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真别姬仍是摇摇头。赵盏道:“郭忠说蒙古间谍都是废物,这话不假。你以为铁木真那封密信送到你手上而镇江司不知道吗?镇江司知道了,我会不知道吗?”火真别姬看看赵盏,舒了口气。“官家知道就好了,我正不知该怎么开口。”赵盏道:“看来你很清楚,这件事不好说。”火真别姬道:“国家大事,我不懂得。但父汗信中说的恳切,我没见过父汗对谁示弱。我想蒙古定是遭遇了很大的难处,否则不至于如此。就算明明知道不易办,我也得尽全力。”赵盏道:“蒙古与金国都逃不过这一步。依靠女子求情,将国家大事压在了一个女子肩上。当初完颜玉这般,今日你也这般。”火真别姬道:“父汗不求其他,只求大宋能准许使臣入宋详谈。父汗希望我做的就这么多。”赵盏道:“我要是不答应停战,使臣入宋也改变不了什么。浪费蒙古的时间,也浪费我大宋的时间。”火真别姬沉默片刻。“官家下定决心不答应停战吗?”赵盏道:“以前在景王府我说过了。蒙古先攻打大宋,是蒙古先挑事。打不过就要停战,想的是不是太美了?”
火真别姬道:“蒙古愿意提供赔偿,官家想要什么赔偿就说出来,父汗会想办法满足。”赵盏道:“你在大宋居住的时间不短了,你见我大宋缺少什么?蒙古能给我什么?”火真别姬道:“大宋富有,蒙古比不得。”赵盏道:“就是这样,大宋什么都不缺少。走到今日,哪怕大宋缺少什么,也不会为了点好处,答应停战。”火真别姬道:“蒙古西迁,从此远离大宋,不与大宋为敌,怎样?”赵盏道:“蒙古骑兵一昼夜能奔袭数百里。半月前蒙古西迁,半月后也有能力忽然出现在北方边境。我总不能长年将数十万兵力都用来防备蒙古,对全国战略布局有影响。再说了,稍有差池,没能及时防御,被蒙古骑兵涌进来,就是东北路一千万百姓的灾难。”火真别姬道:“蒙古对大宋的战争失败了,他们不会来了。”赵盏道:“你年纪小,年纪小天真,我能理解。我却不是三岁娃娃,我怎会相信这样的话?”火真别姬道:“父汗是成吉思汗,他从不骗人。”
赵盏道:“铁木真一代英豪,他骗不骗人我不好说。但我不能拿千万大宋百姓的生死安危去赌。万一输了,国与家都承受不起这样的代价。”火真别姬问:“官家是一定要灭亡蒙古了?”赵盏道:“你不该问这些。但你该知道有句话叫做除恶务尽。”火真别姬问:“官家,你为什么这么说?除恶务尽我知道,蒙古怎能算是恶?”赵盏道:“发动战争,侵占劫掠屠杀。如果这都不算恶,什么算作恶?”火真别姬支吾道:“可是,可,可是,蒙古没有劫掠过大宋。”赵盏问:“蒙古没有劫掠过大宋,那么,之前那次战争是怎么发生的?是在大宋的土地,还是在蒙古的土地上发生的?”火真别姬忙道:“是我说错了。我是说,蒙古没有成功劫掠过大宋,没有屠杀了大宋百姓。”赵盏道:“那是因为我做了充足的准备,蒙古人劫掠不得,杀不得。否则,你想想是什么后果?”火真别姬道:“蒙古与大宋并无深仇大恨。蒙古战败,国力受损,无力与大宋抗衡。官家为何不能抬抬手?今后两国和平相处,谁都不招惹谁。”赵盏道:“我给孩子们讲过中山狼的故事,你听过吗?”火真别姬犹豫了下,点点头。赵盏道:“你既然听过,我就不多说了。”
