房,让你不在队里,看你还咋横!于是,他便看着华印说:“你别捆他咧,去记口供。”说罢,看着关仁说:“你去把北斗捆起来,吊梁上!”说完,从抽屉拿出来笔、本,递与华印。高峰、春光,程旋都瞪眼看关仁咋行动。
关仁愣一下,下意识地抬头看一眼梁,遂便走上前,把北斗捆起来,把绳头撂到梁那边,站梁下,仰着脸,抓住绳头,往下拉。梁上的灰落下来,掉在关仁的头上、眼里。关仁急忙松了手,呲着牙,咧着嘴,紧闭着眼,“噫唏”着,一边揉着眼,一边往后退。
汪书记瞪他一眼,猛想起大挨的那一脚,一咬牙,站起来,走过去,双手抓住绳“哧哧”往下拽紧了,打嘟噜。华印见一人拽不起北斗,扔了本,跑过去,立着脚,使劲拽。北斗被慢慢吊起来,疼的“噢噢”哭叫着:“我的娘呀!疼死我啦!啊......哈......”宏泰边拽边问:“招不招?”华印说:“我明明听见你说咧!你硬是不承认,疼是你自找的!”春光、高峰、程旋呆呆地看着他仨,不知自己该咋弄!关仁从指缝看北斗一眼,心绞疼,怕露形意,赶忙揉眼。
这当儿,电话铃想起来。宏泰扬头示意让高峰接电话。高峰接后,说是找书记的。书记不得不松了手,去接电话。华印坠不住,北斗往下滑。华印拗头喊:“快!快来帮我坠!”春光、高峰装着只顾听书记和那头的人说话哩、没听见他喊的样子,不理他。关仁从指缝里看见高峰、春光不帮华印,怕程旋去帮,急忙喊:“旋哥!我的眼快疼瞎啦!你快过来,帮我把灰剥出去!”程旋正怕喊他去拉绳呢!巴不得有事占住手不去拉,赶快跑过去,撑着眼皮剥出了灰。华印拽不住了。一松手,北斗“扑通”掉在地上,“娘呀娘”地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