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家公子连着在外喝花酒,不知外面发生的事。这天傍晚被家丁寻到,告知老爷病重,才匆匆赶回。他没想到如此之快。那晚后次日,董家被查,再一日,董家老爷被判刑。过两日,就着落到了他家头上。刚听闻暗街河鬼的三当家被人用缆绳倒吊在河鬼总舵的大门口,没人知道是谁干的。又传言江上有神人,踏波来去,在水中如履平地,几招就制服了水猴子。传的太离奇,许多人不信。但水猴子受了严重刺激,好容易捡了条命,不敢见水,嘴里只叨叨说见到了真河神。水猴子怕水,成了南京城黑白两道的大笑话,暗街河鬼被笑的抬不起头。水猴子,董家,郑家,怎还有别的可能?商贾最怕得罪了官府,到底得罪了多大的官?户部侍郎亲自清查他家账目,能差遣侍郎大人...想想就胆战心惊了。平素碰上有官身,哪怕官阶很低的官员都要点头哈腰,小心翼翼不敢得罪。以为搭个了工部主事这样的六品官,就有了大靠山,能够替自家做主了。这次真的是惹了大祸,却不知道惹了谁。不知道正好,免得被吓死了。
郑家老爷卧床不起,想不明白到底是出了什么变故。要说惹事,一定是他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蛋儿子。郑家公子回来,被罚跪在门口。跪了一顿饭时分,他娘亲心疼,哭着求情。郑家一脉单传,老来得子,家里将他惯得不成样子。郑家老爷有心罚他,但事已至此,罚他有何用?自己也心疼儿子,索性叫他进来,问他是不是在外惹了祸?郑家公子岂会言明?何况,他同样双眼抓瞎,不知道那俩女子是谁的亲眷,反正背后人很有权势准没错。郑家老爷看出他有所隐瞒,大骂:“几代人积攒的产业将要毁于一旦,你还不说!等到全家露宿街头,朝不保夕,你想说也来不及了!”郑家公子见父亲动怒,只得将那晚拦截马车的事原原本本的讲了。气的郑家老爷差点晕去,喝了几口参汤才缓过来。指着鼻子骂道:“你个败家儿,不知道对方身份就敢当街拦截,色胆包天,害了全家!我死后有何面目去见祖宗!”郑家公子不敢吭声。郑家老爷大口喘几口气:“金陵历来繁华,如今成了帝都,我财迷心窍,舍不得那金银利润,决定留下。想着去了他处,所得甚少。又天高皇帝远,寻常小官也敢欺负了人,无处讨公道。可帝都是天子脚下,达官贵人尽在此处,不小心惹了麻烦,怕就是通天大祸。我整日如履薄冰,生怕出了岔子。偏偏这不孝儿,拽着全家寻死,这大难临头,躲不过去了。”
郑家公子虽从小被灌输不要与官府作对,但年少轻狂,没经历过磨难,还不觉得事情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他道:“父亲且放宽心,让我去试试,说不定能挽回局面。”郑家老爷道:“我经营多年,广有人脉。我都没办法,你能怎样?趁着还有余地,变卖了所有产业,回乡居住,还能做个富翁。你好好过活,别去烟花之地。若上面不追究,能网开一面,尚可安度此生。”郑家公子道:“不是我离不开烟花之地,实在咽不下这口气。”郑家老爷怒道:“你几斤几两?咽不下这口气能怎样?”郑家公子道:“天下总有道理讲。”郑家老爷道:“你雇佣暗街打手,拦截女子车驾,还要讲道理?你要脸不要脸?别说是权贵人家,就是寻常百姓,上了公堂,你也没道理讲。”郑家公子道:“水猴子疯癫,他的话没人信。董家遭了变故,他不敢说出此事,徒增麻烦。我想办法打发了河鬼那些下属。这件事发生在夜里,没有证据,岂能只凭一家之言?”郑家老爷问:“你知道对方是什么人?”郑家公子道:“不知。能差遣了户部侍郎,想必是很大的官。”郑家老爷道:“能差遣了户部侍郎,我不觉得怎样。池家大少爷过问此事,亲自来与我家断绝生意,那不同寻常了。池家两个女儿是大宋皇妃,谁能差遣了池家?”
