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风刚刚过境,数县受灾的海州下属各县此时还无从知晓,此时边地狼藉,断壁残垣的场面会让一位少年将握紧的剑柄的手缓缓的松开。
在海州城不过待了一日一夜,徐知余在绝大的公心之外存了一份私心,带着杨宸出海州而至各县,以至于王妃送来的衣物都还未来得及穿遍,就带上了路。他不会去劝自己的这位弟子,南疆边患其实并无北地那么严峻,比起刀兵的事,这马蹄所踏的驿道两侧,或许才该多看上那么几眼。
此日清晨,在刺史府里用过早膳,和一共也未曾说上几句话的白梦匆匆告别之后,杨宸便同徐知余一道自海州而往桂县。
徐知余未有坐轿,一身便衣骑于棕马之上,也没有让衙门多去准备一些大可不必的刺史出巡所需之物,更没有让人在队伍之前打着几十扇写有“屏退”“闪避”字样的仪銮。除了袖中的刺史官印和不过十余位刺史衙门的捕快以及一位掌事之外,无从知晓这位穿着简朴之人是海州的刺史大人。
当然,这也是一幅别样的场面,此等瞧着不大出彩的人物,竟然能有一位锦衣华服的贵公子相与作伴,还得百余骑军护送,也是难得。
“臣这几日听说,殿下将阳明城外的弘福寺给料理了,所得僧田尽数收归官府,除去寺内庙产,一众僧产悉数收没,还让慧字辈的众僧悉数还俗下山”
“先生这音信可是不大灵通,这都一月多了,怎么才知晓?”
杨宸似乎很为这件事得意,原先所想的不过是借辩慧发难弘福寺,却未曾想着弘福寺如此不禁细查,欺师灭祖这等丑事都做得出来。
“如此动静想来殿下是早有准备,敢问殿下,所得僧产打算如何处置?”
徐知余面色沉静,微抚前须,坐下之马缓缓走在驿道之上,并不着急。而向来急性子的杨宸此刻竟也忍得住如此。
“本是打算借此弘福寺一事,重新丈量各寺僧产,清点僧众,如此多的青壮男子不事农桑,整日想着到佛祖身边念几句经文讨个安逸,鱼肉百姓,成何体统。去岁巡边到丽关和宁关,方知关城年久失修,三军受累,拉雅雪山脚下,御寒之物也因凛冬山路寸步难行而无可送达,足肤皲裂者不可计数,便想着借这些太平和尚的身外之物,来济刀剑凶恶之地的边军”
和徐知余预料的差不多,大宁的僧门虽未到大赵年间仅金陵一城当中便有“四百八十寺”的那般地步,却也到了该料理收拾的时候,尤其是在此等穷恶之地,僧门更比商贾富,取财用民之道可不就此而来。
徐知余其实算不得真正的儒生,则是通各道之人,若有需要,别说像弘福寺犯了这么多恶业的僧门,就是真正庙宇干净的山门,他都要去敲上一敲。
“可此番北返,不曾料到,父皇让兵部给咱们定南卫批了一百万两的折子,除开修葺两州四关的关城,宸儿想来,四卫当中以定南卫拥军最多实为不妥,故而也当裁撤几营。三万宸儿的卫军,加之七万朝廷的官军足矣。其余五万之众,便悉数遣散。也要花去不少银子,用弘福寺的僧产做配,勉强可行”
“陛下这是拿前几年未准的给定南边军的银子让殿下去给边军施恩,哈哈哈哈”
“先生此话从何说起?”
“殿下可知,自殿下的皇叔孤身北返,楚王之军也就是如今定南边军得过朝廷多少银子?”
“不知”
“臣在京时曾问过兵部的郎官,除开饷银,未多派一两。殿下就藩之前,萧将军也上过关城失修,士卒老残之人渐多,弓箭长枪损毁渐甚,战马多亡的折子,陛下一概留中不发。按旧例,四卫边军每岁应有二十万两银子的出入,外加连城九边的各十万两,便是大宁边关安稳,只守不攻年景的岁银。先帝多出塞北,则每岁边军所需银两乃此数倍之巨,殿下想想,如今是永文六年,可就是将前面留中不发的银子一并给齐了不成?”
杨宸又多生了疑惑,继续问着:“那父皇此举,可是为了削弱皇叔手底这支百战之军?”
