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洛阳处在一种诡谲的氛围中,皇帝重病垂危、已经半只脚踏入鬼门关的消息早就传遍大街小巷。
传闻近日陛下更是接连昏迷,好不容易醒来喝两口汤药后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又再次沉沉睡去,且气色一次比一次差。面对这类传言官府并没辟谣,从某种意义上也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到这时候任誰都知道刘宏时日无多,真就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大队大队的禁军游荡在街道上,虽然官府没有明文限制民众出行,却没人敢在这节骨眼上随意出门冒险。倘若一不小心被当成作乱之人,就是被当场砍去脑袋,那也没处说理。
阴雨绵绵,薄雾弥漫在京都上空。洛阳,这座承载东汉近两百年国运的恢弘古城,此刻充满了各种谋算与诡计。
……
西园,寝宫。
金碧辉煌的宫室内,数十名容貌姣好的宫女躬身而立,那一张张风情万种的俏脸上,无一不是写满哀愁。
这倒不是伪装,侍者们是真心为主子感到悲怆,尤其是这群与皇帝有过肌肤之亲的宫女。刘宏虽然昏聩荒唐,但对待她们却是极好,好比那新修建的仿市,在各个摊位上都摆放有许多珍宝,随便一样拿到外界去卖,就足够让寻常人家一辈子衣食无忧。
然而就是如此珍惜的宝物,刘宏却随便她们偷去变卖,对此毫不在意。
如此大方的主家,如此强大的靠山即将倒塌,又岂会不叫人悲伤呢?
“蹇……蹇硕。”
“臣在!”
听闻皇帝呼唤,早就侍立在旁的中军校尉蹇硕当即上前伏跪在床榻前。
蹇硕健壮雄武,五官也生的端正,光从身姿来看,不知比那大腹便便的何进要强出多少。也正因为其长相俊美且身材魁梧,皇帝对他很是器重。
此刻蹇硕双目泛红,看着艰难坐起的皇帝,他甚至忍不住哽咽痛哭。
誰说阉人无情?早年迫于生计,自己不得已入宫当了太监,本想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可誰能想到他却忽然得到了皇帝陛下的亲近,并且因此节节高升。
蹇硕很顾念恩情,他的一切都来自于刘宏的栽培,这些他都铭记在心。
如果哪一天皇帝需要,他甚至可以毫不犹豫的献出性命去报效。
“皇子辩暗弱轻浮,无能继承大统。董侯虽幼,举止端庄而天资聪颖,由他承袭帝位,必会使我大汉重回鼎盛。”
坐在榻上,仿佛终于顺过气一般,刘宏面色酡红,话语也轻快了不少。
“身有外戚相援本是好事,但刘辩自身软弱,他若成帝王,只怕这刘家天下就要变成何家天下了。皇者,为天地至尊,下达诏令都要看母后和身为大将军舅舅的脸色,那还叫什么皇帝?眼下刘辩母族看似是助力,可往后必定成为阻力。”
“董侯刘协,其自幼丧母,却还刚强正直慈悲于天下。听人说刘协常常因为忧虑世间苦难者而彻夜无眠,这点与朕截然相反,却也是圣君所必备的品质。”
好像在这弥留之际,刘宏反而看透彻了。他叹息一声,仿佛在悔恨什么。
蹇硕默默的听着,他没有半点表达看法的意思。实际上他对于这些皇家大事也没什么自己的见解,纯粹就是刘宏怎样交代,他便怎么去做就是了。
“待朕去后,你便立董侯为帝,皇后和大将军或有不从,就领西园八校作以策应。如今只有协儿登临帝位,我大汉才会有救,无论是誰从中作梗……”
“都当以铁血镇压。”
正说着,刘宏忽然重重咳嗽,旁边立马就有侍女递上丝帕。这下可咳的厉害,皇帝以帕捂口缓了好一阵,才逐渐平复下来。然而当刘宏再次抬起头时,却叫周围的心腹亲信们心头一颤,面上神情也尽是一片悲哀。
只见刘宏脸色红润,一点都不像已经躺在床上苟延残喘大半年的重病之人,甚是这气色比起原先无恙时还要更好。
一根灰暗的残烛忽得猛烈燃烧,这说明什么显而易见。
一时间抽泣哽咽声接连响起,一个个近侍跪倒在地,以最恭敬的姿态送别这位统治汉帝国二十余年的帝皇。
眼见主子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蹇硕决定还是不要让陛下操劳了。
刘宏的计划太过想当然,甚至单纯到有些愚蠢。首先要立刘协为帝,何皇后和大将军绝不是或有不从,而是铁定不从。至于领西园军作以策应,那完全就是在胡扯了。西园八校虽然名义上是西园宦官所掌控的天子亲军,可各校尉成分复杂,他蹇硕虽是上军校尉,代刘宏这位无上将军统领八校,可真正指挥得动的也就只有他自己那一校了。
像典军校尉曹操,那就是个出身宦官态度却摸棱两可的权贵子弟。即便对方没有偏向外戚,但蹇硕的叔父就因为闯了宵禁就被曹操拿五色棒打杀了,显然这一校根本不会听从自己的命令。
那中军校尉袁绍就更不用说了,从出仕就一直站在何进那边,命令袁绍率部去对付外戚,脑袋里是在想什么。
其余校尉也不简单,像什么淳于琼什么鲍鸿,都出身于地方权贵,在京都素来讲究一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要他们为一个没有根基的刘协去抗衡外戚集团,还没把握能成事,无异于痴人说梦。
不过主子都到回光返照的地步了,在这最后时刻还是别叫他费心了。
“臣谨遵陛下诏令,定会全力扶皇子协继承大统,重振我大汉荣光!”
