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莫不是听错了?”安彬问道,他很明白,私奏此曲若传了出去对楚藩百害无一利。
“我怎会听错这秦王破阵乐?”杨宸说道,又低头问着坐在身前的女子。
“此曲,是我大宁的禁奏之乐,姑娘来这阳明城广奏此曲是何用意?”
“将军明鉴,家父是宫里乐府的管事,遭人陷害下了大狱,父亲狱中自陈获救无望,让小女往定南卫海州寻原宫内学士徐大人,徐大人是家父旧友,便来此投靠,可途中遭了盗匪。
家丁仆人悉数而死,侥幸得一北返长安的大师所救,大师教奴婢弹了此曲,说是名长安一梦,到阳明城奏此曲,定能得贵人相救”
说及此处,此女已是啜泣不止,可杨宸并非三岁孩童,怎会就此轻信。
“你欺瞒本将,先说寻徐大人?等等,你说海州徐大人?原宫中学士?”杨宸追问道
“徐大人先前在翰林院待诏,行走宫内,因同乡之谊常与家父往来”
“那此曲是一僧人所教?”
“是一个僧人,名唤无藏大师,他说只要小女到阳明城奏此曲,就有贵人相救,家父也便有了一线生机,故而不曾直接南下海州”
杨宸笑了,无藏大师,不就是纳兰瑜掩饰身份的行头吗?在封地奏此禁曲,真是玩得一手好算计。
“此曲,叫一梦长安?今日之后,不必再奏,本将从前跟着徐大人念过几年圣贤书,明日便送你去海州”
杨宸心中虽还是有所狐疑,觉得此事蹊跷,但真送到了海州,一切真假都会不言自明。
“谢过将军,不过在楼里弹了几日琵琶,也只有几十两银子,恐是无以为报”
听到此处,洪海倒是先笑了起来,一笑这秀甲楼的嬷嬷还真是害人不浅,好好的清白女子被诓来青楼弹琵琶,每日少说得给这楼多得个几百两银子酒钱,这也忒图财,弹了几日才给人家姑娘几十两银子。
二来嘛,无以为报?嘿嘿,不就是那些啰里啰嗦营中请来说书的老头子最喜欢讲的以身相许吗?
“将军,我见姑娘如此可怜,不如带姑娘离了此腌臜之地,找个好日子,送姑娘去海州找徐大人便是”洪海本就是五大三粗之人,膀大腰圆,一许眉毛挂在脸上像是那门神画一般,这一起身便把蝶儿吓得不轻。
“这就是大师说的贵人?”
杨宸不曾理会洪海,只是仍旧低着头问着“本将,过些日子要回长安,你且说说名姓,蝶儿,是化名吧”
“小女姓云名梦,家父是原宫中乐府琵琶管事白泽”
“那便不必再怕了,既是先生旧友之女,本将明日便遣人送你去海州找徐先生”
“多谢将军,可小女....”
杨宸自然知道她在迟疑些何事,平白无故地送个天大的人情,怎能不叫人生疑?
“安彬,洪海”
“末将在”二人起身应着
“此楼有些吵闹了,换个地,把门外之人清理一下,顺便说一声,白姑娘跟我们走了,若不依不饶,明日找锦衣卫查查他这秀甲楼”
“诺!”二人应声而出,出门之前都笑了些许,今日虽比不得英雄救美,但殿下对姑娘的兴趣显然比所谓陈酿的茅府清酒要浓些。
二人退去之后,白梦想来是猜到了什么,心底有些发怵,今日真离不了魔爪了不成?
其实她眼中的无藏大师不止说了要她来此阳明城弹此长安一梦,她父亲本就是天下弹琵琶之圣手,自小耳濡目染却从不曾知有一曲叫长安一梦,何况此曲是那大师亲自教奏,给了一个锦囊要她到阳明城拆开见机行事。
“秀甲楼,数日之内,自有贵人相救”
“将、将军”白梦被杨宸在站在身侧看了许久,看得有些害羞,不过年方二九的年纪,怎经得起身穿铠甲的少年将军如此端详。
“姑娘,何故脸红?”杨宸问道
“小女、小女、”白梦被这一问,更是问得恨不能寻一地角藏匿了去。
“将军!外面清干净了”连洪海这等粗人都知此时要在门外应声,而不是推门而入,杨宸难道真的不知?
“走,换个地方”杨宸说完,便拉起了此女直接出楼而去。
而此时的安彬,直接拿出了军前衙门的腰牌,直言此地有乱党余孽,要他们悉数回自己屋内待着或俯首于地,等衙门派人来查案子。
见洪海杨宸出门之后,便跟了出来。
先是杨宸上了马,接着洪海、安彬纷纷上了各自坐骑。可白梦在马下,却是不知如何自处。
杨宸便下了马,“上马去”
“将军?”白梦有些迟疑,却被杨宸连人带着琵琶走到了马侧,推脱不过便将琵琶给了杨宸,双手翻身上了马。这马许是第一次被白梦骑乘,就有些躁动,吓得白梦连忙双手抱着趴在马上。
她心中早已有了自己的打算,杨宸三人绝非今日另外三人那禽兽一般的举动,定然不是坏人。何况,若真是那料事如神的大师所言可以救自己父亲于危难之中,死尚不足惜。
杨宸见被吓得趴在马上的白梦,有些笑意,便一手拿着琵琶,一手拿着马鞍翻身而上。
“啊”白梦大惊,“将军!”