“非也,情形所迫耳。先帝多出塞北,武将勋贵愈富,边军愈壮,可朝廷却连岁亏空,入不敷出,陛下登基,勒令边军匹马不许出关,与民更始方才有今日的景象。边军太甚,九关各将同勋贵同气连枝,若勋贵世家以此作挟如何是好,那今日陛下可还会让新政仓促北上,动摇世家根基?”
见杨宸不语,徐知余继续说来替杨宸将这些前因后果理清:
“陛下令匹马不可出关,武将勋贵没有仗打,自然无可劫掠,也无封赏,可过去十余载所获足以让他们兴旺数代,临了享个太平安稳,倒也并未察觉不妥。可陛下用边军止戈省下的银子,用在浊水以南各道的新政之地,还之于民,民愈富实则国愈富。以大宁天朝上国,物产无所不盛的情形,最多三载便可恢复原气。朝廷府库愈充盈,则主干愈盛,那勋贵世家同气连枝的边军自然愈弱。”
“原来如此,那宸儿以为朝廷如此冷待定南边军,是因为想削弱皇叔手下这支锐卒的念头便是不该有的”
杨宸发觉,自己好似从未看懂过自己的父皇,那位龙椅上的九五之尊。
“陛下是定然不会如此,可朝中那些日日视殿下皇叔如虎狼的旧楚王从党便定是如此料想,殿下定然是知晓陛下初登基之时,荆楚流民百万的事,如何就灭得悄无声息?不就是用了该给定南边军的银子取安抚么?此乃恩。除去安抚,距渝州不过数日马力,便可乘船沿长河之下的这支锐卒便是威。恩威并济,要么不知生死的搏一场,要么返乡领新政划的两顷薄田,盼来年有个好年景,换殿下会如何做选?那荆楚之地的流民百万,其实乃我大宁立国以来的真正巨患,陛下不出三载,未动一兵一卒便让其化作乌有,实乃圣君之事。”
徐知余知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也知道这几年朝廷的确冷待了定南边军,可为人君者,总该明白轻重缓急的道理,边军的冷遇五载,换一个浊水之南的知事景象,算不得亏。
“若说陛下当真有一份私心,那只能是对殿下”
“此话怎讲?”
“臣初来此时,便曾与殿下说起,封四王就藩领军,实乃陛下制衡边军和京中勋贵之策。可殿下就藩不然,殿下身世虽知者甚少,却阻力最大,秦王和辽王在北地就藩早已让靠着北地兵事而敢暗地要挟朝廷的勋贵不快。吴王殿下毫无根基,平海卫多经海事,也不是北地这些靠追随先帝起家的公侯们所喜的。殿下明面上乃皇后娘娘之子,背靠宇文家,殿下就藩,日后这南疆兵事自然会多益于镇国公府,经过辽王和秦王一事发觉不对的勋贵旧党自然不肯轻易应下”
“这与父皇对本王何干啊?”
“定南边军因多年未得朝廷厚待,军力自然不可和当初同日而语,长此以往,南疆早晚要生一场祸事。去岁殿下就藩是因为四夷犯边,可京中的消息明明就是阳明城都险些被破,兵锋知抵渝州。陛下因此让殿下仓促就藩总领兵事,驱敌于外。
换言之,五年不曾有朝廷正眼相待,定南边军心头如何作想?可殿下就藩不过一年光景,朝廷边予了百万两之巨的饷银,关城当修,老卒返乡,一片崭新气象,边军又该如何作想?
人人都会在暗中赞许殿下,殿下成婚则根基大定,论军功不可与秦王和辽王相比,却最是让百官安心,又是为何,殿下难道不曾想过,是谁给了殿下这张王座,是谁让殿下有了广施恩于楚王旧军的机会?
再者,殿下何不想想,若是陛下当真有意剪灭殿下皇叔手下的这支边军,为何要留萧纲在此领军,为何李飞还能在理关,为何宁关还是王武的女婿简将军?难道殿下如今封地上的这支边军和六年前陛下登基之时的边军大体上真有何不同?
陛下是在等一个人来重新领着这支大军为朝廷效命,否则阳明城的那座王府在永文二年便该停工。臣也是事后方才想到,陛下为殿下所谋之深远啊”
杨宸嘴上不语,心底却是五味杂陈,怪不得从一开始就总觉得自己就藩封王像是有一直被人推着走在铺好的路上,如今说来,竟然是那位就藩以前从未正眼瞧过自己的父皇。
“长于妇人之手,何堪大用” 的话,让杨宸不快了许久。
这一刻,彻底释然,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的道理,比预料之中来得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