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进从胡屠户家里出来,左手拿着半个猪脸,右手死死捏着那十几文大钱,一路踉踉跄跄走到村口。
这个混账胡屠户,骂我范进也就算了,还要带上我老娘,等老子哪天考中了,一定要把今天咒我老娘的话还给你。
范进心里骂着,抬眼已经能远远看见妻子春桃抱着桃花在院子里走动,他立住脚,调整了一下情绪,想起韩信当年也是被一个屠户欺辱过,自己被岳丈骂几句就承受不住了?这点人格侮辱都要斤斤计较,日后真的中了举人,外出做官,如何去做一些大事?
范进把有些委屈的眼泪忍了回去,抬腿朝家中走去。没走几步,就听见后面传来抬轿走路的声音,范进判断这轿子声音肯定是张乡绅的。张乡绅知道范进一直在考试没有考中,路上见过几次范进,也让抬轿的停下来和范进说上几句,鼓励范进明年再考之类的话,但是范进明显看出张乡绅眼神里流露出来的却是你这不知天高地厚,再考也是没有用的老东西,与其这样枉费心机的每年赶考,还不如在家抱孙子。
张乡绅不知道范进无儿无女。
范进越是快走,他感到后面轿子也在快追,看来这张乡绅已经看见了范进,他是定要问问范进这次是否考中的事情了。
该问的总是要问的,范进稳了稳神,渐渐放慢脚步,后面轿子也就到了眼前停下。范进赶紧把手里的猪脸和十几文大钱放进口袋,抬眼看着坐在轿子里面看着自己的张乡绅,躬身作揖,没等范进开口,张乡绅就问:
“我远远看见像是你,就想起放榜的事情,今年可曾考中?”
范进摇了摇头:
“谢张大人还记得老朽范进赶考一事,今年又是名落孙山。”
张乡绅叹口气:
“不是我说你,范进啊,到了你这个年龄就要干你这个年龄的事情。那么多青年学子都在日日苦读,为的就是搏个功名。每年能中的就是那些名额,你考上了,那些年轻人就有一个考不上,把机会留给年轻人吧!”
“可是,张大人,老朽明年还要试一试!”
张乡绅又摇摇头,拉上轿帘的时候脸色阴阴的,声音不大,但范进听得清楚:
“真是朽木不可雕也,老糊涂了。范进,你要是能考上,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张乡绅已经拉上轿帘了,又扯开一条缝,说:
“范进,你要是真考上了,本官一定亲自登门拜访。”
范进站在远处,一直拱手作揖到看不见轿子的踪影才抬起头来。这次范进流泪了。
回到家中,细心的妻子还是看见范进眼圈发红,小声问:我爹把你骂哭了?范进没有答话,把半块猪脸拿出来,对妻子说,切成三块,你和娘还有桃花吃了吧!
胡春桃见范进没有接话,也就不再追问,把半块猪脸切成一大一小,大的给了范母,小的给了桃花。胡春桃把小块猪脸给桃花时,对桃花说,这是爷爷给你带回来的,快去谢谢爷爷。桃花迈着小步走到范进跟前,对范进笑笑,小手拿着猪脸让范进吃。
范进顿时把一路上的诸多不快忘得一干二净,弯腰抱起桃花说:
“桃花,爷爷这辈子赶考,不为别人,就为了桃花。你说,桃花,爷爷明年能考上不?”
桃花用力点点头。范进顿时哈哈大笑,指着胡春桃说:
“叫奶奶!”
“奶奶!”
一声清脆的童音让胡春桃眼里一下涌出泪花,一下从范进怀里抱过桃花,指着范进,说:
“那是爷爷,是爷爷把你抱回来的。叫爷爷。”
桃花只是对着范进笑,随后还羞涩的扭转头趴在胡春桃的肩膀上不再起来。胡春桃又大笑:
“这孩子,叫爷爷还害羞呢!”
