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祯对着自家店小二反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店小二点点头,回答道:“千真万确。”
刘祯的脸上立刻爬满了惊讶之色,身子一软,差点没有摔倒在地。
旁边扶住他的王掌柜出声问道:“言复这是怎么了?什么事儿让你如此惊讶?”
刘祯长长叹了口气道:“咱们不用发动了,这事儿已经有人做了!”
众人大哗,底下瞬间吵闹成一片。
“什么意思?刘东家还请直说。”底下有人叫道。
刘祯看着下面的人,问道:“你们有人已经开革了手底下的佣工了吧?”
“对啊,我早上已经开革掉了十名佣工。”
“我昨夜就安排下去了,今早没去我家铺面,算时间我家掌柜应该已经动手了。”
“那怎么了?昨夜不是说好了吗?我出来的时候,将我家的十几名佣工都开掉了。”
刘祯眼睛翻白,无力地道:“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和他们说的,但是这些人已经聚集起来,开始在苏州府门口闹事了。”
“什么?”众人震惊。
开革佣工,煽动闹事,这事儿可不是小事,一旦被人查出来,那就是抄家灭门的死罪,即使是从犯也会抄没家产,女眷没入教坊司,男丁发配边疆,他们都是商贾,哪里能受得了这种苦,若是真的被朝廷抓出来,那还不如直接抹脖子来得痛快呢。
一个人站出来道:“我等只是开革佣工,还未派出人煽动他们呢!”
“对啊,我只是开革了人手,闹事的事情还没有安排下去呢!这些人怎么会聚集起来闹事的呢!”
“好了,都给我安静下来!”刘祯没了气力,王掌柜却是处变不惊,大声喊道:“吵吵嚷嚷的,有什么用处,都先闭上嘴巴,谁想说什么,站上来说话。”
众人立刻安静下来。
开玩笑吧,这个时候站上去说话,那岂不是变成领头的了?到时候朝廷追究下来,自己这个打酱油的估计要罪加一等了吧!
王掌柜满意地点点头,大声道:“现在的重点不是他们为什么会聚众闹事,而是他们怎么聚集起来的。”
说完转头看向店小二问道:“此事是你亲眼看到的吧?”
店小二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点头答道:“对,我出去办事的时候看到的。”
“大概多少人?”王掌柜继续问道。
“小的约摸着有上百人。”店小二回答道。
王掌柜想了想,再次试探着问道:“那都有什么人,领头之人是何人,你都知道吗?”
店小二答道:“小的只是路过,在外面看了几眼,他们人多,领头之人没看出来,不过倒是看到了几个熟人。”
王掌柜眼睛一亮,立刻追问道:“那几个熟人都是谁?”
“永福号的刘顺、贵和号的许安、同福发的丁进名、德顺中的苟三......”店小二立刻点出了七八个人的名字,还报出了他们所在的商号。
这些人基本上都是店面的伙计,大家往日里做生意,互相也都熟识。
王掌柜看向众人,立刻就有人喊道:“小二说的没错,那个许安正是我家的伙计,今早被我开掉的。”
“苟三是我家的。”
“那个丁进名是我家的伙计,往日里好吃懒做,今早我就顺势开掉他了。”
王掌柜满意地点点头,大声道:“我相信诸位开革掉这些人,相信都已经找好了缘由,即便拿出去说,也不会招来什么非议,所以如今的重点不是这些人闹事,而是何人将其组织起来闹事的。”
“谁能去苏州府衙门走一趟,将自己开革的人招回来,问清楚究竟是什么人带头让他们过去的,我在这里保证,正润兴一定会与你交易一次,规模不限,不要利润。”
众人大哗,下面立刻有人喊道:“我家的刘顺做事还算利落,而且他家中老母一直重病在身,我也是为了能更好煽动才选择的他,既然王掌柜如此说了,那我这就是府衙将他招回来。”
“苟三也是,其人老实无比,家境贫寒,我也一同去府衙把他招回来。”
“我也去!”
“我也去!”
一群人抬脚就往外面走。
其实有些伙计对于自己的商号还有些用处,这些掌柜和东家其实并不想开掉,只是考虑煽动起来比较容易,所以才选择的他们,现在有机会将其招回来,相信也比较容易。
另外就是,这些伙计去了府衙闹事,他们去找回来,也算是幡然悔悟,悔过自新,即便官府追究的时候,自己的罪责也能少一些。
只是他们还没有迈出大门的时候,却发现刘祯的伙计纷纷向着院子里退进来,伙计的对面则是一群官府的捕快,气势汹汹地追了进来。
刘吉背着双手,迈着方步,缓步走了进来,笑呵呵地道:“诸位,这是要去哪里啊!”
