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司,回审判司吗?”
“不回。”
予白脚步一顿,“那去哪?”
百里星回歪头笑道:“梦婆山。”
梦婆山除了魇境就是魇灵石,主司去梦婆山做什么?
百里星回叮嘱予白:“你先回审判司吧。”
此去梦婆山算不上千难万险,予白放下心来,在重重衡量之下,决定听从命令。
接着予白冲百里星回比了个手势。
意思是,有事传音。
“知道了,操不完的心。”
予白讪讪,眉心紧蹙着,目送主司离开。
百里星回辗转凡间,将纸上列举的酿酒原料购置一空,存放灵戒之中,随后前往梦婆山。
孟婆山地处仙界与凡界交界处。
彼时凡间流传一句歌谣:梦婆山,梦婆山,恶鬼来梦把谁欢。
因此凡人都将梦婆山视为鬼怪横生之地,如有谁家小孩不听话,便吓唬道:“再不听话,把你扔到梦婆山去。”
止小儿夜啼尤为好使。
然而梦婆山对仙家来说,实打实是一块福禄宝地。
魇境能让人大梦一场,在梦中见到想见之人。
于是在梦婆山上,总能见到浑浑噩噩的修身之人,多是困在梦魇中,脱离现实,醉于虚妄。
都是些可怜之人。
百里星回只来过梦婆山两次,这是第三次。
如往常一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但不多闻也不多视,目标明确,采完魇灵石原路返回。
“星回…”
声音穿山越水,在空山林层层回荡,这声音是……师父!
百里星回眄睐四周,目光急切扫视,并未得见真身。
她不可能听错。
四周绿林环峰,飞瀑挂悬,浑厚熟悉的声音穿透瀑帘,直抵耳畔。
百里星回紧绷着神色,小心翼翼穿过林间,身在梦婆山中,但凡行差踏错一步,便会坠入魇境。
凝结神力,撩起瀑帘,水帘之后别有洞天。
那是一方狭小的天地,气温骤冷,倒也算不上数寒九天,却也与山林间温差极大。
百里星回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再往前走了几步,一股不妙的感觉带起惊人骇意,果然,她误入了魇境。
为时已晚,百里星回沉沉睡去。
朦雾集结,复又散去。
再睁开眼,她回到了一千五百年前,那个十八岁的春季。
那个称之为年少的岁月,记忆深埋的年轮里。
彼时她是帝通国瑰丽琦行的安阳公主,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备受宠爱,备受赞誉。
有家人,有朋友,有所念,有所爱。
她的父君百里恒,乃是帝通国君,为政期间,仁政清明,帝通国土疆域广阔,国土之内河清海晏,民康物阜。
她的母后姬兰,最是慈爱圣明,敦敦教育子女:“明事理,辨是非,不以身份度人,不以强权自恃,要兄妹同心,要守护百姓。”
她的兄长百里既明,年长三岁,在胎腹中封为帝通国的太子,带着光环与爱降生的天之骄子,生来受国人敬仰。
而百里星回怀着无穷爱意降生在这世间,生来便会爱世人。
“哥哥,我要的琳琅玉簪呢?”
“给你。”
“哥哥,我要的芙蓉酥呢?”
“买了。”
“哥哥,我最爱的蝴蝶呢?”
“捉了。”
百里既明宠溺的抚摸百里星回,嘴角是如冰雪化开的笑意。
“你又让你哥哥带什么好东西了?”
姬兰一袭红鸾霓裳,袖口裙摆坠饰皓白珍珠,姿容昳丽,岁月并未在她身上留下痕迹,依然光彩照人。
百里星回欢快地奔向母后,紧搂着腰,如猫儿亲昵地蹭着,撒着娇,甜笑着。
“都是些小玩意儿,倒是我知道,哥哥给母后准备了一份大礼。”
“哦?”