范进扭脸看着窗外桃树上几朵含苞欲放的桃花,又回头看看趴在妻子肩膀上的小桃花,心情格外舒畅。他来回踱着步,把胡屠户说的去丁举人家里做私塾的事情和妻子说了一遍,末了,又把胡屠户给的十几文大钱交给妻子,说:
“这次岳丈大人总算是办了一次靠谱的事情。至于岳丈大人说的置办一件新衣服的事情,我看就免了。你把我身上这件再拾掇一下,干干净净就行。咱娘的病越来越重,钱,能不花就不花了。”
范进话刚落音,那边就传来范母剧烈的咳嗽声,范进正要过去,妻子说:我过去看看,你准备一下去丁举人那里的东西,明天一早就过去吧。娘这边你就不用操心了。
“也好。有劳娘子了。”
丁举人家在末庄。丁举人把他家私塾孔秀才的腿打断时说,自打末庄存在那天起,就没出过你这么个偷东西以后还狡辩的无耻之徒。虽然你是外来的一个教书匠。说出偷书人偷书不能算偷的话语更可恶。
丁举人又说:
“老孔啊,既然你说读书人偷书不能算偷,那么,我丁举人今天打断你的腿是不是打的你的腿?”
孔秀才忍者断腿的疼痛,想了想,说:
“不算。”
丁举人点点头:
“你还算聪明。如果你说是,你另一根腿还要给你打断。”
丁举人看看旁边管家,站起身,倒背着手走了。
管家来到孔秀才跟前,拿出包好银两让旁边大手递给坐在地上的孔秀才,管家说:
“老孔啊,你这样的酸秀才也就碰上我们东家好说话,说出那样酸掉牙的什么读书人偷书不能算偷这样的混账话,如果都按照你这个混蛋逻辑去做事,那我是东家的管家,每天都能拿到东家的银两,你说,我是一个管家,偷了银两怎能算偷了东家的银两,这样的混蛋话能说得过去吗?”
孔秀才扯了一下头上的辫子,哭戚戚的对管家说:
“小的知错了。后半辈子再也不说这样的混账话了。偷就是偷,做人要厚道!”
管家一下高兴起来,用手指着孔秀才说:
“你这断上一条腿才明白过来这么一个简单道理。做人不厚道,你咋在圈里混?”
管家摇摇头,叹口气,又说:
“有时候棍棒底下才能让你这样的迂腐秀才明白人间道理。”
又说:
“你手里是十两银子。出门后记得我们东家丁举人的好吧。别人要是问起你的腿是咋断的,你知道该如何去说了吧?”
孔秀才赶忙说:
“知道,知道。是我下山不小心摔断的,这本来不管东家的事,可是东家念及我在这里叫过两年书,还给了我十两银两…”
说到这里,孔秀才想起自己这些年没少因为满嘴之乎者也惹来满烦,一下悲从心起,嚎啕大哭起来。
管家以为是他对孔秀才这番话语打动了孔秀才,见他哭的这么痛,又从口袋拿出几文大钱放在地上,转头走去。
孔秀才看见管家放下的几文大钱以后,哭的更凶了,冲着走远的管家大声叫喊:
“我。我,我君子固穷…”
当日下午,范进来到丁举人府前,让佣人给丁举人递了自己的帖子,上面写着,门生范进求见。不一会,佣人便过来领着范进来到大厅拜见丁举人。
丁举人个子不高,微胖。一身绸缎,脚穿皂靴,让范进感到害怕的是丁举人脸上左边有个黑痣,上面长着三根黑毛。丁举人坐在一张太师椅上,见范进进来有些局促,用手指了指旁边一个方凳,对范进说:
“坐吧。”
范进原以为丁举人脸上长着那三根黑毛说话会声如洪钟,谁知一说话却是一妇人声,这让他稍微放松了下。听见丁举人让他入座,范进还是双手作揖,说:
“谢过举人老爷,范进站着听举人老爷吩咐即可。”
丁举人摆摆手,还是示意范进坐下。范进不再坚持,用半个屁股坐在方登上,等丁举人问话。
范进来之前准备了一些丁举人要问的话语,以便自己能够对答如流。但丁举人问的第一句话却是范进没有料到的。
“范进,你反反复复赶考,却一次也没有考中。然而…”
丁举人说到“然而”这里,忽然站了起来,这把范进吓了一跳,也跟着从方登上站起来,可丁举人仍然摆摆手,示意他坐着就行。
范进只好坐着,但是两条腿却在抖动。
“然而,”丁举人声音低了下来:
“你为什么屡败屡考?”
