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霜知是个多疑的人。
或者说,前世那些经历逼得他不得不多疑,他谁也不相信,习惯性怀疑身边所有人,所以之前他甚至测试同族之人,好将他认为“不合格”的人筛选出去。
所以对于他此时会有这个想法,鹿野一点不意外,也不觉得难以接受。
甚至理智告诉她,傅霜知说的不无道理。
但是——
“那我们就打个赌好了。”鹿野朝傅霜知笑笑。
“我会跟你们一起进城,只留下她们在这里看守,然后我们就来看看,她们到底值不值得信任。”
“而我赌值得。”
傅霜知沉默着不说话。
鹿野也不再多说,既然做出决定,她也不犹豫,当即就扯乱头发,往脸上抹灰,然后转身准备找地方换上破衣裳时,傅霜知突然叫住她,说:
“鹿野,你太容易相信他人了。”
“这样不好。”
“不改的话,早晚有一天,它会害死你的。”
鹿野停下脚步,转身。
傅霜知薄唇紧抿,瘦削的脸颊上线条清晰而突出,像他的眼神一样凛冽。
鹿野突然裂开嘴笑。
“不是容易相信他人,而是相信我自己。”
她说着,指指自己的脑袋。
“我当然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但——她们不是陌生人。”
“这些天的相处,我自认我有眼睛会看,有心会感受,我相信她们,因为我相信我自己的感觉,相信我可以给予她们现在这个程度的信任,而她们不会辜负。”
“当然,不排除有极小的几率,我看走眼了。”
“但这是没办法的,吃饭还能噎死,喝水还能呛死呢,这世界上除了自己,谁又能真的完全相信?”
“但我还是会选择适当相信他人。”
“因为不这样的话,会觉得活着很没意思,不是吗?”
“哦,你可能不会这么觉得。”
“总之这是我的看法。”
“我相信她们,是因为相信自己。”
“既相信自己不大可能会看错,也相信自己有承担看错后果的能力和勇气,毕竟你看,就算这次看错了又怎样呢?了不起损失那些马和一些财物,那些损失,我完全承担得起。”
“相比起那些,我给予她们的信任,对此时的她们来说,却是无价的。”
“我认为这很值得。”
……
傅霜知静静看着鹿野,直到她完全说完这番话,他垂下眼,眼睫轻轻颤动。
半晌,他扬起嘴角。
“我还以为,你不会相信任何人。”
鹿野纳闷:“嗯?何出此言?”
她什么时候立过这个人设了?
傅霜知:“不然,你为何不信我?”
顶着一张青葱少年脸的老男人用那双漆黑如星子般的眼睛看着鹿野,满满的纯净少年感,甚至还有些委屈控诉的意味,叫人看一眼就觉得自己罪恶感满满,自己一定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鹿野:……
这男人……莫不是还记得N久N久以前,那次夜晚谈话,她说不信他的鬼话的事儿吧?!
记就记吧,可两件事能相提并论吗!
她相信刘玉那些遭遇不幸的女孩子们,跟不相信傅霜知这个心眼儿比筛子多的大反派,这能是一码事儿吗!
这可是傅霜知啊!
靠着阴谋诡计和嘴炮欺骗,把仇人全都搞死的傅霜知啊!
她敢信他才有鬼!
而且那次,这男人似乎还试图欺骗她感情来着?
呃,虽然欺骗感情似乎也没啥,什么大多数时候,鹿野宁愿被欺骗感情也不想被欺骗钱,但这个人,被他欺骗感情,恐怕就不只是被欺骗感情那么简单了……
这人哪里在乎什么感情,欺骗感情只是他的手段,而不是目的,真要信了他——绝对会被骗地连裤衩子都不剩的!
所以归根究底——
“我不是不相信人,我只是不大敢相信你。”
鹿野非常诚恳地坦诚相告。
傅霜知:……
好歹是目前的最佳合作伙伴,不能产生太大的信任危机,于是鹿野立刻又说:“但你也不要气馁,我只是不大相信你的人品,尤其是对上傅家人以外的人时的人品,但你的能力,尤其是搞阴谋诡计的能力,我绝对绝对一百个相信!”
说着这话,鹿野还双手竖起大拇指,以示自己对傅霜知能力的赞赏。
傅霜知:……
“……那还真是谢谢你了。”
“不谢不谢哈哈哈!”
