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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鬼脸(2)(1 / 1)


竹林深处,竹叶间留出的缝隙将月光切割得支离破碎,令寒夜似一张涂满各色油彩而花里胡哨的鬼脸。

风声飒飒,渗透着夜的凄寒与月光的清白,反倒越听越是温柔。

这本该是个平静如春水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一切都本该是美好永恒的,可惜秋意未浓,春水已经寒比隆冬。

在这个世界里,季节是不分明的,总会错乱重叠,就像迷茫的人心。

在这个世界里,有多少人的命运是始终太平无厄?

命运的一半顺其自然,另一半只能靠自己去把握抗争。

有着鬼脸的人融进了黑夜,藏身于竹林深处。

他正用一双悲郁又感激的眼睛,痴久地凝望着寂寞无声的小竹屋。

他确信,刚才推开门,映入眼帘的就是她。

就是昔日那个温柔娴静善解人意娇俏可爱的她。

但不知为什么,他的心中不由自主地涌起了某种强烈质疑。

他反复告诫着自己,这一次看见的女人,绝不可能真的是她。

时隔几十年,历经沧桑,苍狗白云,满目风霜。

她绝不可能还是那年那月那天那时那刻自己第一眼看见的样子。

出尘绝俗,年轻美丽,虽有憔悴黯淡的病态,却也使他瞬间心生柔情与叹惋。

他已风烛残年,她也应该鸡皮鹤发情韵不再。

她只不过太像他记忆中的那个女人了。

无论是相貌,眼神,还是静雅的气质,都太像了。

他差点就要恍恍惚惚地以为自己走入了倒流的时光。

但很快,另一个自己又反复告诫着:绝不可能真的是她。

那个自己其实是他的直觉,野兽般敏锐的直觉,从不出错。

他直觉到她很怕他。

她虽长着一张他最熟悉的脸,神情却是绝对陌生的。

那种陌生也使他很怕。

他不敢轻举妄动,站在门口的一瞬间就彻底石化。

直到他听见有脚步声从背后逼近。

他警觉地回过神来,闪身出门,飞奔逃遁。

在又一瞬间,他非常清楚地看见了一个男人。

一个与他昔日同样体格健壮、表情冷峻、眼神坚定的年轻男人。

只是这个男人手执一柄快刀,坚定的眼神及冷峻的表情里又隐含着深沉的内疚关切。

这个男人正走向竹屋。

他走得急,却不像鬼脸人一样飞奔,就因为他一面在关切,一面受着内疚的羁绊。

他当然是在关切竹屋中的她,但他到底为什么会内疚?

是为他刚才抛下她独守空屋?他干嘛要抛下一个饱受病痛折磨的女人?

他风华正茂,春秋正富,年纪应该不超过三十,竹屋中的她年纪也应该在二十五至三十之间,他们年纪相仿,才是一对合情合理的伴侣。

他们实在很配,即便是鬼脸人真的回到昔日,回到那个女人的身边,看起来也远不及他们这么配。

现在他彻底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了,另一个无人问津的世界,荒凉孤独。

再不会有女人突然来接近他,喜欢他,理解他。

他真羡慕他们。

但这羡慕立刻就变成了强烈的嫉妒仇恨,他心里只盘绕着一个念头:“冲过去,杀了这男人。”