竟是这马鞍按军中之规不似寻常行旅坐骑可加宽坐下两人,而是刚好贴身的马鞍,杨宸上马之后,纵然白梦如何瘦削,自然是有些靠了太近。
“驾!”杨宸双腿踩着马镫一夹马腹,便就着这初冬之夜的凉意与清冷月色离了秀甲楼而去。
“王爷,回王府吗?”安彬在身后问道
“嗯”杨宸应着
“女官大人今日可别等着王爷用膳啊”洪海跟在身后不知为何突然提了一嘴,竟然让杨宸愣了一下。
今日,怎么好似全然忘了这茬。明日便要巡边,今日定然是在等着一同用膳。
“洪海,你先回自己府里,明日早些去营中带一千骑军到北门候着本王,明日便不去大营了”
“诺!”洪海领了命,便转身往自己府里回了。
“王爷?”白梦听着这三人的对话,已然是惊得好似忘了骑马的恐惧,这就是大师说的贵人?其实细细想来,自己父亲因他人陷害而下狱并不是长安的天牢,而是那诏狱,否则自己父亲又怎会觉生机无望,要她南下投奔徐叔叔。
“能救父亲的,这定南卫可不就是只有陛下新封的楚王殿下吗?让在那秀甲楼里无法无天的一营将军跪地回话的,这定南卫除了王爷,还有谁能受此大礼”白梦忽然察觉自己有些傻,如此浅显的道理,都不曾想过头来。
“王爷?”白梦直了直身子,问道。
“怎么?不像么?”杨宸问道
“臣女不敢,殿下..”
“寻常的话请安的话不必说了,你的琵琶弹得如此之好,本王怎不曾在宫中见过你”
“父亲不许臣女入乐府,说宫里做的,都是吃人的差事”
“有趣”杨宸被白梦突然直起的身子给弄得有些无措,骑马之时,那透着清香味的头发总是不经意的被风吹到他的嘴边,他是第一次与一女子同骑一马,其他人是尊卑有别,青晓则是不敢惹她恼怒。
“殿下,臣女罪该万死!臣女不该有此大逆之言”
“哈哈,那本王要赐死你吗?”
白梦也不知为何,对穿着冰冷铠甲把自己硌得生疼的王爷并未有太多的惶恐和忧惧,她是第一次见到平日里连望一眼都是奢望的天家龙子,却不知为何,从被身后之人从那一脸诡笑的武将身前救出,从被拖着出了秀甲楼,再到推上马坐在他身前,就好似蒙了一般。
其实,王爷也好,寻常武将也罢,抑或是徐叔叔的学生,好像自己并未有太多感触其中的不同。
其实此刻的杨宸,也有些不知自己是为何,竟有一种冥冥的喜悦,起初以为是听到这许久不曾听到的秦王破阵乐,想起了自己那除了前朝太宗皇帝翻遍史书也只有一人被封天策上将的皇叔,想起了自己那总是想着有朝一日再领兵北伐的皇祖父。
可上了马,确乎有了不知名的窃喜,确乎有了天下少年如出一辙般的躁动。
“安彬,西门城墙”
两骑三人,往西门而去。
寻常百姓只知,这一夜,少年将军载着白衣女子在阳明城的街道上往西门飞奔。
守城的士卒更是不知为何穿着将军甲的少年,领着一妙龄女子走到了那今夜无人看守的城墙之上。
“臣女白梦,参见王爷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起身吧,能否请白姑娘,在这城楼之上,再为本王弹一曲长安一梦?”
白梦虽有迟疑,也便就着这月色,不顾清冷之风弹起了这不知为长安一梦还是那杨宸口中秦王破阵乐的曲子。
随着这琵琶声起,杨宸仿佛回到了广武十九年自己少年时在宫里参加广武帝为楚王杨泰凿通西域而设的庆功宴之上。杨宸眼前,好像不是这阳明城西面城墙外的群山,而是自己的皇祖父,皇祖母正坐在那大殿之上。
自己的父皇与皇叔分坐两侧,满是大宁朝凯旋再开新土的欢喜。自己那要强的四哥,跑到自己皇叔眼前舞了几剑便得了皇叔用的佩剑,惹得他们好生羡慕了些时日。
最让杨宸念念不忘的,当是那一曲秦王破阵乐。
“十九年,帝设宴群臣......为嘉楚王之功,特诏楚王妃韵,穿琉白前朝王府之服,奏秦王破阵之乐,立国二十年,人间再闻此曲,诸臣为之一贺,宴闭,乃封楚王泰为天策上将”
那一袭前朝王妃的琉白之裙,又让长安记了多久,又让着杨宸,记了多久?
“好一曲,长安一梦啊”琵琶声闭,杨宸默默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