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龙三载,九月初九,秋,京都。
回京数次,姜锦夏只记得其中三次。
第一次为骠骑大将军,得胜而归,骄阳热烈,她身负军功荣誉,先帝亲迎进城。
第二次为大夏叛国者、沙海军妓、未央宫罪奴,梨花翩翩,她罪孽深重,拉棺,血染十里繁花。
第三次便是今日........
今日,黑云压城,大雨滂沱,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金丝楠木棺材上,也砸在前面拉棺人身上。
拉棺人为当今天子,大夏皇帝苏幕遮。所拉为放进国丈姜胜之棺。
为示尊重,苏幕遮鞋袜皆去,赤足徒行,披麻戴孝,像当年姜锦夏一般。
自安乐州至京都,千里迢迢,苏幕遮拉棺一路而来,或于泥泞小道,或于街头巷尾,行有近半年之久。
刚进城时不知磕到了什么尖锐物,那一双赤足割出深深的凹坑,血流不止。一路而来,血夹杂着雨水,阴湿在京都的大街小巷,似绽开的一朵朵血花。
其实阿爹既不是皇室重胄,也非功德甚伟,本也不配用金丝楠木的棺材,更不该天子拉棺!
不........
有何不配的,她姜锦夏说配就配。皇权是什么东西,苏幕遮是什么东西........
皇室如此薄凉,要什么荣光,要什么尊严!
一路而来,跋山涉水,她也听到不少百姓言论,背后指着她骂,什么“妖后”之类。
呵~
他们说的不错,她就是妖后。
今日归来,她非忧国忧民的将军,也非任人宰割的罪奴,她是皇后,她要做妖后!
她就是要蹂躏苏幕遮,践踏皇权尊严,她就是要臭名昭著,遗臭万年,就是要做那祸国的妖后!
街旁百姓低头跪地,密密麻麻,自街头延伸至远处,雨大,无一人撑伞,皆是痛哭流涕,喊着:“陛下~陛下~~”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此泪并非为棺中之人,而是为拉棺之人。
【朕有罪,至国丈惨死,愧对皇后,今拉棺赎罪,以慰国丈在天之灵!】
一架六马驱驾凤撵“轰隆”而来,跟在灵柩之后。
姜锦夏缓缓掀开车帘,身旁有常侍劝着:“娘娘........娘娘也该劝劝陛下,若是伤了龙体........”
“呵~”
她扶了扶头上凤钗,道:“那便伤了吧!”放下车帘,没做理会。
忽得车停了。
虽是车行的慢,却从未停过,如今是真停了,听得车外侍卫回禀:“娘娘,徐太尉携诸位大臣来了。”
果不其然,透过车外狂风暴雨,听得一声:“臣等叩请皇后娘娘圣安!”
姜锦夏知道他们做什么来的,不过是为这狗皇帝求情而已。
“告诉诸位大臣,拉棺乃是陛下圣旨,本宫为后宫女流之辈,做不得陛下的主!”
“诺!”
只是此话并挡不住诸位之心,一众大臣趴在她凤撵之下,匍匐求着:
“娘娘,陛下虽有过错,可《罪己诏》已发........还请娘娘为陛下龙体着想,为我大夏江山社稷着想,劝劝陛下,收回成命!”
随即那诸位百姓跟着附和:“恳请娘娘规劝陛下,收回成命.......n”
罪己诏!罪己诏!可是一纸《罪己诏》骗了多少的忠臣为他求情。自白云山上曲老将军,到如今诸位百官百姓,可是这畜生当真知错了吗?
徐邈还是徐老将军的儿子呢,当真不知徐老将军是如何死的吗?为这么一个杀父凶手求情!
愚忠,这群老匹夫迟早死在这暴君手里!
“绕道!”
她一句话刚下,凤撵未转,徐邈已然上前扒住了轿门。
雨大风寒,徐邈向来体弱,此刻冷风刺骨,不觉得咳嗽:
“娘娘,臣愿替陛下拉棺!还请娘娘.......成全。”
她掀了车帘,只望见那雨大如注,倾泻在徐邈脸上,他那一撮胡须沾水,似瀑布一般哗哗而下。
身后是百官、百姓,其中有年过七旬的老人,白发苍苍,衰瞳乞求;也有三四岁的孩童,黄发垂髫,一双眸子清澈望向她;甚至有七八个月身孕的孕妇........
哼哼~
可是当年她拉棺入京,众百姓口中无一不戳着她的脊梁骨喊“卖国贼”呢!
唯有凌大哥及徐老将军........
仅仅那几个对她好的,也死在了苏幕遮这个畜生手里。
“徐太尉已是杖家之年了吧!”她道。
“微臣今年五十有六!”
“听闻徐太尉向来体弱,今日为陛下拉棺,可是想徐家绝后?”
“娘娘........”
姜锦夏正欲翻下轿帘,听得远处一句:“将军!”雨大风急,似远山上传来的渺茫歌声。
定睛,她瞥见一袭白衫划过,马蹄踏踏........
“骄儿?”
马在凤撵前停下,她跪地在车前,求道:“将军,臣妾求将军饶恕陛下!”
她一张玉颜沾了水,我见犹怜~
轿帘被拉下,姜锦夏走下车,远眉微蹙:“骄儿,你不该管这事。”
余家骄头微微垂下,发髻微湿,其上唯有一只素珠钗,道:“请将军为大夏江山社稷着想,为自己声誉着想。”
她的乞求,又很难让人拒绝。
姜锦夏扶她起身:“你身子弱,不该在雨中长跪。”
随后转至棺前,徘徊打量在苏幕遮身上。
“师父?”
苏幕遮凤眸微抬,迷离望向姜锦夏,又沉下。
他肩头的位置勒着缰绳深陷进进去,一道道的血水顺着凹坑倾斜下来,身上孝服经雨水打湿、鲜血染指,已显出赤红。
姜锦夏轻抚着他的伤口,只想到在自己肩头的位置也有一模一样的伤口。
“陛下,痛吗?”
他嘴里咬着绳,疼痛让牙齿发颤,唇开了口子,血微红,如今吐出字来:“不痛!”
猛然她又捏起她的下巴,对向雨中跪着的徐邈及诸位百姓百官:
“陛下看到了吗?看到百官、百姓、还有骄儿是如何为陛下求情的了吗?陛下知错吗?”
“徒儿知错!”
她附在他耳畔,恶狠狠的:“你有罪,苏幕遮,给我记住,你有罪!”
随后与众官道:“带陛下回去疗伤。”
抱起地上的余家骄,跨马,雨花飞溅,消失在雨街朦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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