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澜又看了看窗外，她从来没想过自己能成为什么先驱者。
“我也可以吗？”
昭华被窗外的声音吵得头疼，一时没听清，歪头反问她。“什么？”
荼澜一下被惊醒，觉得她们两个是在痴心妄想，又改口道。
“没………没什么。”
三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正如荼澜所说，判官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他们。
只见他的手在虚空中轻轻一握，那些魂灵便瞬间化作飞灰散去。
一个又一个。
直到院子又重新变得空空荡荡。
周围两个鬼差窃窃私语。“看来今日判官大人心情不好。”
“是啊是啊，真是可怜。”
“可是大人为什么心情不好？”
“听说是阎王找了大人麻烦，快别说了，要是被大人听到，我们也没好果子吃！”
“也是也是………”
每日进入冥府的魂灵没有万数也有亿数，判官大人哪里会在意这几个小小的罪灵。
所以他没注意到，变成飞灰的鬼魂居然没有彻底消失，而是化作了红色的光点，往院外去了。
荼澜眨巴眨巴眼睛，一甩衣袍跟了上去。
黄泉岸边，那些光点落入昭华手中，她又一扬手，光点落入黄泉路，它们变成木讷的魂灵，跟上长队往前走。
魂灵一旦落入黄泉路，便说不了话也没有了思考的能力，但看长相，正是之前那几个。
昭华偷偷救了他们。
昭华目送他们走远，一转身便看到了躲在一旁的荼澜。
既然荼澜已经看到了，她一点也不心虚，大大方方道。
“你这藏的也太差劲了。”
荼澜气鼓鼓地跃出来，走到她跟前，威胁道。“你就不怕我去告发你吗？以判官大人的手段，你可完蛋了。”
昭华哈哈一笑。“你不会的。”
荼澜不解。“为什么？”
昭华突然严肃了起来，神情是从未有过的认真，那双眸子中暗藏的信念与决心，瞬间让荼澜觉得，眼前这个人所坚定的事，一定是寸步不让，拼死也会做到。
她道。“因为你心中也有公正，你也知道，这不公平。”
荼澜心中闪过惊雷，她被震到呆愣在原地，嘴唇发颤。“我………我………”
昭华笑了。“如果你真的和他们一样，和那些麻木的人一样，你就不会痛苦，也不会露出那种同情的眼光。”
“你就会在见到我的时候就把我交给判官，为了保全自己。”
“可你没有。”
都生在泥潭中，别人却看不出这是泥潭，甘愿与它融为一体。
可她不是。
她不愿同流合污，她想摆脱这臭水沟。
她要抗争，她想改变。
而正是因为她心中有公道，她不满那些魂灵的遭遇却又无力改变，方才知痛苦。
荼澜抿唇，她低头看着岸边的枯草，坦诚道。“你说的对。”
“可你真的觉得，这一切能被改变吗？”
昭华伸出手，手心中又升腾出红色的光点，它们聚集在一起，落在她掌心中，成为一簇小小的火光。
业火。
荼澜眼眸中的火光也被点燃，惊道。“你是朱雀？！”
昭华微笑着看她，点了点头。
荼澜疑惑更甚，朱雀生来便是神，是比六界众生更高等更强大的神，如果她想，轻而易举就可以救下那些魂灵，哪里需要这样偷偷摸摸的？
“你要想救他们，大可以直接去判官府要人，判官大人哪里敢拒绝？”
昭华掐灭手上的业火，拾了脚边的石子远远抛入黄泉中，看着那连水花都激不起来的平静河流，她道。
“哪怕我再不喜欢冥府的律法，我仍会尊重它。”
“律法的存在有更重要的意义。”
昭华突然话锋一转，笑道。
“不过嘛，既然律法没有规定判官应当怎样处置那些魂灵，救下它们自然也不算违规。”
荼澜没想到传说中的朱雀竟然是这样的性格，与她想象的神太不一样了。
荼澜道。“我还以为神都是善恶分明，嫉恶如仇，没想到………”
昭华被她逗乐了，挑眉想了想道。“善恶分明………”
“那在我这里善恶大概是最不分明的了，朱雀既能使用清气，也能使用浊气，从诞生起，我就不是一个大善大恶的神。 ”
“我行事向来不会一成不变。”
荼澜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自己，她看着昭华眼中的笑意，又想到是她救下了那些魂灵。
数日阴雨一样的心情终于放晴，荼澜脸上第一次绽开了一个不那么勉强的微笑。
在昭华身上有一种独特的力量，她能做到自己做不到的事。
而她也愿意跟着她去试一试。
荼澜开口问道。“我能和你一起吗？”
昭华没反应过来她这话的意思。“和我一起做什么？”
荼澜笑容明媚，她一直生活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以为这个世界上没有太阳。
可是她如今见过了，哪怕只是一眼，她既然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便愿意竭尽全力去追寻。
