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瞻墡对驿站中凝重气氛恍如未觉。
潇洒离开座席,来到朱高燧拿走茶壶。
回到案几重新取了个杯子,倒上一杯茶水,将茶壶递给左手相邻的张輗。
这才举起茶杯,对朱高燧笑笑示意道:
“三王叔,侄儿身忝护送重责,如今还未将王叔安全送抵彰德府,军中不得饮酒,恕侄儿不能陪您尽兴。”
“侄儿以茶代酒,回谢王叔宴请。”
朱瞻墡这记不软不硬钉子,顿时让朱高燧的老脸阵红阵白,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手里端着酒杯,愣愣忘记收回。
军中不得饮酒,在大军开拔之际,本就是约定俗成的忌讳。
大明军队平时饮酒之风极盛。
但率兵将领,没人敢拿自己的项上人头开玩笑。
要是因为饮酒误事,最好的结局,也是进锦衣卫诏狱反省个几年。
虽然这趟前往彰德府行程都在中原腹地,并无多少风险,朱瞻墡未免有些小题大做。
但这种话只能放在心底说说,明面上朱瞻墡的话义正词严,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
张輗脑筋极快。
马上陪笑接过茶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同样举茶打圆场道:
“赵王殿下还请恕罪,幸好得皇孙殿下提醒,卑职身负护送之责,不能有一刻松懈,卑职以茶代酒,谢过赵王殿下赐宴。”
后头柳溥石亨得到提醒,齐齐换上茶水。
这下倒把对面赵王府一脉的将领幕僚臊得脸皮发红。
跟着张輗一起把酒换成茶吧,当众落自家王爷面子。
继续端着酒杯吧,自身的职责素养就被对面张輗等人比了下去,同样丢赵王府的面子。
一个个左右为难,齐齐看向朱高燧,等着他拿主意。
朱高燧阴沉目光连闪,凝注在朱瞻墡身上,沉吟半晌突然大笑:
“贤侄说的有理,倒是本王疏忽了。”
“罢了,侍者,把酒都撤了吧,换成茶水。”
对朱瞻墡的恨意和忌惮更深了三分。
内心更是暗暗惋惜不已。
朱瞻墡桌上的那壶酒,还真被他做过手脚。
当然,朱高燧并不敢当场毒死朱瞻墡。
而是悄悄吩咐过王府御医,在酒中下了少量毒药,打算一路上每日给朱瞻墡下毒,累积之下,等朱瞻墡返程路上再发作。
到时自己身在彰德府,自然撇得一干二净。
没想到朱瞻墡竟如此谨慎。
毒酒计谋看来没法奏效。
好在自己早有多重准备。
朱瞻墡贵为皇孙,必定受不了军中大营的艰苦,夜晚会住在驿站之中。
驿站上上下下,都被赵王府人马所掌控,朱瞻墡最多只能带几位锦衣卫过来值夜,疏于防范,岂不是等于羊入虎口?
御医也准备了毒烟,每晚吹入朱瞻墡室中少许,如此也能日积月累,送他上路。
朱高燧按捺下心中杀机,频频举茶,强自谈笑风生。
只是宴席没了酒水,滋味本就少了几分。
加上两边各怀鬼胎,气氛诡异,这顿宴席,吃得是尴尬不已,宾主都不能尽兴。
一方急着离开,一方急着送客。
还没过一会儿,肚子才三四分饱,朱高燧已经眼巴巴等朱瞻墡识趣提出辞别。
突然,朱瞻墡呵呵一笑,对另一边的赵王次子朱瞻塙招了招手:
“瞻塙过来,来哥哥这边说会儿话。”
朱高燧差点拍案而起。
朱高燧只生有两个儿子,嫡长子朱瞻坺早逝,如今仅剩妾室翁氏所生的这棵独苗。
也就是将来赵王封号的继承人。
年仅九岁的朱瞻塙还懵懵懂懂。
被朱瞻墡一招唤就站起身来,这才记得看向自己父亲朱高燧,征求他的许可。
朱高燧牢牢盯住朱瞻墡看了许久,这才转向自己儿子,微一颔首:
“塙儿去吧,陪你堂哥聊聊天。”
朱瞻塙战战兢兢来到朱瞻墡身边,跪坐下来低眉顺眼,朱瞻墡问一句他答一句,一副普通人家兄友弟恭模样。
朱高燧观察半天,见两人只是聊些家常话题,刚刚放下心来。
随即,朱瞻墡的一句话,让朱高燧的心顿时抽紧。
只见朱瞻墡轻抚朱瞻塙头顶,笑嘻嘻问道:
“塙弟,哥哥看你双目带慧,天资聪颖,犹如一只雏鹰。”
“就藩之后可就只能圈禁在封地,想不想多看看外面的世界?”
朱瞻塙孩童心性,本就是爱玩的时候,被朱瞻墡如此夸奖,顿时连连点头带着委屈:
“想呀,我可喜欢去外面玩了,可是爹爹不允。”
朱瞻墡哈哈大笑:
“想的话就多学学问,多练武艺,等长大了,跟三宝公公下西洋到处去看看。”
“据说极西之处,有肌肤黑如乌炭的昆仑奴,也有无数金山银山,等着人去挖回来。”
朱瞻塙双目闪起璀璨光芒:
“瞻墡哥哥,真的吗?我好想去看呀。”
朱高燧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
藩王擅离封地,罪名可大可小,朱瞻墡这是给自己的宝贝独苗挖坑啊。
朱高燧一拍桌子站起,怒声叱喝:
“瞻墡,你意欲何为!”
自己仅有这棵独苗,要是被朱瞻墡忽悠着跑出去,万一有所闪失,赵王一脉岂不是要绝嗣?
朱瞻墡笑呵呵站起,拱手作礼:
“王叔勿恼,我是见塙弟秉性纯良,天资聪慧,长大后困于封地,犹如雄鹰困于樊笼,太过可惜了。”
“今日宴会已经尽兴,侄儿谢过王叔慷慨招待,这就向王叔告辞。”
“我们走!”
朱瞻墡话语一落。
张輗柳溥石亨连忙站起,纷纷向朱高燧辞行。
朱瞻墡宴会的表现,让张輗三人心中揣揣,再不敢以普通书呆子视之。
朱瞻墡领着三人走到驿站门口,突然站定转身笑道:
“对了王叔,侄儿身负皇命护卫王叔就藩,这趟行程就住在羽林左卫军中,驿站房间不用帮我留了。”
“王叔若是遇到贼子骚扰,别忘了遣使向羽林左卫报信。”
呵呵轻笑声中,朱瞻墡带着张輗等人离去。
眼看朱瞻墡消失不见,朱高燧再也忍不住怒火,重重将茶杯砸向大门:
“乳臭未干小儿,欺我太甚。”
砸完茶杯仍不解气,胸膛急剧起伏,吓得一众王府幕僚将领纷纷上前劝慰。
好半晌朱高燧才愤愤怒喝:
“上酒!今日尔等陪本王一醉方休!”
次日,张輗见朱瞻墡叉开双腿走路,忍痛再跨上马匹骑了一整天,张了张嘴,劝阻的话终究没敢说出口来。
之后数日,一行近两万人泾渭分明,互不搭理,保持着诡异的沉寂,沿着太行山东麓,默默向南而去。
过保定府真定府。
这一日来到井陉关隘口附近坂泉驿落脚。
天色昏暗,风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