姬兰看着这个她引以为傲的儿子,内汝于秀,外汝于成,三月未见,更加稳重了。
举手示意,百里既明逐步靠近。
“瘦了。”
姬兰爱怜的抚摸着儿子,从脸颊到臂膀。
“母后,儿臣此去炽阳国发现许多忧患,需尽快向父皇禀报,礼物已让侍从送到母后寝宫了。”
姬兰与百里星回对视一眼,“国事为重,你先去。”
百里既明欲言又止,面露为难。
姬兰道:“有什么话直说。”
百里既明看了看妹妹,辞色认真道:“妹妹的婚事,暂且先放一放。”
姬兰不明就里,百里星回一瞬间犹疑。
很快面色如常。
姬兰正欲刨根问底,百里星回紧紧握住母后的手,目光无波无澜,“母后,我相信哥哥,哥哥这么做,一定有他的考量,况且,我也不急着嫁人,等哥哥见过父皇,一切都会知晓了。”
百里星回冲百里既明微微一笑。
百里既明心中莫名揪痛,情不自已握紧剑鞘。
百里星回的目光停留在哥哥紧握剑鞘的手上,青筋微微虬起,愈合的冻疮疤痕隐现。
自百里星回记事开始,她与哥哥之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她能感知到哥哥的焦虑不安,若是哥哥有十分,她便有五分。
现下,她感知的分明,哥哥极度不安。
而且他从不佩剑上殿。
是什么让哥哥如此不安,乃至剑不离身,还要推迟妹妹的婚期呢?
百里星回不想坐以待毙,拜别母后,站在君王殿下的台阶等待。
冥思苦想良久,分析出最可能的一种原因,恐怕要起战事了。
“公主,外面日头正盛,您要不先回,我替您等着。”侍女撑着花伞,自己一半身姿站在伞外。
长阶向上,君王殿气势恢宏,长阶以下,百里星回隔阶回望。
只能看到肃穆的深色殿门,窥探不到万里人心。
“无妨,你们都退下吧。”
百里星回接过纸伞,从未发觉,等待如此难捱。
百里星回陷入过往的回忆中。
父皇与母后钦定的驸马是谢南将军,与自己算半个青梅竹马,谢南与哥哥年岁相当,少年英雄,相貌才学皆位居前首。
及笄那年,谢南求了圣旨,说要娶自己为妻。
百里星回见到那神采奕奕的少年,望向自己的眼神是揉不开的浓情蜜意。
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她下意识觉得,若是真要成婚,谢南的确是不二人选。
她对自己好,对哥哥好,便足够了。
她与谢南相处的点点滴滴,都淡忘在岁月里。
若是有人问她,对谢南是什么感觉,有没有情窦初开的悸动,有没有日思夜想,有没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她大抵会敷衍一句,应该是有的吧。
然则订下亲事的这两年,并未与之前有什么不同。
她一日三餐如常,念起谢南的语气如常,想起谢南的容颜心如止水。
他们都说是公主自矜稳重,不将相思之情外露。
百里星回每每听及,只淡淡应下,仿若他们的议论事不关己。
按照原本的计划,今年春日,哥哥从炽阳国归来之时,她要与谢南完婚。
然哥哥回来却说要将婚礼延期,她心底并未泛起多大波澜。
不知为何,她并不耽溺儿女情长。
与她同是及笄之年的闺中密友,议论起未来的父君,总是面若红霞,情真意切,幻想憧憧。
百里星回只会在一旁一言不发饮茶,神色淡淡,微微一笑。
她们说起谢南,也是脸红脖子粗,什么郎才女貌,天生一对,极顶般配啦。
若是换做其他女子,听到如此赞言,自是喜不自胜,感激涕零,恨不得回一句:“诸位姐妹真是慧眼识金。”通身写满幸福的笔迹。
然百里星回仍是眸光淡淡,心无旁骛。
她们都说公主福禄深厚,福气都在后头呢。
百里星回想的却是,不能只让自己享受这福禄,怎么能让全城的百姓也沾沾喜气。
思绪断连,君王殿开。
不知等了多久,百里星回抬首顺着台阶望去,哥哥与谢南同出同下,披浮着日光,俊逸的面庞上金光点点,远赴人间惊鸿。
谢南与百里既明望见百里星回姣丽的身影,先是一怔,随后两人快步走下台阶。
只消片刻,两人微微喘着粗气,来到百里星回面前。
谢南看着许久不见的艳丽面庞,怔愣住,忘了行礼。
两年时节,他戍守边疆,心中所念,梦中所想无一不是安阳公主。
本该在今年春日,他与安阳公主奉旨完婚,可是…
百里既明担忧问道:“怎么来这儿了,等了多久?”