“我也想让冥府成为一个公正的地方。”
昭华愣住了，下一刻脸上带着很深的笑意，“这很难啊。”
荼澜知道她是在调侃自己，不过好在她还算是心胸宽广，便不与她计较了。
“我能做到。”
昭华很欣赏她的勇气，也欣赏她眼中的那份坚定。
“好啊，这条路也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在走，不算孤独。”
两个人相视一笑，荼澜又道。“既然已经决定同路而行，我以后就叫你昭昭吧！亲切点？”
昭华不是很在意，便道。“随你。”
荼澜又想到了什么，皱着眉头看她。“你是神，是不是不能长时间待在冥界？”
昭华算算日子，这次出来了太长时间，她也确实应该回去了。“嗯，可能过几天就要走了。”
荼澜顿感失落，“那我以后都见不到你了吗？”
昭华笑了，摇摇头。
“虽然你们判官不认识我，但他来天界述职时我却看到过他好多次，如果你以后也做了判官，我们就能经常见面了。”
这话听起来似乎难以实现，但说的人没觉得这是个玩笑，听的人也没这么觉得，荼澜郑重其事地应诺下来。
“好，如果以后你做了天上的判官，那我就做这地下的判官。”
既然有着同样的目标，她相信她们终归还能再见的。
后来，何止是再见，她们成了挚友，共同经历了很多风雨，度过无数劫难。
所以在最后，昭华陨落之时，荼澜偷偷留下了她的元神，如果不是因为这判官的身份，她还真救不了她。
哪怕她知道私自破坏渡灵舟等待着她的将是什么，她仍然没有太多犹豫，砍下了船身上两块木板。
给逢玥和昭华重塑了身体。
渡灵舟百年则腐，但好在他们仍可以相守百年。
她想昭华也是喜欢逢玥的，虽然神的喜欢是那么浅那么淡，却不会让人感觉不到。
在人间遇到小锦鲤的时候，荼澜一下子仿佛看到了曾经的她们。
一样的真诚勇敢，不肯落入淤泥。
她私心让她跳完了那支舞，回到冥府领罚时，又见到了她。
小锦鲤头发散乱，发髻斜插，遥望着黄泉，像是在等什么人。
荼澜没有走过去，只要登上黄泉路便失去记忆，她谁都认不出来。
荼澜远远看着小锦鲤，她不停看着那些走过的魂灵的脸，有些手足无措地四处打量，她不记得自己在等谁，只记得要等人。
她回头时突然看到了荼澜，久久的凝视她，突然提了衣摆跑了过来，柔声问她。“你好，请问你认识我吗？”
荼澜愣住了，反问她。“你在找人吗？”
小锦鲤点点头。
荼澜又问她。“是你的心上人吗？”
小锦鲤疑惑的歪歪头，笃定的说道。“不是，她应该是冥府的人。”
荼澜一愣，她在找的人不是宋清朗？小锦鲤死后便知道了她的身份，难道她要找的人是……自己吗？
“你为什么要找她？”
小锦鲤笑了，把手背在身后，有些不好意思。“我想谢谢她，但我记不起来是因为什么了。”
荼澜眼眶发热，不再看她，抬头看向前方长长的队伍。
“说不定她不会来这里，别等了，走吧。”
小锦鲤却执着的摇摇头，站在她身边，望着从身边走过的那条长队，又开始仔细的看了起来。
“我还要再等一等。”
可哪怕荼澜就在她面前，她也认不出来了。
她执意不肯走，荼澜就干脆陪她一起等。
过了很久很久，天上的星星逐渐多了起来，小锦鲤揉了揉泛红的眼睛，失落的垂下脑袋。
荼澜又道。“快走吧，如果我见到她，就帮你转告她。”
小锦鲤想把那人的长相描述给她，却发现自己说不出来，她抬头看着荼澜，眉头皱了皱，忽然道。
“你是不是就是我要找的人。”
荼澜也转头看她，看见小锦鲤眼中盛满黄泉映上来的波光，很亮很亮。
“为什么这么说？”
小锦鲤这下高兴了，道。“这么多鬼魂里只有你，我第一眼就觉得亲切。”
“谢谢你，我不记得发生什么了，但我很想感谢你。”
“好。”荼澜垂下眼眸，用力的点头。
但更多的话，她却再也说不出来了。
她送走了小锦鲤，小锦鲤笑得好开心，踮着脚尖，和自己挥手告别。
荼澜也摆了摆手，思绪却忍不住飘远。
小锦鲤还会再入轮回，可昭华呢？如果有朝一日她们终将分别，她还能像现在这样洒脱吗？
最终，她选择砍下了渡灵舟船身的两块木板。
这行为在冥府死不足惜，但却能给昭华延续百年寿命。
这一次，昭华寿命将尽的时候，她一定不会再去见她了，那种痛苦她感受一次就够了。
阎王知道了她做的事，重罚了她，却没将这件事公之于众，将此事隐瞒了下去。
她被革去了判官一职，被罚在黄泉之上摆渡，渡尽亡灵才可解脱。
阎王面冷心更冷，但对荼澜，她终究是手下留情了。
荼澜从诛灵地狱出来后，便恢复了官职，如今彻底失去，然而冥府的律法已然成形，她也不在意这些了。
她愿意这么做。
那个最爱热闹的姑娘，最终是选择了最孤独的方式归于寂静。
那个与她相互牵挂的人，永生不得再见。
再无朋友，再无归途。
也再无人记得她。
只剩她一人，永生永世，摆渡在黄泉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