时间拉回到一个时辰之前,苏州府衙。
刘吉和朱胜在府衙东部的花厅之中对面而坐,面前摆着香茗,燃着沉香,乳白色的香烟从香炉上端的空洞中流淌出来,再配上窗外的花香鸟语,整个景色很是惬意。
景色虽然极为惬意,但是苏州府知府朱胜的脸上却没有一丝惬意,而是堆满了忧虑之色,看着刘吉问道:“刘大人,你这么做真的不会闹出什么乱子吗?”
刘吉右手端着茶盏,左手用碗盖轻轻拂去飘浮着的茶叶,轻声反问道:“不过是一个商贾罢了,朱大人在担心什么?”
朱胜仍旧是死死地盯着刘吉,问道:“难道刘大人不知道,陈信乃是都察院左都御史陈镒陈总宪的侄子?”
刘吉喝了口茶水,轻轻放下茶盏,淡然道:“那又如何?陈总宪也是朝廷命官,总不至于和政务院的王首理对着干,况且开征商税一事也是好事,这一点朱大人不会看不明白吧?”
朱胜有些急,立刻答道:“我知道开征商税是好事,足以使朝廷国库充盈,但是因此而得罪陈总宪,这完全没有必要啊!苏州城的商贾那么多,随便挑一个杀鸡儆猴就是了,何必挑陈信这个麻烦呢?”
刘吉笑着道:“谁让他不给我面子的,我遍撒请帖邀苏州商贾赴宴,就他不给我面子,迟到就不提了,还敢当众质问我,我不选他能选谁?”
“那陈总宪那面你打算如何应对?”朱胜问道。
刘吉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反问道:“我为何要应对?陈信违逆太祖谕令,衣着逾矩,本官惩治一番有何错误?而且我相信,他那丁氏布庄定会无视政务院政令,拖欠税款,偷逃税银,等具体罪名查问出来,我相信陈总宪也不会出面保他的。”
“我说的是你!”朱胜急道:“你抓他是得罪陈总宪的,况且你这次的手段太过阴暗了些,小罪大惩,谁都能看出来是你设计的,到时候都察院弹劾起来,可不要牵连到我!”
“原来朱大人是担心自己啊!”刘吉笑着道:“也对,我将他关押在你苏州府的大牢里,外人看起来肯定是你我联手做的,陈总宪的确有可能怪罪你。”
朱胜立刻点头道:“对啊,你久在中枢,人脉甚广,又是清流,不容易被人抓住什么把柄,我就不一样了,一直在京外做流官,好不容易才升到了苏州知府的位置,陈总宪想要对付我,我可是扛不住的。”
刘吉却是摆摆手道:“朱大人过虑了,其实此事没那么危险。”
“你要知道,选官和京察的权力如今可不是在都察院手里,而是在吏部手里,也就是说,你在这个苏州知府的位置上做得怎么样,能不能继续坐下去,都察院可说了不算。”
“况且如今的政务院王首理就是吏部尚书升上来的,对于吏部有着莫大的影响力,你我做的事情又是王首理最重视的政务,也是他立威的手段,他怎么可能允许陈总宪公报私仇对付你我?即便陈总宪出手了,那也无所谓,吏部都掌握在王首理的手中,让吏部文选司给咱们安排点位置又有什么难的呢?”
“但是王首理只做一届,如今已经是第二年了,四年之后王首理退下去,陈总宪有可能就会进入政务院了,到时候咱们还不是要倒霉!”朱胜没好气地道。
他和刘吉不同,刘吉是庶吉士出身,虽然编制在翰林院,但是绝大多数时间都在政务院做事,而且今年还不到三十,有的是时间熬走陈镒。
但是他朱胜可不一样,他虽然也是进士出身,但是这么多年一直在外面做流官,从县令一步步爬上来的,京中的关系和刘吉相比可谓是天壤之别,一旦他丢了官位,那侯缺的日子可就长了,说不准王直退下去之后都不一定能想得起来自己。
刘吉也知道朱胜的顾虑,笑了笑,放低声音道:“其实还有一件事,你们这些地方官不太清楚,陈总宪之前在陕西赈济灾民,有些累到了,即便陛下可怜他,让他回京休养,但是他毕竟年岁大了,身子一直没休养过来,我出来的时候还听说他告了几天假在家休养呢!”