然而他动不了,仿佛身体已经被别人抢走了。

他还是呆呆地藏在寒夜的黑暗里竹林的最深处。

他不能破坏别人的美好,尤其别人长得太像她。

他也不能再轻易走出去,他怕暴露自己的鬼脸。

狰狞恶心的鬼脸。

是当初那群自命清高的武林正道人士一起将他害成了现在这副鬼脸。

这才是他真正仇恨的。

想起这些,他的手就猛然用劲,青筋鼓凸,手里抓住的一根粗壮的青竹立刻被捏得破裂折断。

破裂折断的竹片划伤了他的手掌,出血了,他一见血色就亢奋。

报仇的时机快要成熟了。

正道人士的假惺惺已持续不了多久。

他总有一天会让他们在众目之下露出比他的脸更丑恶的真面目。

他含笑,出血的那只手又抓住了一根青竹。

那根青竹比先前那根要细得多,手掌接触竹身时感觉特别舒服,就像是轻轻握着那一年她光滑白皙纤弱的手腕。

他还会再来看小竹屋里的女人,他不信世界上如此像的两个女人之间什么联系也没有。

血继续流淌,染红了竹节。

他这才记起,自己昔日握着她手腕时,几乎都是浴血奋战归来,身上的血等不及洗净,她就万分关切地奔向他,要先看看他是否受伤。

可他总也等不及她看见自己身上的新伤,就握着她手腕,将她急迫地拥进怀抱,低头热吻她那披散过肩的秀发。

她秀发总是充满了芳香,那香气正是治疗他新伤最好的药。

XXX

婷缓缓睁开眼睛,眼中还残余着惊恐与倦意,泪痕也没有干透。

但她终于再一次完好无事地苏醒了。

因为她坚信爱情,坚信燕归来绝不会真的抛弃她,坚信是燕归来的突然归来,才吓得那个恶鬼来不及向她下手就拔腿逃离。

燕归来是她永远的福星。

爱情在他们之间已经缔造了许多奇迹。

这次的苏醒更是奇迹中的奇迹。

世上最伟大最势不可挡的力量,多半总是从人性里激发出来的。

燕归来也庆幸她一如往常地顽强,没有深陷死亡的泥潭,没有向恐惧屈服,没有让他一个人孤零冷落地面对残酷善变的现实。

他坐在床边,凝注着她,全心全意,小心翼翼,真怕一闪神,她又会突兀地晕过去,不复再醒。

他激愤地奔出竹屋时,怎么不先想到她的病情?不先想到现在的她已多脆弱?

没有他的守护,她不仅吃不了饭喝不了药汤,甚至连内急都无法解决。

每次内急还是燕归来算好了时间提醒她,将她扶到隔壁的茅厕,让他收养的一个叫小月的女孩进去协助她,毕竟她下半身是瘫痪的。

她真的无法离开他了。

她晕厥了不知有多久,当苏醒之后也感觉不到自己的下身已一片濡湿冰凉。

她不仅在这次晕厥中再度泪如泉涌、冷汗涔涔,而且还第一次尿失禁。

燕归来并不唤来小月,他知道这样会使她更羞耻。

所以他用脉脉含情的眼神获得她的同意后,亲手帮她换了床单,而她刚苏醒不久,精神仍很衰弱,体力更乏,只好也让他帮着换衣裙。

反正早就是夫妻一场,也没必要难为情。

换好了床单衣裙,他又出去熬药汤煮米粥。

床单衣裙有时候是小月负责洗涤,有时候也是他亲力亲为。

他虽是壮汉子,一双手却绝不粗笨,经他洗过的床单衣裙,晒干了不会起任何的褶皱,更不会褪色,简直就像从集市上新买回的,而且散发着一股翠竹特具的清香味。

每每睡在他洗过的床单上,穿着他洗过的衣裳裙子,婷都会觉得特别舒服,特别安心。

这样的丈夫,何止是世所罕有,简直是千年难遇。

可他为何偏偏又是江湖人呢?偏偏要和外界有诸多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纠葛。

喝了药汤,吃了些米粥,她总算是惊魂稍定。

她与燕归来相依相偎在床头,只觉药汤米粥一起在自己的胃里甜蜜蜜而暖洋洋地消化着。

那双灼亮如熔岩的眼睛,那张一半森寒白骨一半浓重阴影的鬼脸,或许又是一场迷离破碎的噩梦。

现在噩梦已醒,丈夫已归,天也快亮了。

燕归来轻声道歉:“今后我会乖乖的,再不丢下你,再不惹你生气,再不让你受怕。”

婷笑道:“有你这句话,今后我一定不会再做什么噩梦了。”

燕归来道:“噩梦醒了,就别去多想。”

婷突然也情真意切地道歉:“其实昨天是怪我,是我非要怀疑你。”

燕归来道:“那也只是一场噩梦,我们就当成现实中根本没发生过。”

她犹疑着:“好,可我还是想求你……”

燕归来明白她的意思,眼神柔和地与她对视:“求我别再杀人?”