范进这才知道,人们关心他屡败屡考的影响度已经远远大于他本身学问有多大了。
这是范进原来没有预想到的。
范进想了想,说:
“我就想出人头地。”
又说:
“还想让我母亲和妻子跟着我过上好日子。”
丁举人听后摇摇头,又点点头:
“范进啊,第二条都能理解,第一条,想出人头地不一定非得考秀才举人啊!比如我,你跟我来…”
丁举人忽然迈步出了厅堂,范进只好站起来跟着。丁举人个子虽然不高,但是走路却快,范进只好跟着小跑。两人转过两个回廊后来到一空院子,里面摆放着各种已经成型和未成形的各种造型椅子。丁举人停了下来,回头问范进:
“范进啊,我这个问题问过好多人了,一直没有人回答到让我满意。今天你来了,我也问问你,如果回答到我满意,或者说比较满意,再或者说有那么点意思,你就留下来,如果和他们一样人云亦云,你就回去。”
范进看着满院子的各种造型椅子,心中一下悲凉,他不知道这丁举人葫芦里卖的是啥药,要问啥问题,并且这丁举人说,这个问题没有一个人回答的让他满意。那么多人都不能让他满意,我范进就更不用说了,更何况对这些椅子更是一窍不通。范进心里已经做好了胡乱说一下,然后出门走人的准备。
“举人老爷,您就问吧。我范进就是一书呆子,说错了话您不要怪罪就行。”
丁举人扭头看看范进,笑笑:
“都传言你范进考试考傻了,我看你一点都不傻。我来问你…”范进点点头,做出认真听的样子。
丁举人:
“我考中举人以后就到各地做官,官不大,都是县衙一级,最后这县官就做腻了,辞官以后回到家乡,无事可做的时候,忽然喜欢上了木匠。这木匠活一做就是十年。这十年来,就两件事情让我心情舒畅,看书和做木匠活。”
范进心里开始嘀咕,做县官不好吗,做这木匠累得汗流浃背有啥乐趣?在等丁举人的问话。
丁举人:
“范进,我来问你…”
范进一下支棱起耳朵。
“您说,举人老爷。”
丁举人:
“我做县官已经到了见人不是人的地步,当木匠,看见一棵树就知道能做几把椅子的境界,你说,这做县官和当木匠哪个更好?”
范进没有想到丁举人问的问题这样简单,既然你丁举人现在带我到了这满院子放着木椅子的地方,肯定是你现在更喜欢木匠。他正要说木匠更好,范进心里一下打住,越是简单问题越不能简单回答,既然那么多人回答的都不让这个丁举人满意,那么丁举人这个问题肯定没有那么简单。
范进就像自己背书考试时候喜欢捋一下自己花白胡须那样,捋了下几缕胡须,说:
“举人老爷,肯定是木匠好,”
丁举人皱了下眉。
范进:
“不过…这里有个前提。”
“什么前提?”丁举人问。
范进:
“这个前提就是举人老爷考举人,当县衙在前,做木匠在后。”
丁举人:
“有区别吗?”
范进:
“有啊,区别大了。举人老爷,您现在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啊。”
丁举人:
“怎讲?”
范进:
“如果做木匠和当县衙颠倒过来,您举人老爷没有考中举人,没有当过县衙,您就是现在把椅子做的再好,也只是一个走街串巷到各家做活的木匠。终其一生也得不到现在的荣华富贵。”
丁举人用手捻了下左脸上黑痣上那三根毛须,点点头:
“有点意思,理论上也说得通。看来这些年的书没有白读。”
范进见丁举人有点认可自己的话语,上前了一小步,又说:
“举人老爷,您比我更加清楚这句话,就是宋朝汪洙写的那首诗里那句话,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举人老爷,读书不是万能的,但是,不读书是万万不能的。”
又说:
“举人老爷,还有一个比方不知您听说过没有?”
丁举人:
“啥比方?说!”
范进:
“秋天收割以后稻米的稻草。但是拧成绳子以后再绑在螃蟹身上和螃蟹一起卖就不是稻草了。”
丁举人来了精神,眼睛看着范进:
“不是稻草,那又是什么了呢?”
范进也抬高了声音:
“是螃蟹了啊!”
丁举人听后,长时间没有说话,来回度着步,忽然想起什么,两手击了下掌,说:
“螃蟹,稻草,稻草,螃蟹,然后绑在一起,哈哈,有道理啊!我的管家要是有你一半的聪明,我这院子里的椅子何愁卖不掉呢?范进,你留下来吧。不仅仅给我那两个孩子教书,也要帮我出出主意,把这些椅子买个好价钱。”
范进急忙拱手作揖:
“谢谢举人老爷。举人老爷如此抬举我,实在是让我范进受宠若惊。我一定要尽力让两个少爷早早考上秀才,然后一路高挂考中状元,为丁家光宗耀祖。”
丁举人看看范进这一通表白,嘿嘿笑了。这一笑反而让范进又紧张了,忙问:
“举人老爷,莫非我范进又说错什么话了吗?”
