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以洁睁开眼,鼻尖是大片消毒水的气息。
这是一个安静的午后,窗外阳光依然肆意的能灼伤他暗色的灵魂。
头疼的厉害,他缓慢坐起来,看见一个人安静趴在他的床边。
墨色的长发蜿蜒如深海漂浮的水藻,部分顺着肩颈披散,部分和衣袖铺在床铺上。说来可能不妥当,他想起了《奥菲莉娅之死》。
奥菲莉娅想要把野草做的王冠挂在垂柳上,一条邪恶的枝条断了。
她掉落在溪中,她的衣物在水中散开。
奥菲莉娅仰面望天,嘴唇微张,像溺亡前的挣扎又像生而就在水里。
周边象征被放弃的爱的垂柳、长眠的罂粟,自然花草闪着奇异的光,诡异、华丽。
死亡在那一刻达到高潮。
不过他想起的是一位不知名创作者的捧花版本。
相比最初手心朝上的版本,画中人双目闭合,捧花于胸前,更窒息平静。
白色的床铺是白色的溪流。
死生同源。
薛以洁忙移开视线,他动作轻微的拿出手机解锁,沉迷的记录那一瞬间涌上来混沌灵感。
关闭备忘录他想起来看消息。
他还未看便感到一股彻骨的心灰意懒。
翟阳:【八点钟,外滩粤菜餐厅】
他早已习惯了不是吗?薛以洁自嘲般笑笑。
他早该想到他是这样一个人。
“你醒了?”崔静睡着迷迷糊糊,感觉身下的床铺有细微的动静,于是她抬起头。
“是的。”薛以洁拘束起来,明明他才是受害者。
他没话找话,“我怎么来的。”
“120。”崔静觉得自己和医院真的有缘,她去饮水机给他接了一杯水,“喝点水,喏。”
薛以洁这才发现自己嗓子干渴,“好。”他捧着水,突然生出一种错觉。
就好像面前这个人和他是老朋友一样,她表现出的不像是陌生的肇事人与受害者的关系,而像她们是很早就认识了的朋友。
他生病了,她大老远的过来看她。
两人平淡的说说话。
“对不起,是我大意了,才砸到你,在开放阳台的窗台弄花,是我安全意识不够。”崔静诚恳道歉,“医药费我会承担,对你生活造成的影响我也会负责,头还疼吗?”
“也没有砸到,就是擦了一下,我感觉……还好。”薛以洁手去摸自己的头,摸到了几圈纱布,一摸一阵疼。
他想到自己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停下的脚步,就好像在等着被砸一样,生出几分疑虑。
为什么总是这样。
“想吃什么。”崔静掏出手机关怀道,“医生说你过分疲惫,没有休息好,你需要好好吃饭。”
被异性这么柔声询问,薛以洁有些不自在。他告诉自己,这是源于陌生人的客套、礼貌和作为肇事者的负责,可能还有愧疚。
她声音真的很好听 ,骄奢气很重。
他格外偏爱19世纪欧洲油画一度兴起的极端浮华、享乐的浪漫主义腔调。
画中无处不在的锦缎、瓷器、折扇、宽大的裙摆,天鹅绒呼之欲出的绒感和缎面的偏光,东西方文化如此和谐共处,堆砌出视觉的极乐盛宴。
同样他很能欣赏这种声音。
“怎么,你不开心吗?”崔静随意的问。
他的忧郁自然引起了崔静的好奇。
他的外貌没有丝毫攻击性,带着令女人怜惜的优雅少年气,能激起很多女性难以自矜的关怀。
可现实里往往他遇到的更多是来自女人的敌意。
“确实有点。”薛以洁露出一个笑。
“是因为我而受伤了?”崔静又说,“不像。”她看了看他握着手机的手。
“确实不是。”
“吃这个可以吗?”崔静没再多问,拿出在医院接水时被塞过来的卡片给他看。
“那我就要这个。”薛以洁接过卡片,随意点了一个,他不太有食欲。
“绿豆百合粥。”崔静看到粥就瞳孔地震,“医生说你不用忌口,没胃口?”
“有点,所以不太想吃太多。”
“我点个黄焖鸡。”崔静问,“会介意吗?”