鹿野说着,就笑地花枝乱颤地找地方换衣裳去了。
傅霜知一直看着她的背影,半晌忽然摇摇头,嘴角也上扬起来。
不敢相信他么……
不是不相信,而是不敢相信啊……
-
换上流放犯应有的装扮后,鹿野跟雷礼等人说了自己的决定。
听到鹿野说,要刘玉等人单独留下来看守那些马,雷礼果然也有些犹豫。
不过他没说地那么直白,不说怕刘玉等人不值得信任,只说怕她们一帮姑娘家看不住马,万一遇到歹徒,怕会有危险。
这一点鹿野当然也想到了。
“所以雷捕头,各位官差老爷的兵器能不能借来一用?反正咱们待会儿要进城,只要遵纪守法,应该没什么需要动用兵器的地方对吧?”
鹿野笑眯眯地趁机提出要求。
雷礼:……
话赶话到这儿,雷礼自然也不能不借。
于是离开时,鹿野给留守的众人人手配备了起码一把武器。
刘玉等出身连山寨的女子有十来个,再加上刚从马贼窝里解救出来的,又有十来个,这加一起便是二十多个人,再再加上那几个客商,三十余人,加上一百多匹马,看上去也是挺浩浩荡荡的一群人了,寻常小贼小匪的不会敢招惹,至于那些成群结队的土匪强盗,则不敢靠近县城那么近。
鹿野等人又寻了好一会儿,寻了个易守难攻,又能安置一百多匹马的地方。
如此一来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风险,但就像鹿野说的,喝水还能呛死呢,世间就没有无风险的事,能做到风险极低,那这件事就值得去做,不然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束手束脚的什么都干不来。
于是鹿野吩咐了刘玉等人一番后,便跟着官差和傅家人的大部队离开了。
“鹿姑娘您放心,我们不会有事,这些马更不会有事的!”
临走前,刘玉又跟鹿野如此郑重保重。
鹿野只摆摆手,再强调一句之前便嘱咐过的——“无论何时,你们的性命最重要。”。然后就摆摆手离开了。
刘玉一直看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
-
因为目的明确,这一次进城,鹿野等人速度很快。
几乎是一等走完必经的手续,一行人便立刻出城,从进城到出城也就不到一个时辰,也就是不到两小时。
出城时,天都还没黑透。
虽然说着信任,说着不担心,但眼看大部队走到刘玉等人等候的地方还要一段时间,鹿野还是忍不住有些担心。
“我先跑去看看她们的情况,你们也快点过来啊!”
留下这句话后,鹿野便不管行动缓慢的众人,自个儿脱离队伍,跟只兔子似的,一溜烟儿地就没影了。
“哎,鹿姑娘你等等,要不咱们一块儿去,你等等啊——鹿姑娘!鹿姑娘!”
雷礼在鹿野身后叫了两声,却愣是没叫住,跟上去想追,却是刚跑几步便想放弃了。
这跑得也太快了,追不上,根本追不上啊!
“雷捕头,别白费力气了,鹿姐姐可是能追上兔子的女人!你虽然还不错,但比鹿姐姐还是差远了,所以,你绝对是追不上她的!”
傅仪斐几个小孩适时插话,一番实话说得雷礼只想揍这些熊孩子一顿。
靠,他说自己能追上了吗!
自己知道差距和被人明晃晃指出差距还是很大的好不好!
“再怎么能打也是个姑娘家,这么一个人跑过去让人很担心的好不好!我要不表示表示,不跟她一起进退,我还算个男人吗我!”雷礼嘀嘀咕咕,一边说一边朝傅霜知寻求认同,“你说是不是傅兄弟?”
傅霜知:……
傅霜知看了看自己细瘦如竹竿的四肢。
再抬头,朝着雷礼露出一个十分如沐春风的笑。
“雷捕头,最近的药膳,我觉得可能要换换配方。”
“嗯?换配方?换什么配方?我觉得现在的配方吃着就挺不错的!不仅有效果,味道也好极了!不是我说,傅兄弟你这手药膳的手艺真的绝了,吧啦吧啦……”
傅霜知露出如沐春风的笑。
“嗯,换配方。”
一旁的傅仪澜傅仪斐看着他们十八叔这个笑容,忽然齐齐打了个寒颤。
然后齐齐朝雷礼投去同情的目光。
自求多福吧雷捕头!
