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喻之尽心尽力演了出戏,好在众人都信了。
“你胆子也不小啊。”
神识中,施晏温语调慢悠悠。
俞喻之面不改色回:“不是有你在嘛,我死不了。”
闻言,他并未再言。
枯木林底下此时一阵动荡,似是那股震天荡地的灵气也压不住那满腹恶怨的群鬼。
骚动片刻,正当众人以为底下群鬼要冲破束缚时,周子行拔剑,走到一处枯木树下,并拢双指拂过剑刃,寒光乍现间,他挥剑插进树根,霎时周遭重归静谧。
俞喻之却浑身一颤。
因为她听到了嘶哑痛苦的喊叫。
足足片刻之时,那叫声才气弱渐止。
周子行道:“启阵。”
一行人四散开来,站于各处枯木之下,拔剑而立。
那似是红衣女子显现的枯木之位。
众人照着周子行之势,剑刃聚寒光,挥剑插入。
俞喻之视线紧随,众人挥剑那刻,她心生寒颤,不忍偏目捂耳。
撕裂惨叫像是要划破她的耳膜,俞喻之屈身颤栗,忍不住红了眼眶。
施晏温伸手搀扶住她。
俞喻之垂首,耳畔绝望的喊叫仍不止不休,那悲凄如洪水猛兽,将她全身心填满。
她身子发抖,眼底的泪就这样滴落。
施晏温起初以为她受底下的邪祟之气影响,便催动墨石。
直到滚烫的泪落在他腕间,贴着肌肤,继而滑落。
他腕臂一僵,从神识中探查了她的苦楚。
施晏温抬手,封了她的听觉。
剑入法阵之刻,泥土中便迸射几缕银光,地动天悬间,林中央聚拢那些四处乍现的寒光,又是一处传送口。
正当众人步履轻稳迈向法阵入口时,那道口子忽而又炸裂开来,光影蔓延至众人脚底。
与此同时,红雾从那些光影中缓慢升腾而出,隐藏恨意的切齿寒声传至众人耳畔。
“我终于等到你了。”
“周恒。”
“……”
俞喻之做了一个梦。
她被关在棺材中,任凭她怎样嘶喊拍打,都无人理会。
她的血肉被逐渐滚烫的棺板烫化,神识陷入黑暗之时,又钻入一根细丝,将她扯醒。
她再次清醒地感知身体百般痛苦。
直至,血肉不再,白骨昭彰。
日日夜夜,她都这样难熬苦楚地度过。
俞喻之是被铜生喊醒的。
他蹲在俞喻之面前,面容忧愁,“我就睡了一觉,醒来在这个鬼地方!”
俞喻之起身,发现身处一处岩洞,近在咫尺的,是一副通体银白的棺材,棺材上红漆镀满凸出符图咒文,隐隐有些发烫。
“你们俩是不是很喜欢往人家坟墓里钻啊?”
上次在坟冢,这次倒好,直接跑来人家棺材旁边。
铜生扶额忧虑,手肘抬起的那刻碰着岩壁,他以为撞到了逝者棺材,紧忙作揖道歉。
这里怨气太重,得小心谨慎。
“施晏温。”
俞喻之在神识中唤他。
人不在,但神识牵连没有断。
静谧片刻,他的声音像是从久远的地方传来,有些迟钝:“我在。”
俞喻之看向四处皆为封闭的岩洞,问:“你在哪?我怎么出去啊?”
她虽不知自己掉入了何处,但能察觉是在法阵之中,而且离阵中心有些距离,许是某个角落。
施晏温静默一会,问:“你怕死尸吗?”
“……”
虽不知此问何意,但俞喻之还是诚实答:“怕。”
“嗯。”
他继续道:“那你去开旁边的棺,然后拿那盏烛灯。”
“……”
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俞喻之内心抓狂,眼前还只有一个目露清澈愚蠢的铜生,那比她还要忌讳害怕阴鬼之事,几乎无人可靠。
“不去。”
她回答得利落干脆,给自己找了个稍微干净舒服的地,坐了下来。
铜生怀疑她是不是痴傻了,醒来后一言不发便往岩洞角落里坐,他在俞喻之面前挥手,语气发紧:“诶,你不会失了神智吧?”
“那你便先忍忍灼烧之痛,大概半个身子烧没的时候,我应该就能到那了。”
施晏温语气不紧不慢,引得俞喻之猜疑:“真的假的?”
她一边拍开铜生的手,眼神示意他先别说话。
施晏温没作答,只是说:“你等我也行。”
“……”
俞喻之正思虑这话有几分可信,回头便见铜生满头大汗,抿唇一言不发地盯望着她。
好像是有点热。
她后知后觉周遭温度的不寻常。
她扯着唇角道:“你可以说话了。”
铜生当即跳窜起来,“好热啊!!我们快点出去!!”
“你们到底为什么要来这个鬼地方啊?!”
俞喻之犹豫看向那棺材,扯了扯铜生的衣袂,道:“要不你去开个棺,我们拿到里面那盏烛灯就能出去。”
铜生身形凝滞,当即便觉得周遭温度适宜,慢步坐落俞喻之身旁,说:“其实我也可以被热死。”
物灵忌阴鬼之气,别说开棺,就算踩着人家坟他都得修生养息好几天。
俞喻之思前想后,终究还是鼓起勇气上前,她绕着周遭作揖拜了一圈,随后才缓慢伸手去推棺盖门。
棺材有些烫手,本以为要花费许多气力,没想到她用力一推,那棺盖就呲呲滑开,粉层颤落,露出一角里面的光景。
空的。
唯有一盏烛灯。
俞喻之拿出那盏灯,将棺盖合上,下来又是作揖拜祭,起身发现周遭已然变了模样。
岩壁不再,无边的漆黑从棺材之地蔓延开来。
铜生本背靠岩壁,忽然落空,稳住身形后紧忙跑到余喻之身旁。
“往哪走?”
