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思万绪,不过一瞬。
青奴终究并未停留,脚下亦是半寸不曾偏移,深深一眼道尽心事,便径直离开。
她信她会懂。
刘萤自然是懂的。既是必经路口,难保暗处无人,路已至此,更不能横生差池。
确认人还活着,便已达成此行所愿,不必急于获取更多。
她双手捂脸,将心底的疼惜与悔恨无声吞解,松手之际,面色平静,眼中只余散碎欣喜。
阿诚牵着骡子从石林北侧绕回来时,便见自家小姐正席地而坐,身前跳跃的火光映在脸上,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松弛与淡然。
戌时三刻,上山诸人陆续返回。刘萤招呼着众人吃喝休憩,又是一阵忙乱。
亥时初,一行人打道回府。
翌日,天光微亮,村人睡意惺忪间,便听得南山腰上一片喧哗。
随后不久,头天所有帮助寻人的村民家皆收到了刘府差人送来的谢礼,并被告知刘举人已安然回家。
刘府正堂内,刘萤掏出三大筐月儿山的红土,轻松安抚好吹胡瞪眼的老父亲,顺便得了对方定将大戏唱全的保证。
转过头,却见另外三人皆以袖掩面,涕泗横流,顿觉泰山压顶,头大如牛。
该如何劝?劝不了。
同样是放在心尖尖上宠爱着的孩子,多年来音信全无不知生死,漫长的等待里早不知反复死心几回。如今柳暗花明,怎会不放肆发泄。
午时,真武营膳堂。
青奴端着餐食在走,不料侧前方一道巨型黑影猛地向后蹿起,直直朝她怀里撞来。
她迅速止步微微后仰,左脚斜上前半步,顺势向右旋转半周立住身形。
饭菜半点未洒,竹筷却摇摇晃晃险要滚落。正此时,右腕被人一拉一带,竹筷堪堪稳住。
她低头去看对方握住自己腕骨的手,全然不曾发现其眼神,趁机不露痕迹地瞟向她右手大鱼际处,又迅速移开。
“多谢。”
青奴抬头,对上一双吊梢眼。近距离下细看,才发现那对浮在眼白之上的瞳仁并非棕黑,而是更为清透的棕灰色。
青川颔首,侧身让路,态度倨傲却又尽显风度,像极了洛城那些高高在上目下无尘,偏偏家教涵养融入灵魂的贵族子弟。
心底蔑视,面上彬彬有礼。
青奴扭头,用眼神示意一旁的青禹不要妄动,率先迈步离开。
二人走出不远,青石便气冲冲上前质问:“青川,你方才为何突袭我?”
青川就近坐下,并未答话。
他自小记忆力超群,几乎过目不忘。那人大鱼际内缘处的扎青乃他亲眼所见,绝对不会记错。为何如今变成了一整块疤痕?是为了遮掩甚?
有意思。
青石见他对自己毫不理会,摸着后脑勺在对面坐下,不敢再问第二遍。
另一边。
青禹收拾好碗筷,声音罕见地含着几分凝重:“青川有鬼。”
青川从不是多管闲事之人,不过是一双筷子而已,他怎会在意。即便一时性转愿意出手相帮,也有其他方式,完全不必抓人手腕。
“嗯,以他的性格,应当不会轻易与人近身接触。”
除非意有所图。
因为她掌上的扎青?是有可能的,毕竟这一系列行为指向性明显。只是青川出于何故特来验证?
或者说,他究竟是谁?背后有甚隐藏身份?对自己又知晓几分?
青奴习惯性眯起双眸,脑中不断地思索。
当初她能被奸人走后门塞进暗阁,自然也会有其他各路人,被以相同或是类似的方式送进去。
她拼命活下来,是为有朝一日报仇雪恨,那么其他人呢?青川呢?是为恨而生,抑或是奉主之命?
青奴此前并非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只是彼时事不关己,便不曾费劲深思。如今或许涉及自己,则不得不当心。
前路坎坷,行差踏错即是万劫不复。她没有重来一次的本事,只能步步谨慎如履薄冰。
是夜,星隐,无月。
青奴和衣躺在炕上,双手自然放于身体两侧,气息平缓,俨然熟睡。
黑影紧贴房门,屏息凝气窥听良久,终于推门入室,其后脚踏进来的瞬间,一柄长剑以破竹之势凌空而至。
剑尖悬在黑影喉前半指之外,纵处黑暗仍反射着泠泠寒光。
“不请自来是为贼。”
青奴冷声,“左后卫使不会不知罢?”
青川蹙眉,听出这话里的阴阳怪气,沉声回应:“我并无恶意。”
“哈?”青奴收剑,“如此倒是我唐突了。这边儿给您赔个不是?”
青川眉头更锁,不再言语。
满屋皆静,阒若无人,僵持不下。
许久之后,青川脚跟微动了动,不待青奴再度拔剑,哑声道:“今秋,前辈便该退役。”
“我并非你的对手。”
青奴抱着剑,满眼兴味,“你大动干戈来此,显然不会无的放矢。莫非,前辈会有大量伤亡?”
唯此情形,才会破格提拔能力出众但入营年限不足之人。史上有此先例。
先前她不会这么敢想,如今猜到青川身份并不简单,很多事却是不得不深想一层。
“世事无常,我只是未雨绸缪。”
“看来八九不离十。”
青川脚又动了动,“难怪青石一直央我除掉你。确实敏锐。”
这便是承认了。
青奴随口问道:“你可会同意?”
“我只做有价值的事。”
言下之意,若是青奴的存在侵犯到了他的利益,或者帮助青石对他有更多的好处,他便会做。
青奴放下胳膊,将剑撑在身前,“右后使不必风餐露宿日夜奔波,想必是你所愿,自然也是我所愿,大家各凭本事,你可莫要坏了规矩。”
青川小拇指微不可察地蜷缩几分,“你倒是坦诚,竟瞧不上御前差使。”
“懂了,你的目标是前卫使。”
殿后使执掌一定实权,寻常时候坐镇营中,青川若是志在于此,第一反应该是顺口嘲讽她不自量力。
青川再次闭嘴。
这小女子不可轻视,句句是试探。
不过也算得了答案。既然互不干涉,那便姑且相安无事罢,总好过立个强敌。
“你好自为之。”
青川丢下一句话,径直离开。
旁边桌上却多了一条白色手帕。青奴将其拾起,待看清上面图案,目光瞬间柔和。
这算是,示好?
还是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