“好!有此忠臣,朕也就满足了。”
此刻刘宏状态非常好,甚至不需要人扶就可以下床。他在雕梁画栋的奢华寝宫中缓缓踱步,透过大开的宫门望向天空,眸中颇有感慨。
现是黄昏,残阳如血。
帝国在他手上愈渐衰败,中央皇权也一日不如一日,但非要说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大昏君也不尽然。
他刘宏并不是什么依序继承的太子,早年出身也不过是个解渎亭侯。是永康元年桓帝驾崩,而桓帝无嗣,窦武就召见侍御史刘鯈,问宗亲中誰更贤明,刘鯈便推荐了他刘宏。于是乎昏君刘宏就这么稀里糊涂的继承大统,成为了东汉皇帝。
这皇帝不是那么好当的,当年朝堂上窦氏外戚权倾朝野,窦武把持朝政,得天下士人拥戴,后更是与太傅陈蕃密谋彻底铲除宦官阉党。
可在东汉,太监近侍就是皇权最坚定的捍卫者,刘宏又怎可能心甘情愿自废一臂,沦为窦氏外戚的傀儡?
于是便有了臭名昭著的第二次党锢之祸,虽然清楚为了清除桓帝时期留下的大外戚会误伤许多贤明士人,但为了保住刘家皇权,刘宏别无选择。
在他执政下汉王朝日薄西山,甚至说是将亡也不为过,但起码他保住了皇家的实权,没有让什么宦官什么外戚什么世家给架空。阉党看似势大,可只要刘宏想,随时都可以废掉张让赵忠之流,之所以不处理这群祸国殃民的奸佞,也只是因为他们对皇家有用罢了。
“唉,事到如今,能陪朕走完这最后一程的,也只有你蹇硕了。”
看着悲戚伴随在自己身侧的小黄门,刘宏轻叹一声,只感到苍凉。
世人只觉得他亲近十常侍,当然他在平日也确实如此。可在这即将逝去的最后时刻,刘宏却不想见张让和赵忠。
那两个都是人精,会说好听的话做事也很漂亮,可他们心中又真的忠诚么?
小黄门蹇硕话不多,但脚踏实地且能义无反顾为自己献出性命,皇帝心中究竟更偏向于誰,自然也就不言而喻。
“协儿,你定要为父皇重振山河,让我大汉重回昌盛。如此朕见到我汉历代先君时方不会太过愧疚,朕虽一事无成,但好歹为大汉选了个圣明的承继者。”
最后看了眼迟暮夕阳,刘宏忽然感觉很累很疲倦,刚刚如潮水般涌来的精力仿佛在一瞬之间就被抽空。这种浑身彻体的无力感,甚至叫他无法站稳。
“陛下!”
见皇帝踉跄后倒,蹇硕大惊失色赶忙上前揽住主子的躯体。
然而任由小黄门怎样呼喊,刘宏都再也做不出回应。那双浑浊的眸眼已然失去神采,而在仍有血色的脸上,还残留着淡淡微笑。
“陛下!!”
怀抱着刘宏的尸体,蹇硕痛哭流涕,殿内侍者们也全都红了眼眶,大声哭嚎起来。
公元189年4月,帝崩,谥号为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