火真别姬道:“不一样的,官家,不一样。蒙古不是忘恩负义的恶狼。”赵盏道:“是不是忘恩负义,我哪里知道?”火真别姬道:“官家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能将蒙古人当做知恩图报的人?”赵盏道:“蒙古人做的事,就是恶,本身就是恶狼,我怎么要往好的方面想?假如蒙古人是一只人畜无害的小白兔,它没做过坏事,我自然不至于杀它。蒙古本身就是恶狼,我这次放过了蒙古,等这头狼身体恢复,谁敢保证它不咬我?从执政开始,我每时每刻告诉自己,不能存妇人之仁。一头恶狼受伤虚弱时可怜它,放他一条生路,就是妇人之仁。妇人之仁害人害己,最是可恨。何况,这头狼受的伤还不严重。我怎能放松警惕,不趁机解决了它?”火真别姬颓然道:“官家仍是要灭亡了蒙古。”赵盏道:“我没这么说过。我是说除恶务尽。”火真别姬抹抹眼泪。“是一个意思,我知道。可蒙古不算是恶。”赵盏道:“的确在大草原那样的生存环境中,蒙古人想要过好的生活,就要去劫掠。我们汉人如果生活在大草原上,也难免做同样的事。但为了自己过好的生活,劫掠屠杀别人,这就是恶,没什么好辩解。西辽,花剌子模,都亡于蒙古。”火真别姬道:“官家说过,管不得外国的事。”赵盏道:“我是说过。我是大宋君王,管不得外国的事。但我要保证那些惨事不会发生在大宋。通过那些惨事,我也看得到蒙古人的所作所为。”火真别姬道:“官家从未离开大宋,怎么看得到?我是蒙古公主,从未见过。都是些道听途说,当不得真。”赵盏道:“蒙古男人外出作战,女人看家,你肯定看不到。时辰不算晚,我带你去个地方,多多少少能看到一些。”
秦淮河畔。天冷,人不多。最大的妓馆依然热闹非凡,今晚有活动。火真别姬女扮男装,随着赵盏几人上到二楼。厅中聚集了上百嫖客,吵吵闹闹。火真别姬在赵盏耳边问:“官家,这是什么地方?”赵盏道:“叫我公子。”火真别姬道:“公子,这是什么地方?”赵盏道:“妓馆。听过吗?”火真别姬一愣。“您带我到这来干什么?我们,我们怎能来这?”赵盏道:“有何不可?我不是第一次来。”火真别姬不好多说。郭忠道:“公子第一次来时,一首诗词,冠绝天下。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火真别姬惊道:“原来这是公子的词。我听人吟诵过,没想到是公子的词。”郭忠道:“公子的诗词集在大宋卖的最火,你竟然不知晓。”火真别姬道:“我平时学习繁忙,无暇多看。等回去了,你买一本给我看。”郭忠问:“你是在指使我?”火真别姬道:“你不愿意就罢了。”郭忠苦笑道:“你是嫂嫂,我怎敢不从?明天就差人给你送去。”火真别姬道:“这还差不多。”赵盏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台上。周围也逐渐安静了下来。
鸨子走到台上,嘟嘟嘟的介绍了一通。说到最后是要拍卖个花剌子模姑娘的初夜。那姑娘被搀扶到台上,周围响起阵阵叫好声。她穿着单薄,时不时的发抖。底价五百两银子,很快就到了两千两银子。那姑娘咬着牙,面无表情,就像是个没有灵魂的商品。赵盏冲着那姑娘努努嘴,洪昶会意。“公子先去,我来处理。”赵盏带着火真别姬到暖阁中饮茶,郭忠随身护卫。厅中喧闹不止,赵盏道:“那花剌子模女子就是你们蒙古人劫掠来的。”火真别姬道:“我在蒙古时,有花剌子模和西域的女奴,我待她们很好。”赵盏道:“你待她们好,别的蒙古贵族未必如此。你待她们好,她们不还是低下的女奴吗?”火真别姬道:“她们在大宋,不也是这样被人瞧不起吗?”赵盏问:“她们为什么被人瞧不起?是我大宋的过错吗?”火真别姬捧起茶杯,在嘴边抿了抿。