-
后面发生的事不论,鹿野一路疾奔,没多久就到了刘玉等人等待的地点。
但,没等鹿野看到人,就先听到了声音。
呼喝声,咒骂声,马儿嘶鸣声,兵刃相接声。
还有女人的惨叫声。
鹿野脚下一个踉跄。
随即站稳,再没有一丝丝耽搁,以比方才还更快的速度奔向声音来处。
同时摸出了腰间的大刀。
-
“臭娘们儿!乖乖趁早投降!看在这些马的份儿上,爷爷们留你们一条小命!”
拐过一个岔路口,绕过挡视线的山石,鹿野就看到了刘玉等人的情况。
二十来个陌生的男人正在和刘玉等人打斗。
他们衣衫褴褛,面目凶狠,手上武器也很简陋,几乎都是木棍,有铁器的都少之又少,更不用说正经的刀剑枪之类。
看上去就是一伙走投无路的流寇。
但就是这样寒碜的一群人,看到那么多匹马,看到看守着这些马的只是一群女人,和几个神情萎靡脸色一般(被囚禁的后果)的男人,便也敢动心思。
他们一拥而上,那几个男人果然没胆迎战,除了一个被叫做侯大的立刻拎起刀,其余人都畏畏缩缩的。
倒是那些数量稍多,但却完全没被流寇放在眼里的女人们,以比侯大更快的速度迎战。
“滚!我们可不止这些人,等我们当家的回来了,你们就是想走可也走不了了!”
刘玉一边大声喊着,一边眼神丝毫不错地招架着眼前的攻势。
这些人是男人,力气较大,人数与她们相当,唯一劣势就是没有像样的武器,所以刘玉等人还可以抵抗。
但……
马鸣声不断响起。
刘玉一边勉力招架着,一边心急如焚地瞄了眼那些马。
因为突然的骚乱,许多马不安地想要挣脱缰绳逃跑,打斗之中,也有人的刀剑拳脚伤到了马儿,于是马鸣声更乱,眼看马群就要失控,而这时,还有胆大的流寇瞅准时机,翻身上马,想要不论如何,先骑走一匹马。
刘玉急得手中刀都快没了章法。
鹿姑娘交代她看好这些马的。
这是鹿姑娘冒着生命危险独闯贼窝才抢回来的马。
所以她怎么可以眼睁睁看着人把这些马抢走?
可是怎么办?怎么办?她的力气越来越少,这些男人虽然武器不如她们,身体素质却远胜她们,僵持下去,迟早、迟早——
不止刘玉,所以正抵抗着的姑娘们都既悲壮又绝望。
坚持下去,她们似乎赢不了。
倒是不仅马会被抢走,她们……也会再度沦落到与曾经一样,甚至更不堪的地狱。
但是——
“我跟你们拼了!你们休想再从我们手上夺走什么!”
“无论是马!”
“还是我们!”
“都做你们的春秋大梦吧!”
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声女子的呐喊。
刘玉恍惚之中看了一看,发现居然是平日里最为胆小的一个姑娘。
甚至之前,她还常常想要找到适合定居的地方就脱离这支奇怪的流放队伍,因为她胆小,她害怕动荡,她想过安定的日子,她甚至害怕见血,害怕与任何人冲突,所以之前甚至没被选入丙组,而是整日和乙组那些病弱之人在一起。
但此时,她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胆小,自己的无力,而是一往无前地挥舞着重重的大刀,毫不迟疑地朝身前的流寇身上砍去。
不止这姑娘一人。
所有人都奋力抵抗着。
就好像……
就好像那日鹿姑娘带着那些人来解救她们时,那样勇敢,那样一往无前的模样一般。
刘玉胸腔中忽然生出无尽的勇气。
没什么好怕的,就算死,她还有这些姐妹一起死不是吗!
“我今天就算死,也要拉着你们一起死!”她恶狠狠地朝离她最近的一个流寇吼着,趁那流寇愣怔间,大刀毫不迟疑地砍去。
“说的不错!”
“不过这些人可不值得你们赔上自己的性命,忘记我怎么说的了吗?——无论何时,你们的性命最重要。”
一道清亮悦耳的女声忽然响起,从山谷外传来,声音却飞快拉近,等说到最后一句“你们的性命最重要”时,刘玉已经看到了那个身影。
“啪!”
“噗!”
“砰!”
……
几乎是不分先后的几道声响后,原本围在刘玉身边的几个流寇已经纷纷倒地,而那个忽然闯入的少女身影片刻不停,脸上带着笑又带着狠戾地已经飞扑向下一个流寇。
刘玉呆呆看着,忽然手腕一软,手中大刀落在地上。
“鹿姑娘……”
她含着泪,喃喃地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