郑家公子想了想。“不管怎样,看官府作为,没有对咱家下死手,只是在明面上查了一次账,罚了三倍税款。池家与我家断绝了生意,起因也在于此。若他们有确凿证据证明那晚劫车的事与我有关,已上门抓人了。事情没到绝境,我们不能主动认输。”郑家老爷道:“你以为对手是谁?你还想比划比划?”郑家公子道:“比划不敢。父亲想想,对面显然是不敢触犯了大宋律法,才只查了税款。否则以对方权势,何必费诸多气力?再大的官,也有一怕。怕的就是官家过问,让御史台审查。当官的犯罪罪加一等,严重了要杀头。所以,对方不敢不讲律法,必要坐实,让上下都无话可说。”他仍是没想到马车上的女子是谁,八成是二品大员的亲眷,顶天是副相家人吧。再往上的宰相和皇帝,根本不敢想。郑家老爷思忖片刻。“你想怎样?”郑家公子道:“那晚的事一定要毁灭了证据,让他们拿不到把柄。拿不到把柄,那件事就死无对证,不能坐实罪行。”郑家老爷道:“必要认真办理。稍有疏漏,追究起来,定是死罪。”郑家公子道:“父亲放心,我有理会。”郑家老爷不会知道,他儿子动了杀心。怎么死无对证?人死了才能死无对证。
郑家老爷道:“池家断了生意。没有池家的绸缎棉布,成衣铺就没有货品出售。池家不松口,哪怕官府不追究,我们家也活不下去。池家三位公子,我见大少爷行事果决,估计没有回旋余地。另外两位少爷,比你稍大,终究年纪相差不多。你明日备重礼,想方设法见面,投其所好,要舍得花钱。看看能不能让池家抬手放过。只要池家答应恢复生意,什么条件都由池家定。还有你那些狐朋狗友,看看有没有关系,适当运用。”池家公子道:“池家少爷不会缺少金银,也不会缺少女人。但漂亮女人到底稀少,男人最爱。我送美女去,或可得见。”郑家老爷道:“送金银美女我不管,不能触犯律法,必须合规矩。”郑家少爷道:“父亲放心养病,家事我来负责。”
郑家公子次日选了宅子中的几名美女,前去拜访,在两家都吃了闭门羹。过一日,挑选了最漂亮的几个美人送去,两家都接了,仍不见他。郑家公子憋了一肚子气。送了最宠爱的几个美女,依然不能见面,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正心情烦躁,董家公子来求见。一见面,董家公子就哭诉自家遭遇。“家父囚禁在监牢中,二十五年牢狱,此生恐无相见之期。户部罚款二十七万两白银,十日内要缴齐,马上到了期限。我变卖宅子,东拼西凑,还差了十万两。希望郑兄能帮个忙,日后定当加倍报答。”郑家公子低头喝茶,不接话。董家公子说:“小弟实在是没有办法了,走投无路才敢开口。不能及时缴纳了罚款,就要缴滞纳金。这笔钱交给官府,不如给了郑兄。”郑家公子道:“董兄应该听说了,我家也被罚了三倍税款,将近二十万两。现在我怎拿得出十万两白银?”董家公子道:“小弟是听闻了此事。家父进了监牢,店铺被封,没有进项。兄长家中财资比我家强太多了,恳请兄长能凑一凑,感激不尽。”郑家公子道:“十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你家被封,不能做生意。我借给你十万两银子,你拿什么还我?”董家公子听得太多这样的说辞。这种担忧合情合理,没有能力还钱,不可能借到钱?可他俩是至交好友,如何说出这话?他咬牙问:“你我多年好友,连十万两银子都不肯借吗?”郑家公子道:“你我只是吃喝玩乐的好友,不是生意上的好友。十万两银子是生意,你还不起,我怎敢借你?”董家公子道:“缴齐了罚款,解开封条,店铺重新开业,怎的还不起?”郑家公子道:“你父亲在时,我信。不在了,你管理家业,我不敢相信。说的难听些,你不将家业败了已属万幸,还能指望赚钱?”
