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离听不懂。
什么叫逝者未已?
转瞬即逝的悲怅,此消彼长的困惑,被百里星回尽数捕捉。
百里星回不紧不慢踱步,仔细观察江离神色。
红唇翕动,“这就是我要说的好消息了,不过在公布这个好消息之前,我有一个问题要问师兄。”
百里星回在距江离十步之内站定,抬眸审度。
“师兄,你对绮溪师姐究竟是什么情感呢?”
“是后知后觉的爱多一些,还是内心困守的愧多一些?”
空气一度沉默。
江离薄唇微张,复又闭合轻抿,只字未言。
他说不出口。
真真是应了那句,情不知从何而起,一往而深。
起初,他只是对这个并不起眼的姑娘有点印象。
后来相貌平平的姑娘一度追随他,搅的他的生活天翻地覆。
他生了那么一丝厌弃之情。
为仙千年,他素来秉承温和之心,对怨怒他的人,置之不理,对奉承他的人,平常相对。
唯独有这样一位女子,打破了他原本平静的生活,弯折了他直向的坦途。
尤其是那句“我心悦你,你接不接受,我都不改初心。”将他驻守千年的心灵防线击溃。
她润玉的话语,如一阵香风拂过,连同心底一丝丝的厌弃都化解了。
取之而替的是莫名情愫。
如同飘零海上的孤舟,沉沉浮浮,他控制不了海浪的波动,他的心也随之往复。
再后来,他终于等来升任神官的天劫,却在最后一道雷劫失了天机。
忘川碎裂,道心多舛。
直至忘川碎裂的最后一刻,他心尤宁静,并未对错失天机表现出过多愕然。
就这么在众人的惜声哀叹中平静的度过了一日又一日。
守着他的断剑,守着他的岁月。
然而就在这样平静的岁月里,他突然想起,他已经好久没有见过那个追随他的师妹了。
她会不厌其烦的在天冷替他加衣,在寂夜里矢志不改的为他端来糕点,在薄雾清凉的晨默默看他练剑……
他开始不再平静,甚至有些魂不守舍。
他会莫名其妙分神,又会莫名其妙不安。
仙尊劝慰他:“不要灰心,还有机会。”
仙尊将他日日夜夜的沉默看在眼里,却不知他究竟为何而沉,又为何而默。
直到一天夜里,忘川消失。
连同残片残影一无所踪。
待他再寻到忘川时,是完整无损的忘川,剑光更加耀眼,直逼星月。
仙尊告诉他,是绮溪习得秘法,以己身重塑剑身。
江离知道,祭剑之人,魂魄尽散,生生世世不入轮回。
忘川失而复得的若干个夜里,他总会情不自禁忆起绮溪的音容笑貌,他的心越发不得控制,细细密密的刺痛感,如蚁穴在心上建巢。
终于他承受不住难挨的苦痛,自毁道心,堕落成魔。
辜负了仙门众人希冀,辜负了仙尊重托。
直到辟芷的出现,他才不得不承认,他对绮溪有情。
辟芷像她,可终究不是她。
他放任一个凡人在魔界无拘无束的生活,但不会让他成为第二个绮溪。
他不能明明白白的欺骗自己,那不是愧,不是亏欠。
在心底生了根的,是后自后觉的爱。
然而可笑的是,他除了她叫绮溪,以及平常无虞的容貌,他再不知道关于她的一切。
他无数次想过深挖她的过去,无论婴孩时期,还是平庸岁月。
可他做不到,连同绮溪这两个字都深埋在地底,念起一分,刺痛万分。
他没有勇气,只能封存,也没再拔出过剑。
江离拨开过往岁月的迷雾,然不自知略带哀求的口吻问道:“她没死对吗?”
百里星回仍是执着回问:“你先回答我,你对绮溪师姐究竟是什么…?”
“我承认,是前者,没有愧。”
百里星回对视江离目光,真诚,袒露,爱意赤裸。
哎……
百里星回无声的叹了口气,将绮溪的过往详尽叙述。
说到绮溪是易容进入仙门之时,江离猛然顿悟:“原是如此。”
“什么如此?”
江离长舒一口气:“我找过她,也不信她魂飞魄散不入轮回,却从来没有找到过,症结原是在此。”
百里星回继续讲道,绮溪得天道庇佑,保留完整魂魄,但是她执念太深,耽误了轮回,只得重生一世,倘若这一世执念不曾消解,便真的永世不得轮回了。
“所以绮溪师姐的确是死了,但在这一世重生了。”
江离欲言又止。
百里星回在他欲言又止的神情中,读出了释然和庆幸。
“是,是辟芷对吗?”
江离还是开了口。
“告诉我,我愿以命相酬。”
百里星回点点头,“大可不必,我要师兄的命做什么。”
“辟芷就是绮溪师姐,我希望师兄不要再辜负师姐的情意了。”
“一定。”
坚定的话语化作凛凛的风向,吹向苦等寂寞的岁月,拥抱归来人,刮过百里星回身旁。
殿内不再见魔君身影。
予白抚掌称好:“主司这媒婆做的十分熟稔。”
百里星回挑眉戏谑道:“你想不想试试?”
予白笑容突然凝滞,嘴角缓缓下落,眼帘沉下,“主司不用拿我练手了,我志不在此。”
百里星回冷笑一声,不置可否。
“倒是主司,应该操心操心自己。”予白觑睨。
“我有什么好操心的…”
像是想起什么,继续又道:“你要是说终子休的话,神妖殊途,纵使他不是妖,也不可能。”
“为什么?”
百里星回吭哧一声笑了。
“因为我性空山啊。”
予白却在百里星回盈满笑意的眼中,分离出一抹孤寂,一抹忧伤。
她的这位主司看似百事通透,实则内心是一泽枯涸的海床,看起来高不可攀,实则千疮百孔,魂灵在泥泞里挣扎。
她亟待救赎。
予白其实并不希望主司与终子休有过多牵绊。
但他总觉得,她太孤单了。
她永远都是自己一个人,独来独往。
当一个神官完成了她的使命,剩余在岁月里的,只有无穷无尽孤寂的消磨。
神官之路漫长孤独,他希望主司能有一个忠诚的陪伴。
哪怕这个人是妖。
可他足够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