朱胜眼睛一亮,惊讶问道:“你是说,陈总宪可能......”
刘吉微不可察地点点头,道:“对,就是朱大人想的那样。”
“那我可就放心了,一定配合刘大人全力完成这次政务院交代的任务。”朱胜立刻放松下来。
刘吉不愧为京官,对京中的消息可是比他们这些地方官灵通多了,类似于陈镒身体不好经常生病这种消息,他们压根是打听不到的,即便他们特意去打听,也未必是真的,毕竟这年头官员请病假逃避早朝的事情太多了,谁也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真的有恙。
刘吉摇摇头道:“其实也没什么需要朱大人配合的,只要你将府衙的大牢借给我就好了,哦,对了,还有就是让户房的人准备一下,收缴这些商贾拖欠的税款和罚金。”
朱胜平静地道:“刘大人,你怎么做我管不到,但是我只希望你能手下留情,不要将苏州的商贾一网打尽,苏州的繁盛还全靠他们呢!”
他是苏州知府,如果刘吉真的弄到天怒人怨、百业萧条的程度,他身为知府,是逃不开这个责任。
“朱大人放心便是,我早已和你说过了,此次不过是杀鸡儆猴而已,只要他们答应遵令纳税,我是不会下死手的。”刘吉笑着回答道。
“那就好。”听到刘吉的保证,朱胜这才算彻底放下心来,问道:“那刘大人打算何时全力出手呢?只是惩治了一个陈信可不足以让这些人服软的。”
刘吉还没回答,门外突然跑进来一个衙役,大声禀告道:“知府大人,钦使大人,府衙门外突然来了数百人,声称要见知府大人,有事情要请知府大人做主。”
朱胜一脸诧异地看向刘吉,刘吉淡定笑道:“这不是开始了吗!”
苏州府治下百姓求见朱胜,还是这么多人,朱胜不能不见,于是朱胜回后堂换了身官服,这才缓步走出了正堂,来到苏州府衙大门。
一出大门,朱胜就吓了一跳,只见府衙门口密密麻麻聚集了一大群人,果真如衙役说的那样,一眼看过去全是人,数目估计有数百,全都焦急地盯着府衙大门的方向,等着苏州父母官朱胜的出现。
府衙的衙役也是神情戒备,数十人都拎着水火棍站在大门前戒备着,生怕有人脑子一热冲击府衙。
看到朱胜走出大门,底下的人群立刻骚动起来,有人大喊道:“府尊大人出来了。”
然后人群就马上涌了过来。
衙役们立刻将水火棍横起来,不少人还指向了拥挤过来的人群,厉声喝道:“退后,都退后,谁敢上前,以冲击官府意图谋逆论处。”
官府的威严不容挑衅,这一点大家都知道,于是人群立刻停住脚步,只是站在台阶下面叫喊着。
“小民被东家开革了,请府尊大人为小民做主啊!”
“府尊大人,朝廷为什么要开征商税?我的东家已经不赚钱了。”
“府尊大人,小民没了生计,求府尊大人收留!”
府衙门口立刻吵成一片,吵得朱胜什么都听不清。
好在班头机灵,站出来大声喊道:“都安静,都安静,你们吵吵嚷嚷的,府尊大人能听清楚什么?都给我闭嘴。”
喊了几遍,人群这才渐渐安静下来。
朱胜对着班头满意地点点头,迈步站出来道:“诸位百姓,你们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来找本府说,本府身为苏州知府,一定会为你们做主的。”
“府尊大人,小民没生计了啊!”
“府尊大人,小民您给一条活路!”