过了半晌,有人敲门。洪昶道:“公子,人带来了。”洪昶领着那女子进到暖阁,将老鸨拦在了门外。老鸨道:“今后一个月,都服侍官人。这间屋子为官人专用,不对外开放。”洪昶打发了她走,关上房门。那女子怯生生的站着,不敢抬头。赵盏道:“姑娘请坐。”那女子不敢坐,偷偷瞧几人。洪昶道:“我家公子让你坐下你就坐下。”那女子这才小心翼翼的走到床上坐下。赵盏转过身,问她:“姑娘叫什么名字?”那女子答道:“阿依莎。”赵盏让洪昶递给她一杯热茶,她接了。赵盏道:“你是花剌子模的女子吧。”阿依莎道:“是。”赵盏道:“你汉话说的不错,来了多久?”阿依莎道:“有两年多了。”赵盏问:“之前是在福建路的工坊里做工?”阿依莎道:“是的。”赵盏道:“工坊做工,主家支付薪酬,你该有些积蓄,为什么沦落了风尘?”阿依莎道:“攒了点银子,在路上丢了。”赵盏问:“是不小心丢了,还是被偷了?”阿依莎道:“不知道。”
赵盏道:“没了银子,也不至于如此。有一技傍身,终究饿不死。”阿依莎道:“福建路能做些零活,南京城不行了。京城查得严,没有身份牌,没有工坊敢雇?”赵盏道:“倒是不错。在福建路好好的生活就是了,何必跑到京城来?”阿依莎道:“那边又热又潮湿,我们住不惯。吃不好睡不好,还经常生病,很多姐妹都往北走。我还想接着往北走。没钱了,走不了,回不去。”赵盏道:“往北走,离蒙古人越来越近。你不怕吗?”阿依莎道:“蒙古人打不过宋朝。我们不出境,就不怕他们。”赵盏问:“你在花剌子模还有家人吗?”阿依莎看了眼赵盏,眼圈里含泪,却微笑道:“没了,都让蒙古人杀了。”说完了,到底忍耐不住,急忙擦擦眼泪。火真别姬如坐针毡,心绪不宁。她问:“你,你确定是蒙古人杀了你的家人?”阿依莎道:“亲眼见过。父亲兄弟被杀,母亲不从被杀。我当时太小,被吓坏了,不知反抗,就被掳到了蒙古草原。”火真别姬问:“你在蒙古多久了?干什么的?”阿依莎道:“好几年了,每天在外放羊。”火真别姬还要问,赵盏拦住了她的话。赵盏问阿依莎:“像你这样的女子,还有多少?”阿依莎道:“蒙古人用我们换酒,至少几十万人。”赵盏问:“南京城里有多少?”阿依莎道:“不知道。可能有一二百人。”
赵盏道:“姑娘不必拘谨,喝茶。”阿依莎喝了口茶,身上暖了起来。赵盏道:“花剌子模被蒙古灭亡了,你知道吗?”阿依莎道:“听人说过。”赵盏道:“这次蒙古人做的更绝。像你这样的年轻女子,怕是不低于一百万人。”火真别姬道:“公子,我要回去了。”赵盏道:“你坐着。”火真别姬道:“公子,你明明知道我是蒙古人,为什么非要故意气我?”赵盏道:“是你不相信蒙古人做过那些恶事,我让你亲眼看看。”火真别姬道:“我是蒙古人,我自要为蒙古说话。”阿依莎眼里惊恐一闪,哪怕这男子年纪不大,听说是蒙古人,她仍深感惊惧。赵盏道:“什么人也好,要分得清是非对错。明明是错了,还有什么好辩解?”火真别姬道:“身在其中,没有办法。我知道错了,也不能回头。就像是,我的父亲做错了,我能骂他,与他为敌吗?遇见什么事,我都要与我的父亲站在一起。”赵盏道:“你的父亲做错了,你不骂他,不与他为敌,也不该帮着他继续作恶。”火真别姬道:“我没有帮着他继续作恶。”赵盏问:“那你是在干什么?”火真别姬道:“你是汉人,我是蒙古人。换做是你,会背叛国家吗?我在大宋学习诗书文化,都在讲忠君爱国。为什么今日你要逼着我背叛父亲,背叛国家?”赵盏道:“你学习的诗书文化,除了忠君爱国,还教授你分清是非对错。忠君爱国和分清是非对错并不冲突。知道错了,不回头的走下去,那样就是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