他凑到余喻之身边问。
俞喻之在神识中问施晏温,许久没听到他的回应。
不知为何,原地停驻多一刻,那漆黑之色便深一寸。
她晃动指尖,辨明之力涌上耳目,对周遭的感知清晰许多,这才提着烛灯往前走。
烛灯本是未燃之态,步入黑暗中,便窜起一小簇火苗,火光铺陈开来,照出一方小天地。
为了安全,铜生变回了本体,被俞喻之抓在手中。
走了些许时刻,她依旧困在那团漆黑之中。
“怎么走呢?”
她在神识中嘀咕,这回,听到了施晏温的回应。
“你用铜生看。”
俞喻之以为是让铜生来识路的意思,双指捏着它在面前晃了晃,“诶你——”
借着火光,她忽然在那枚铜钱中央的方孔中,看到些许别的色彩。
她迟疑地将铜钱举到眼前,透过方孔,看到了周遭的景物。
一处静谧的虚空之地,巨大的法阵图腾亮着银白光芒,法阵每一方都放着红雾缠绕的灵柩,层层环绕,一眼望不到尽头。
法阵周遭被落着细碎光芒的无边漆黑包裹,神圣却又诡秘。
俞喻之站在图腾一角,犹如蜉蝣。
“往中间走。”
法阵图腾正中央,一团白雾闪烁。
俞喻之提着灯,透过那方孔,迈步向前走。
“这里是真正的千柩灵墟?”
“嗯。”
施晏温的声音让俞喻之脚步迈实了几分,她想起方才开棺所见,便问:“为何我开的那棺里没有尸体?”
他的嗓音像是穿过许多阻隔,才来到俞喻之神识中。
“六百年的时间,法阵早就将她们磨得尸骨无存。”
俞喻之默声。
是啊,她们困在这里已有六百年之久。
无边的漆静之地,弥漫的只有悲凉。
“那你干嘛骗我?”
她没忘,施晏温那句问话。
越往中央走,施晏温的声音便愈清晰。
“我何时骗你?”
他嗓音平淡:“我只是问你是否怕死尸,也没说那里面有。”
“……”
俞喻之无言以对。
她举着铜钱,放下之时周遭又是一片漆黑,法阵图腾不复存。
举起透过这方孔才能看见。
起初她不知铜生的能力,还以为他只是个能化形的福佑之物,原来他是这么用的。
她忽然想起千话本上的一件灵器,名为往未。
其能观人之过往,察人之将来。
人间奉其为圭臬,似是比神明还要受尊敬。
那时她便觉得也该,如若真能查得过往未来,探得命运,那似要比见不着的福寿之气来的可观实在。
渐近白雾之处,俞喻之伸手触了触。
似乎能穿透至某个地方。
犹豫不决时,忽然有人抓住她的臂腕,将她拉了进去。
“……”
一个踉跄,俞喻之踏进一处宫殿。
四周壁面镀着鎏金,放眼望去是巨大的圆形白玉地面,周子行与施玥站在一起,对面数名红衣执伞女子静立。
另一处,商陆只身与空中成片的红伞利器相斗,似乎分不出高低。
俞喻之身旁,站着施晏温。
他似乎已经站在此处看戏看了许久。
俞喻之注意到周子行,还是他面无表情拔出肩上的红刃,鲜血随之汩汩流出,浸染了他的衣袍。
红刃拔出那刻便化作雾气消失,他像是拂去衣衫上的尘灰般,不动声色。
他冲为首的女子笑,笑得张狂恣意,“你们杀不死我。”
那刻,他身上的伤口逐渐愈合,只留一片血渍证明刚刚那一切发生过。
“忘记了,你是个怪物。”
岁安红唇轻勾,衣摆如雾,她身形微晃,身子便刹那散去,转瞬凝聚在周子行身前。
施玥立刻上前遮挡,刀刃冲前,浓郁的灵力化作屏障,将周子行团团围住。
“你都活了六百年了,依旧是这副肮脏丑陋的容貌姿态,还给自己换了个名字,周子行。”
岁安冷目如寒冰,厉声道:“你能抹去周恒的罪吗?!”
周子行眯眼,语气森寒:“我为何要抹去?那是荣光啊!你知道外面有多少人敬重我!爱护我吗!问剑宗几百年的盛世,是我造的!”
“你造的盛世,是拿我们的命!”
顷刻间,强劲的红雾冲破施玥的灵力屏障,岁安将周子行死死按在堂壁之上,红雾疯狂侵蚀他的血肉,眼见一具身体血肉所剩无几,她又松手放开。
那滚落的半肉白骨,气息尚存。
施玥睁大眼睛,想扑过去查看他的伤势,却被狠厉的恶怨之气死死钳住身体。
待那奄奄一息的身体再长出血肉,岁安才疯狂大笑。
“你费尽心思让自己活了这么久,是知晓自己罪不可恕,走不上轮回路吗?”
岁安抬手,红雾掐着周子行脖子,提着他至半空。
周子行体验过方才昏天黑地的痛苦,早已精疲力尽,他仍旧笑,“我不需走轮回路。”
“我该成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