薛以洁正低头发现自己衣服扣子开了两颗,他连忙看了眼崔静,发现她没看自己,又赶紧把扣子扣好,“完全不会介意。你点吧。”
送餐人来得很快。
她还给他点了一份骨汤。
薛以洁只是头砸到了,不是手残了,他端起那碗甜口粥就着咸辣香的黄焖鸡香味两下将那粥喝完。
中途崔静叫了护士进来换药水。
“你休息吧,吊瓶我看着。”吃饱喝好后她不知哪里借来的折椅,躺在他床尾的走廊空处。
护士给她抱来小毯子。
她闲适得像在自家,小毯子一盖,看了眼吊瓶里还很满的药水,定了个十五分钟的闹钟,闭眼小憩。
病房又恢复了宁静。
薛以洁又感觉到了那股难以忍受的空,他很想说说话。
“是不是睡不着。”崔静躺着没动突然出声。
“是。”原来她没睡着。
“你嘴馋吗?我是说我之前吃饭的时候。”
“不。”
“我的饭菜那么香,竟然没有香到你。”
“其实有香到。”薛以洁坐起来,看着躺椅上闭着眼睛,手臂印着一条光的人,窗帘哪里有一条缝没合上。“只是我个人对吃上面没有太多欲望。”
“穿上面也没有太多吗?”
“啊,是的。 ”薛以洁不知道她如何联想到这个上面,他穿得并不随意,不过她确实说对了。
“你每天上班怎么去上班。”
“我是自由职业,会卖些自己的画。”
“住在工作室吗?”
薛以洁失笑,“偶尔也是这样。”
“你不会对住也没什么要求吧。”
薛以洁倒是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他大学期间就是在学校公用画室,和翟阳在一起后,他给他租了一个画室,在国外这几年更是好的坏的环境都呆过。
这么一想,确实也是没什么要求。
崔静又问,“自由职业有趣吗?”
“某些程度有些无聊,每天可以睡到自然醒,时间有时候过的很快,有时候又很慢。”
“上班也是这样。”崔静说,“不过我现在不上班了,专心当自由人类。”
薛以洁被逗笑,两人你一句我一句。
“你在担心我,所以才给我说这些吗?”薛以洁问。
一直闭着眼的崔静睁开眼坐起来,她看向床上的人。
已经成年的男性额头捆绑着纱布,他睫毛很长,唇色苍白。
孤身坐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双眸平静,却很空,悬浮从未曾落地,如万家灯火里不亮的窗。看人时天然带一种忧郁。
好像他的孤独是与生俱来的。
“因为你看起来好像要死掉了。”崔静说,“所以,我日行一善。”
她拉开窗帘,让阳光倾撒进来。
“对吃住有些要求吧,多计较一些东西。思考得过深,人就会累,各种意义上的,小艺术家。”
薛以洁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同频共振。
他越思考,越痛苦。
人丧失活下去的“锚”就会虚无。
薛以洁知道自己的问题出在了哪里,可医者不自医。
他知道也无法治愈自己,可能这种状态某天可能会被人打破,薛以洁从前想。
直到这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有人敲开他的窗,没有说爱,而是说,“我们出去玩吧,外面太阳很好。”
可明明这个女人脸上带着远比他更加不在意的脱离感,她将世上的无趣展现的明明白白。
不过她很快又当着他的面从那种虚无的状态脱离出。
薛以洁再一次感觉到了那种奇妙的感觉。
“那顿饭真不错,就是外卖送过来感觉失去部分味道。”崔静立刻起身。
薛以洁认出了她身上的某C家当季新款,还有手腕上明晃晃印着大牌logo的手链。
她带着一身价值不菲的奢侈品,轻盈从床尾略过。
再一次回来手上多了个一次性手套,毫不避忌的对着垃圾桶捡起一样东西。
是那个送餐卡片。
“我来吧。”薛以洁忙掀开被子,一时间忘记了自己在输液,险些漏针。
“你呆着别动。”崔静反摘下手套。
用手机拍下卡片上的电话和地址,又用手套碾着卡片丢回去。
“你打算晚上去吃吗?”薛以洁好奇的问。
“嗯哼。”崔静洗了手用纸巾擦干走过来,毫不避忌探了一下他的额头。
大众洗手液残留劣质的茉莉花香。
薛以洁乖乖仰着头,高大的身子向着她手的方向凑过去,“我自己已经感觉不热了。”
崔静站着看他,便成了居高临下。
她看见他澄澈忧郁的双眼里的纯透,明明是带着优雅气的面容,落在她眼里怎么看都像只乖巧的狗狗,身后有尾巴在不停摇摆。
那眼里的情绪是——期待。
崔静没忍住摸了一把他纱布外的头发,若无其事收回手。
“要开心点啊。”小狗怎么能不开心呢。
小狗会上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