“我刚到,想着说碰碰运气,没想到这么巧。”
百里既明打趣:“是为了谢南吧。”
百里星回垂眸,若有所思。
而这副姿态在他俩眼中,俨然是对刚才那句话不置可否的默认。
谢南微不可察紧张起来,极力掩饰自己内心的狂喜,落在百里既明眼中,他反倒像姿态扭捏的小娘子,而妹妹是这场情事的掌控者。
百里星回佯装应下,不想否认。
心中有爱之人,往往所向披靡。
谢南即将为国出征,她不会攀折他希冀的翅膀。
“什么时候?”
百里星回这一问,却是问的极其微妙。
她既可以问战事什么时候起,也可以问谢南什么时候出征,也可以问他们什么时候凯旋而归。
百里既明道:“问的有够狡猾的,你想让我回什么?”
“边走边说吧,就说你想说的,因为我要问的实在太多了,若是没有说到的,就让谢南哥哥补充。”
百里星回收了伞,三人踩在斑驳树荫里,偶尔沐浴下阳光。
“我此去炽阳国,的确如信中所说,炽阳国厉兵秣马,欲发起战事。我不露痕迹的查探一番,他们已经筹备了四年。”
百里星回停步,侧首对视,“四年?那不是…”
谢南:“没错,四年前正是炽阳国新君上任。”
百里星回:“可我听说,炽阳国新君资质平庸,不理政事,只耽享乐,怎么会挑起战事?若是征战,必要师出有名,他的目的是什么?若是为了百姓,此战不该发起,若是为了自己的野心,炽阳国百姓肯应?”
百里既明沉吟片刻,郑重说道:“你的疑问没错,但我怀疑炽阳国新君被什么控制住了。”
百里星回惊赦,“哥哥,你一向不信怪力乱神之事,怎么会……”
“就是因为太不寻常了,无法用常理来解释。”
谢南道:“方才在殿上,你可是只字未提此事,你是怕引起恐慌?”
百里既明接着说:“对,既然结果是出征,原因和过程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那哥哥是如何断定炽阳国君被操控?”
百里既明答道:“因为炽阳国君夜间上朝。”
百里星回和谢南同时一怔,“夜间上朝?”
“没错,这位新任国君方且及冠,白日里奢靡享乐,与之前行事作风相差无几,可到了夜间,却仿佛换了一个人,班行秀出,野心昭彰。我初步猜测,他要一统五国。”
谢南听及面色忧沉,“不对,这不对。”
百里星回:“怎么不对?”
谢南分析:“五国之中,我国与炽阳国力相当,并居北上,南下枇盛国国力稍弱,呈三国鼎立之势,却也望风而动,虎视眈眈。南阳国与淮安国在枇盛国以南尚且不论,一旦我国与炽阳国兵戈战起,枇盛国定会黄雀在后,若是炽阳国率先攻打枇盛国,我国也会收渔翁之利,炽阳国此战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意义。”
“若是他同时攻打呢?”百里既明道。
谢南为之一震,“这不可能,这根本不可能,兵力,物资,两国实力差距,光是一点,他们就办不到。”
“他们能办到。”
百里既明神色坚定,百里星回和谢南最是了解他,但凡他肯定的事情,没有出错的。
所以,炽阳国的确有实力同时征战两国。
百里星回担忧的看着哥哥,他此行到底发现了什么,她从未看到哥哥如此疾言厉色的模样。
百里既明行事向来张弛有度,一分把握的事,他能拿捏到五分,因此他的脸上总是挂着和煦自信的笑容,如此肃穆正然的神色极为罕见。
百里星回将手轻轻搭在百里既明肩膀上,借此抚慰哥哥不安的情愫。
百里既明回手拍了拍,“后日大军集结,谢南东行,我率军南下,宫里留下两万兵力,母后和父皇就由你来照顾了。”
百里星回目露震愕:“这么突然?”
“他们准备了四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而我们,是刀架在了脖子上,才想着反击,倘若我这一次没有去炽阳国查探,我们恐怕连反击的机会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