丁举人又嘿嘿笑,并且想起什么似的,开始大笑。
范进更加紧张:
“举人老爷,莫非…”
丁举人止住笑,冲范进摆摆手,示意范进不要紧张,说:
“范进啊,我刚才笑是因为想起你那岳丈胡屠户对我说的你的话。你岳丈说,说,说你三脚踹不出来一个屁,说你见了他这些年加在一起的话也不过一百句,还说,你不会说奉承话,啥难听就说啥。”
丁举人说完,看着范进:
“看来你岳丈是一派胡言。”
又说:
“任何事情都不能偏听偏信,这要是听了你岳丈的话,一个人才转眼从我眼前消失了,这得多大损失?这个胡屠户,今后我要让管家对他的猪肉严加盘查,看看猪肉里面是不是注水。”
丁举人忽然想起什么,用手拍了下范进的肩膀:
“就像你刚才说的稻草和螃蟹的比方,这个胡屠户要是在猪肉里面注入了水,那不就是水不是水,就成了猪肉了?”
范进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苦笑了下,说:
“举人老爷,您说得对。”
又说:
“我和我岳丈之间是无话可说。今日一见举人老爷,是滔滔不绝。说到底,我那岳丈不是咱们这个读书圈子里的人啊!”
※
范进在丁举人顺利在丁举人家开始他的私塾生涯,但是,他内心想要考中秀才,然后进取举人的想法一直都在,就在来年院士开考之前,范进母亲一口痰没有上来撒手而去。妻子胡春桃让桃花哭老奶奶的时候,桃花哭的很痛,还很清楚的哭着,喊着老奶奶。但是丧事过后,胡春桃让桃花给范进叫爷爷,桃花依然是笑。范进也不恼,给范母过完头七以后回到丁举人家,安心给丁举人家的大少爷讲课。
范进和丁举人说,母亲去世,三年守丧,不能再去赶考,但是,他会把这些年参加院士一些考题,凭他的记忆来给大少爷考试之前押押题,不知举人老爷同意否?
丁举人听后,两手一拍,大声说:
“此计甚好,甚好。如果这次你范进能让家里大公子顺利考中,奖励你五十两银子。”
范进更加用心,在丁举人大公子考试前两天,押了两个考题。
※
放榜之日,丁举人高中第一名。丁举人大喜,把范进叫道自家客厅,正要兑现自己奖励的五十两银子时,大公子对丁举人说:老爹,这次考试的文章题目正好是范老师头天晚上给我说的题目。
丁举人一下从太师椅上站起来,看着范进:
“范进,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范进谦虚地笑笑:
“举人老爷,一次猜中只是运气而已,不必当真,不必当真。”
范进虽然话上谦虚,但是双手已经不再像往常那样给丁举人拱手作揖了。
※
三年后。范进为母亲守丧完成,进县城贡院考试头天晚上,妻子胡春桃把范进的衣服又重新整理了一下,看着还在油灯下看书的范进,笑了笑,说:相公啊,人家都说临阵磨枪不快也光,你这磨了十几年了,这次肯定能考上了。
范进合上书,打了个哈切,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腰,看着妻子说:
“这次考上考不上就看天意了。说句实话,这三年,我还真想周进了呢。三年前,我们双双落榜,约定来年再考,没成想母亲病故我这三年不能前去应考,也不知道我这周进贤弟三年来是否早就考中,飞黄腾达了呢?”
胡春桃把收拾好的考试要带的笔墨等放在范进看书的破旧书桌上,说:
“明天去了就知道了。早点歇息吧。再者说,你自从去了丁举人家教书,咱家日子也确实有了盼头,这考上或者考不上,已经不重要了。”
范进听后忽然拉下脸来,把妻子吓了一跳:
“相公,我说错什么了吗?”
范进:
“我范进来来回回考了快二十几年,为的就是能考中这一天。我进入丁举人家第一天,丁举人考我,我就给他说过稻草和螃蟹的关系。我要是考不上,就永远是一根稻草,考上了就是一只螃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