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衡二十四年 元月二十一日(农历十二月三十) 大寒除夕 鹅毛大雪
今年除夕撞上大寒,双节同过,本该是早早歇业过年,奈何最近楼里莫名来了很多人,虽然他们总是装作吃吃喝喝玩玩乐乐的样子,但我一看便知,那不是普通客人。
安茜姐和姚大家围坐在大厅一处角落嗑瓜子,安茜姐指着一个人说:“你看太后和皇帝终于还是撕破了脸。要不然等白朴姬回来,你们就先跑路吧。”
姚大家一拍桌子说,笑话,这么些人守着,你是飞天盗圣还是武林至尊啊,说跑就跑的掉?
安茜姐环顾四周一圈,认命似的点了点头,惆怅的说,这天还真是说变就变,丝毫不客气的。
果不其然,她刚说完,外头就卷起了风,把朝酒晚舞刚洗好的衣服吹的四散零落,金莲和墨莲追着被飓风卷飞的轻纱跑出了楼。
金莲跳起来,刚抓住那轻纱的一角,便忽听得有人在背后大喊:“小哑巴。你男人出事了!”
金莲面色一白,继而腿一软直接摔倒在地。墨莲急冲冲的去扶起她,向后问到:“出什么事了?说清楚,可别乱吓人!”
信差翻身下马,挥舞着信件道:“大郎他摔断了腿。”
金莲抢过信,赶紧打开来看。
原是冬季下了大雪,山路上便结了一层厚厚的冰。整个路面又湿又滑,马儿蹄子一抖,便将他整个人抛了出去。就这般,摔断了腿。幸得命大,只是伤了骨头,没有掉下山崖去,这是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墨莲扶着金莲回了楼里,那封信被大家传阅到起了皱,姚大家翘着二郎腿将手上的日历刷一下合了上,她神叨叨的掐着手指头算着:“我查了查,立春那日不宜婚嫁,不是个好日子,换个日子正正好。”
思思姐瞥金莲一眼,一把抢过姚大家手中的日历,翻了翻。她指着大暑那日说:“大暑好,宜乔迁嫁娶,伤筋动骨一百日,再算上回来的路程,大暑刚刚好。”
晚舞侧身跟金莲比划着手势,叫她不要太担心人没事就好。你回他信,让他安心养病,你会在梁都等他的。
金莲颤抖着点啊点头,说好。
我得了她首肯,这才铺纸磨墨将饱蘸墨水的笔塞进了她手里。金莲写的不多,只是叫他保重身体,治好了再回,千万别挂念她,她会在这等他。
隔天信被递了出去,金莲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送到大郎手上,信差收了打点,拍着胸脯保证信一定会如期送到,金莲还是不放心,一路目送信差出了城这才打道回府。
这次金莲没让人陪她到城门,是一个人去的。她一个人走在寒风中,拽了拽披风,心思却随着信差一路奔出了城,她想着自己牵肠挂肚的人,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受了伤,而她除了干着急,什么也做不了。
路过的行人匆匆,一不小心便撞了个满怀。那人忙道歉将金莲扶着了起来。
金莲站在寒风中,忽然想起了自己爹被打死的那个冬天。
和今日倒也是一样,自己被人倒在雪白的地里,等她扒开人群,爹已经没了呼吸浑身血肉模糊。
行人:“姑娘?姑娘?”
她回过神,比划着我没事,那人点点头:“原是个哑巴。”
她想着,自己可不止是个哑巴,还应是个扫把。
要不然不嫁了吧?
“金莲,金莲?你傻站在门前干嘛,当冰雕吗?”姚大家好大的一嗓子将她唤醒,接着便被一把扯进了楼里,姚大家搓了搓她的手心,骂到:“天寒地冻的,本来就是个哑的,现下还想冻瘸不成?咱们可不会养个废物。”
姚大家说罢,便同我将金莲拖回了后院,姚大家十分顺口的吩咐我去打个热水给金莲捂捂手,别真冻报废了。
我只好又转头去厨房烧了热水,我热了整整一大锅,奈何端不动,便唤来晚舞一起抬进去,晚舞同我七手八脚的将她湿气满满的衣服卸了下来,忽然一个小纸团顺着那件衣服滚落到了我脚边。
我自以为是金莲写给大郎那见不得人的情书。便挽起袖子,捡了起来。把纸团展开,大声读了起来:“太后被囚,皇帝已下杀令……”
我喉头一紧一窒,忽然念不出后面的话。
——婉儿姐,我见到了我朝思暮想的人,她被照顾的很好。
这世上我没什么太多牵挂,唯独一个她我放不下,苏苏年岁和小天玑一般大,麻烦你,一定要帮我……帮我照顾她长大。
哐当一声,晚舞端着水盆的手一松,水花溅得到处都是,门外姚大家大声喊着,你们几个又在二百五在做什么,怎么还打翻盆!真是没用!