这话气的董家公子满面通红。怎奈有求于人,不好发作。“我能败了家业,郑兄就能掌得起家业,不会败了?”郑家公子道:“你我不同。你无谋,我有谋。遇见了事,我想的多,你想的少。你说谁能败了家?”董家公子苦笑。“那好,我用家里店铺做抵押,借贷十万两银子。抵押一年,一年内连本带利奉上。如果还不起,或是超过期限,店铺是你的。”郑家公子眉目微动。心说:“董家的所有店铺,三十万两都值得。十万两能抵押到,是个大便宜。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又想:“他走投无路来求我,定找过别人。为什么别人都不借给他钱,不占这个便宜?其中肯定有大干系,我不能上当。是了,他父亲犯了重罪,谁敢与罪犯家里扯上关联?这种人有多远躲多远,还能借钱给他?万一缴纳了罚款,那些店铺依然不能正常营业,不是要吃大亏?纵然能正常营业,以他的能耐,过一年,店铺赔了,我收回赔钱的店铺,还是要吃亏。”念及此处,他道:“不是我不想帮你,实在是凑不齐这么许多银子。”董家公子道:“兄长的能耐我知晓,只要兄长肯帮,定能凑齐。”郑家公子道:“要凑齐至少一月半月,你等的起?”董家公子道:“明天就是罚款缴纳期限,如何能等一月半月?过一月半月,便不是这个数了。望请兄长想想办法,助我渡过难关,全家定感激恩德。”郑家公子道:“我家现在也很艰难。除了二十万两罚款之外,池家与我家断了生意。没有绸缎棉布,成衣铺开什么?我自身难保,怎顾得上旁人?你再去别人家问问吧。”
董家公子心灰意冷,遇了难处,哪有人会雪中送炭?抵押店铺房产都没人敢贷银给他。卖铺子也没人愿意买。这笔罚款根本凑不齐。拖下去滞纳金叠加,越来越多,是无底洞,反会欠下巨债。在街上绕了几圈,绕到了户部,请求将店铺折算成银两,缴纳罚款。这种折算肯定不会按照正常价格,要比市价低得多。说来是趁火打劫,但打劫这种两次偷税的商贾,也不冤枉。最终,董家所有店铺和房产都转到了户部名下。董家没欠了债,可也一无所有。逃的逃,卖的卖。董家公子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妻离子散。从商贾巨富忽然变成了最贫困的一类人,根本不具备生存能力,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怎么生存?
次日清晨,秦淮河漂起一具死尸。有人认得是董家公子。他是秦淮河的常客,几年间,在这条河上洒了数十万两白银。而今,尸身被打捞起来,远远放着,只脸上用掀起的衣服盖住,等待官府勘验。受过董家公子金银的妓很多,都装作不曾见过,更没人愿意出几两银子买具薄皮棺材让他入土为安。没法指责那些妓,嫖客给钱,她们提供服务,事后两清,谁都不欠谁,凭什么要记着什么恩情?恩客恩客的叫着,实际哪有什么恩情?董家公子辉煌过几年。睡过最著名的妓,也强迫过良家女子,事后都能花钱解决。导致胆子越来越大,闹了这个下场。善恶有报,因果循环,不会错。
但是,这等未经过大风浪的公子,嘴上说说还行,真有胆量跳水自杀吗?京兆府勘验后,发现疑点,上报刑部。正巧节度推官宋巩在刑部述职,直接参与勘验尸首。宋巩是大宋著名的验尸官,也是后来宋慈的父亲。他带着人验尸后确定,董家公子死于毒杀,死后被抛进水中。这是一起杀人案。刑部侍郎京镗下到京兆府办案,要求限期抓到杀人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