婷羞愧地低头:“我怎么这样讨厌,又要说些伤你的话。”

燕归来眼神依旧柔和,语气却突然坚定:“没关系,况且我也早就想向你澄清一件事实,不管你相不相信。”

婷痴问:“什么事实?”

燕归来道:“我的确杀过人,很多人,但我保证我所杀的每个人,都绝对该死。”

婷黯淡已久的眼睛猛地亮如晨星:“你是说你从未妄杀过一个好人?”

燕归来道:“你相不相信?”

婷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接着问,呼吸又已急促:“那么最近发生的一系列血案,真是你做的?”

燕归来轻抚她因急促呼吸而晕红发热的脸颊,不禁苦笑:“不是,我虽然杀过很多人,却没有一人是足以震动江湖的,而最近发生的一系列血案,每个死者的身份都非同小可。”

婷沉默半晌,逐渐恢复平静,终于点点头道:“我相信你。”

燕归来叹息:“无论如何,我的刀已经沾满了鲜血。”

婷嫣然道:“只要你也保证,今后不再杀人,刀上的鲜血终会洗净的,毕竟这世上有太多不公需要用杀戮才可解决。”

能嫁给当今江湖上最叛逆的男人,说明她内心深处本就不是一个太保守的女人。

燕归来微笑,握紧她的手:“谢谢你,你终于能理解我。”

婷也微笑:“现在理解你,不算迟吧?谁叫你不早些说出来?”

燕归来重重地吐出一口气,似乎直到此刻,他终于将胸中郁积已久的冤屈之气彻底释放掉了:“我不求别的,不求外界的所谓武林正道怎么看待我,不求有人还我清白,只求你相信我,陪着我一起永不消沉,陪着我一起快乐坚强。”

婷憔悴病容间立刻显出了一种不输给他的坚定:“爱的最根本,不就是相互信任么?先信任了,才会再有包容与和谐。”

燕归来深觉宽慰,将她拥得更紧。

婷又黯然:“但我恨我自己的身体不中用,你在外界忍受了那么多的冤屈痛苦,我却不能用身体安抚你,让你发泄,让你快乐。”

燕归来笑:“傻娘子,你说什么呢,脸都羞红了。咱们夫妻一场,莫非到头来你竟把我也和那些臭男人混为一谈?我绝不会贪恋床上风光,借妻子的身体来解脱胸中块垒。”

婷欣慰:“是的,你绝不会,如果你会,看我病得人鬼难分,你肯定早就把我抛弃了。”

燕归来故作严肃:“所以你的当务之急是好好养病,能每天守着你安然无恙地苏醒,就是我最大的解脱。”

婷含泪道:“谢谢。”

燕归来深情地看着她:“我们应该还有个约定。”

婷立刻认真起来,样子很是招人怜爱:“什么约定?”

燕归来忍不住怜爱地吻了她脸颊一下,柔声道:“今后谁也不许瞒着对方什么事,谁也不许不信任对方,谁也不许在对方面前说谢谢和对不起。”

婷噗嗤笑道:“这是约法三章?”

燕归来道:“难道你嫌少?”

婷又将泪湿的脸紧贴在他胸口,幽幽叹道:“我不嫌,我再也不嫌了。”

烛已残,天已亮。

他们终于一起平安地从梦魇里苏醒。

他们终于挺过了这次情感的考验。

他们用自身的顽强与信心来充实对方的幸福。

心中有爱的人,受尽冤屈的人,无力辩白的人,终于等到了明媚新鲜的朝阳。

世上唯剩阳光还算是正义伟大的?

阳光铺洒人间时,已不该哭泣不该赌气不该堕落不该逃避。

而是该开心,该毫无杂念地笑一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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