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不敢直接上手扶他——他不需要一个新兵的帮助。
我只得尽力保持在他斜前方很近的距离,是他一伸手就能够到的位置。
可自始至终,他只在一次跳下深坑后拽了我一把以站直,再没求助过一次。哪怕我听到他的呼吸越来越沉重,跑出了一身汗却脸色惨白,哪怕卧倒时他的脚已经在以不自然的角度弯曲。
那段时间他开始越来越少地出现在我们面前,甚至连开饭都不再到场。可他又没有小厨房,又不爱吃零食,那他每天在吃什么呢?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但他不能一直不出现。晚点名,所有干部都要到场。再过一周,轮到他值班,两次起床点名,三次饭前点名,体能前、看新闻前点名……他必须到位。
我们素来是喜欢卡时间的,这是单位习俗(不是)。比如上午七点五十吹哨,七点四十八大家才会手忙脚乱往楼下冲。而点名干部,一般要等我们吹了集合哨,开始各班查人,才会慢悠悠出门。
但那段时间,他会提前十分钟就在下面站好。
空荡荡的操场,着装整齐地、笔直地,站着他一个人。
看得在楼上摸鱼到最后一秒的我心虚不已。
点完名后,他也不带队,有时会站在原地看着我们离开,有时也会慢吞吞转身,平稳地离开。
和平时没有任何差别,他平时走路就是慢吞吞。
所以我们谁都没有发现他的强撑,哪怕我知道前几天的训练可能加重了他的旧伤。
直到有一天在开饭集合后我没有进食堂,而是飞快跑回班整理我因为起晚了没来得及叠好的被子——一般是不会有人这么做的,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讲,早、午饭是必须的,西藏消耗大吸收少,不吃饭会很大程度影响正课训练。
但我对我的血糖很自信。换句话说,不怕死。
我跪在窗边对着我的被子戳戳捏捏时无意抬头,看到的画面让我至今想起都会心落跳一拍。
炊事班后面有条小路,但几乎没有人走,一是有站长的明令禁止,二是那条路实在难走。它细窄、陡峭、湿滑,石砖覆满厚厚的青苔,两侧杂草丛生,稍不留神就会划伤双手,石砖间隙是黏糊糊的淤泥,又有许多曲折,我们在偷偷借它去小卖铺时,没少一走神,脚一滑,摔得一身脏兮兮。
而我从来都浑身写满矜贵,从来都从容庄重,坐卡车出行再颠簸、再长途也稳稳站在车厢中央的队长,正坐在那条小路旁,坐在快要把他淹没的杂草中,双腿随意向前伸着,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大腿,一手轻轻悬草丛里钻出的野花上方,要落不落。
而他手边,一副拐杖被整整齐齐架在草丛上。
单位里不是没有见过拄拐的。有人崴脚,有人骨折,实际上没少见。我们甚至有一个老兵,训练时出了差错,拄了一年多的拐,拿了残疾证退役。
可这东西不应该出现在我队长的手边。他明明五分钟前还笔直地站在队伍面前,铿锵有力地布置今天的训练任务。
可我就是眼睁睁看着,看着他拾起双拐,借力慢慢站起,没有再站直,不太熟练地拄着双拐,一点点踏上那条人迹罕至的小路,身影一点点沉下去,直到被荒草彻底掩埋。
我还是看着他带队、点名时军姿依旧标准,步伐依旧稳健,眼神平静、温柔地注视着他的队伍,在心里盘算着他还有多少次这样的机会。
他的腿不再支持剧烈的运动,这意味着他的军事成绩会受到很大的影响,这会直接导致,因为训练成绩不够好,他不再有晋升的机会。他只能在这个位置上干到满,干到这里不再需要他,干到不得不离开他毕业时义无反顾的地方。
他不需要帮助,不需要心疼,不需要怜悯,他不是唯一一个,不是第一个,更不是最后一个。
这个贫瘠得水和电都那样珍贵的地方,这个偏远的生病了一次只能领一顿的药再观察两天的地方,这个充斥了不知道多少人的向往和信仰的地方,最富有的就是忠诚。这里永远不缺忠诚,永远不缺奉献。
只是可能会伴随埋葬一些遗憾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