府衙门前瞬间又开始嘈杂起来,不过好在之前衙役们的警告,这次人群并没有涌过来,只是站在门前叫喊。
朱胜听得脑子有些发胀,伸出双手不停下压,大声叫道:“诸位百姓,诸位百姓,都先安静一下,一个一个来说,你们这样本府也听不清啊。”
前排的人听到朱胜的话,一个人便站了出来,转身看向人群,大声喊道:“诸位,诸位,都先安静一下,府尊大人什么都听不到了。”
那人好像有些威望,人群看到他出面,渐渐安静了下来。
等人群彻底安静,那人转身看向朱胜,俯身拜道:“大人,小人乃是庆祥号的伙计,今日莫名其妙被东家开革,据说是和朝廷开征商税有关。”
“小人家中上有重病在身的老父亲,下有还在上私塾的孩儿,平日里全靠小人的工钱养活,尤其是我那孩儿,平日里课业很是不错,经常得夫子夸奖,说是过几年一定能拿个功名。如今小人被开革了,老父亲没钱抓药,想必会命不久矣,孩儿更是没钱交束脩,未来的功名更是没了希望。”
那人絮絮叨叨了半天,听得朱胜头昏脑涨,连忙阻止道:“你先停,先停下,本府问你什么你答什么,否则你说了这么半天,找本府究竟有何事,本府一点都没听出来。”
那人连忙点点头,闭上了嘴。
朱胜微不可察地活动了下脖子,舒缓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出声问道:“你是何人?姓甚名谁啊?”
那人立刻答道:“小人名叫何真,乃是庆祥号布庄的伙计。”
朱胜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继续问道:“你方才说,你们东家莫名其妙将你开革了出来?”
“对,我的东家莫名其妙就将我开革出来了。”何真立刻回答道。
“那他有没有说为何开革你啊?”朱胜再次问道。
何真摇摇头,说道:“没有,今日早上我去布庄点卯,刚到布庄就被我家掌柜叫了过去,直接告诉我,我被开革出布庄了。”
“那你方才说和朝廷开征商税之事有关,是从何处得知的?”朱胜继续问道。
何真指向身后的人群道:“他们都是今日莫名被自己东家开革的佣工和伙计,理由也是千奇百怪,我们无意中聚到一起,商讨一番之后猜测出来的。”
朱胜奇道:“你们为什么会作出如此猜测?”
何真回答道:“小人问了他们被开革的原因,说什么的都有,并没有什么相同的,但是唯一相同的就是,我们的东家昨晚都去了天香楼,我们就去了天香楼问一下,结果天香楼的金二狗说,是钦差大人组的宴,商议的是开征商税之事,所以小人斗胆猜测,我们被东家开革,与朝廷开征商税之事有关。”
朱胜无语,反问道:“但是朝廷开征商税,针对的是大明的商贾,与你们何干?”
何真认真答道:“因为朝廷开征商税,我们商号的利润降低,东家自然养不起那么多人,开革一些佣工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如果小人也是东家,估计也会这么干的。”
“你倒是实在。”朱胜被这个何真的话给逗笑了,评价了一句问道:“那你们找本府来,是希望本府出面,让你们的东家将你们再招回去吗?本府可没那么大的面子。”
没想到何真摇摇头道:“不是,府尊大人的面子哪能为我等的这点小事来用,您还需要解决更大的问题呢。”
“那你们是想......?”朱胜试探着问道,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猜测。
何真翻身跪下,恭敬磕了个头,回答道:“小人们希望府尊大人能够上书朝廷,请陛下收回开征商税的旨意!”
果然是这样。
朱胜心里明白了,这群商贾开革了这么多人,实际上就是在用百姓生计来给朝廷施压,百姓因为朝廷开征商税导致没了生计,自然要找朝廷来解决,而且眼前这群人还算懂事,不需要自己直接解决问题,而是希望自己代他们上奏,要求朝廷收回旨意。
这群伙计其实就是苏州商贾的枪而已。
但是,他们哪里知道,开征商税这件事牵涉的关系太多了,最上面有皇帝锐意改革的决心,中间有政务院展现权威、意图青史留名的想法,还有天下文人对于政务院首理王直的期盼,不论哪一个拿出来,都不是他们这些升斗小民可以比拟的,即便是背后煽动他们的商贾都没可能赢。
于是朱胜摇摇头道:“开征商税乃是朝议之后定下的事情,而且牵连甚广,如今刚刚才开始施行,必然会出现一些问题,但是此事绝对是好事,国库丰盈起来,大明才会更加强大,千万百姓才会安居乐业,如今只是你们这一小群数百人反对,本府以为朝廷决不会答应。”
“诸位还是先回去吧,等等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有好消息了。”
何真立刻摇头,拒绝道:“不行,家父病重,一副药就要两钱银子,若是没了生计,家父肯定要病死的,小人不能眼睁睁看着家父病死,还请府尊大人理解。”
朱胜刚想继续劝,没想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道:“朱大人,这些人是来干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