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阴涔涔,日子平淡。
奈何逍遥不过数天,满营上下倏忽倥偬,繁事重务不遑启处,直教人猝不及防,且与预想所差甚远。
忙忙碌碌至四月中,芳菲落尽草木渐深,跳珠连迸雨送残春。
青奴褪下湿透的衣衫,将自己整个儿浸入及颈的热水之中,四肢才重新有了些暖意。
大半月以来,她几乎日日受命外出,或盯梢或杀人,足迹遍布全城,对方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今夜便是一对祖孙死在她剑下。
祖孙俩穷困潦倒相依为命,五旬老妪每日天不亮便要走街串巷挨家挨户去收恭桶,小孙女儿尚不满十岁,便要从早到晚替人浆洗衣裳。
说起来本是挣扎在洛城最底层再可怜不过之人,偏偏却是天子暗卫亲查出的南越细作,证据确凿。
老妪九年前伪装成逃难的孤妇,怀抱女婴入城,千方百计在城西最为贫匮的教化坊落了脚,多年来做着最低贱却也不可或缺的倾脚工,竟借此摸清了多家高门大院的布局与人口。
可怜那女婴,被人当作掩人耳目的幌子,从小受尽磨难,末了还被连累失去身家性命,却始终一无所知,至死仍是感恩戴德,庆幸祖母未将自己卖身为奴。
而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这些南越细作们,为了隐藏真实身份无所不用其极,甘食困苦,甘做下九流,甚至故意将妻女送入虎口。
她知替君行事难免沾血,亦早早做好为此奔忙的准备。却在真正直面人心幽暗之时,惊觉见识浅薄,所料迥然。
无辜之人成了帮凶,纵是不忍,也须忍痛挥剑。鲜血喷洒那一刻,青奴第一次后悔保有七情。
恻隐之心,软弱之端。
这场雨淅淅沥沥下了三天三夜,山林屋巷砖瓦枝叶,处处似被水浸透了一般津润泥泞,一如她内心潮湿混乱。
青奴放深呼吸,撩水拂面,强行敛去伤怀之绪,转而思及正事。
此次并非只有民间暗潮汹涌,朝堂亦是云谲波诡,抄家灭族者诸多,菜市口的血水不及洗涮便增新污,一层一层愣是沁穿了行刑的石台。
这般风声鹤唳,即便平头百姓也揣摩出几分危险意味,白天长街近乎空巷,夜里商户自发闭市,素来繁荣热闹的洛城一时竟显萧索凋零之象。
而南越此番大动干戈不计代价,必然不是两国之间普通的刺探与提防,亡大熙之心简直昭然若揭。
事实上,中原人自古以正统自居,视周边部族为“凶族蛮族”,千年来四处征伐连绵不休,与南方蛮夷之间的仇恨由来已久。
南地因族群庞杂内耗不止,交战始终居于下风,直到百年前古越悍将陈拓吞并所有部落,自封南越王,建立南越国,才稍微有了抗衡之力。
适逢中原王权更迭,熙太祖宋仲寅于马背上夺得天下,亟需休养生息,遂主动与南越签订了和平共处条约,中间得以相安无事几十年。
然四十年前,南越遭遇千年一遇的特大洪涝,民不聊生怨声载道,世袭罔替的陈王朝岌岌可危。陈王为安内忧,单方面撕毁条约,屡屡派兵扰边,人为制造外患转移民众的怒火。
果不其然,南越人误以为熙国狼子野心,意图趁乱挥兵南下,于是爆发出空前强烈的凝聚力,全民一致对外。
先帝自幼随军出征,有勇有谋战功赫赫,见状主动请缨率军讨伐,直将南越打退百里,再不敢造次。
之后不过月余,陈王朝土崩瓦解,分裂为南北割据的两个小王朝,北方以世族黎氏为尊,南方则奉陈氏后人为主。
为将南方陈氏彻底击溃,黎氏急欲结好熙国。故先帝登基元年,黎王特遣使节入洛城朝贡,先帝随即册封黎王为安南王。
岂料十年后,陈氏再度崛起夺回北方诸城。陈王自知家底空空式微力薄,亦派使节来熙请封,却遭先帝拒绝,愤而自拥为国,延续国号南越,并于此后闭关锁国二十余载。
及至九年前景帝即位,大抵新仇旧恨累加,南越趁熙国举国欢庆之时发动奇袭,屠了边关几千军民。景帝震怒,诏令镇西将军顾亭卫领二十万兵马剿灭南越。
顾亭卫乃先帝旧部,身经百战,认为南越此举蹊跷,上书劝谏景帝按兵不动恐防有诈,景帝按下不表,却以顾老将军年事已高力不从心为由,着其回乡含饴弄孙颐养天年,随后另派大将赵显领军出征。
大军行至玉州双角岭,天堑之地遭遇前后夹击,赵显战死阵前,兵士折戟大半。南越乘胜逐北百里,夺回南境三洲。
景帝心有忌惮,自此不提南伐。南越此战过后则安于一隅,再无动作。而如今看来,南越当初之举仍有后招,即合理制造难民,趁机暗渡陈仓。所谓按兵不动,不过是静候时机。
关乎国事,她向来知之甚少,只能凭借这众所周知的近代史实猜度一二,也依然满腔风雨欲来的紧迫之感。
战争的前奏,已足可撼动人心。
“啊——”
“啊——”
青奴浑身一凛,迅速回神。
小黑鸟儿的伤腿早好利索,翅膀上的羽毛也已长齐,个头儿更是大了许多,飞得愈来愈流畅,也愈发显出聪敏。
见到气势凌人者会鸣叫示警,无论离开多久多远总能识路返回。也黏人得紧,没有外人在场时,便死乞白赖地趴在她肩上头上。明明能自行填饱肚子,却爱张着嘴讨食儿。
几番放生未果之后,她也懒得再多费劲,横竖不过留口零嘴儿的事。一时兴起,她还给小黑鸟儿取了个诨名儿,唤作“大头”,实在是它额头那处凸起愈发明显。
此时大头应是蹲在净房檐梁之上。正是暗卫回营的时辰,想是有面相凶恶者路过,惹它不喜。
念头未落,便听一道低沉狠厉的男声响起,“哪里来的老鸹,晦气!当杀。”
接着便传来破空声,硬物撞击声,和扑腾翅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