晚舞湿漉漉的手抓住了我,我呆愣着与她对视,全然不知所措。
姚大家一把推开了门,用一副凶巴巴的眼神看着我和晚舞道:“怎么,你俩闲得慌想打架?来来,出去打。”
我试图找回自己的声音,直到我被姚大家推搡了两把,这才终于找到了声线,我哭丧着脸道:“媛媛姐……”
姚大家这才停了手,她问:“程胥媛怎么了?”我颤颤巍巍的将纸条递给了她,我带着哭腔说:“什么独爱,什么偏心,都是谎言。婉儿姐骗了我,我要找她去理论。”
姚大家一把抱住我,金莲不明所以,她只是拾起那张纸条,认真读完。
我记得姚大家以前说过,哑巴是哭不出声的。我一身反骨,老是和她犟说不可能,直到今日看到金莲,我才知道哑巴哭起来是真的没有声音。
只是偏偏这无声的哭泣,又最是令人心如刀割。
那木制的门被姚大家破门,推至大敞开来,此刻冷风便似长了眼睛似的一阵一阵的直往里灌,将门板也吹的嘎吱作响。
前厅熙攘的笑声也随即与冷风杂糅一处,化为利剑一招刺入心头,直叫人鲜血淋漓。
姚大家死死的抱着我,她说“小寡妇,别急,会有办法的。”
大衡二十四年 元月二十二(正月初一) 春节 极寒
春节前一日,这偌大的梁都城冷的发指,没了什么浓厚的春之气息。
过年时楼里之间少了许多人,热闹的气息也随之降低,元宵闹花灯夜里,大家似完成任务一般放过鞭炮,说了吉祥话,便没了事做。皆是一副心事重重。
只小天玑一个人挥舞着烟花玩得起劲。
姚大家发扬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精神,三两壶将自己灌了醉,回屋躺着指天骂地去了。
我苦苦张望着后厨,那里还在叮铃咚隆的响个不停,今日午后安茜姐非要张罗着要给大家做年夜饭,虽然我很开心可以一年到头吃上一顿别人给我做的饭菜了。可此刻听到厨房里噼里啪啦的动静,我便知道,明天起来,厨房里可有的我忙活收拾的了。
墨莲没有参与我们的守岁活动,她主动请缨照顾久病不起的婉儿姐。
思思姐替代了媛媛姐的职责,难能可贵的给了大家红包,她说:“姐姐头回破例给你们发红包,你们还不给姐乐呵乐呵?”
我扯了个笑容给她看,她嫌弃着说:“算了你还是别笑了,看了糟心。”
子时,婉儿姐毫无征兆的发起了高烧,墨莲衣不解带的照顾了她一宿,可天渐亮婉儿姐也不见好转,无可奈何的,她便让我赶紧下得楼来,去寻于大夫来。
于小敏被我拽着一路小跑,她嘴上甚至还挂着年夜饭的油水来不及擦干净,一进门,她便用袖子一扫身上的风雪,干练的吩咐我点满一屋子蜡烛,烧热水备用,再让墨莲开药箱拿银针。
她端来烛火,用蜡烛油将蜡烛固定在了床头。接过细长的银针,对着烛火炙烤。
婉儿姐毫无生机的躺在床上,我几乎认不出眼前这个女人是谁。她和我初见时的容貌已经相去甚远,整个人行将就木,紫白色的嘴唇里断断续续吐着字眼,劝说着自己:“我还……不,不能死。”
于小敏小心翼翼的解开了婉儿姐的衣扣,果断的找准穴位,下了第一针,她皱着眉头对婉儿姐半开玩笑道:“你的确不能死,死我手里,坏我招牌。”
婉儿姐脸上冒起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她眼神恍惚。瞳孔有些涣散,她吞吐着空气,不清不楚的说:“小,小白……我,我求了她,你不用在做,以后不做杀手了,你要……。”
于小敏摇摇头,开始施第二针,让她省省力气不要再说了。
婉儿姐痛苦的闭起了眼,蜡白色的嘴唇一开一合,胡乱说还不能死……墨莲的卖身契,后来楼里的姐妹名字,她挨着个,一字不落的叫了个遍。
最后她喊小寡妇,小寡妇你别怕,我在呢。
我举着蜡烛使劲往前伸,生怕于小敏一个手抖扎疼了她,蜡油一滴滴滚在我手背上,倒也感觉不到疼,只觉得眼睛生涩的紧。
我吸着鼻子说:“婉儿姐,小寡妇不怕,小寡妇不怕。”
我想了想,又说,小寡妇很害怕,你能好起来抱抱她吗?
可是,她好像听不见了。
于小敏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她一把抄起婉儿姐的手摸着脉搏,接着便回头快速捻起一根极其细的长针,继而极其狠利的扎向婉儿姐的人中。
婉儿姐受惊,突然睁大了双眼,她偏过头挣扎着指向墙上那个大大的庇字,一口接一口不停地喘着气。
下一刻,她哐当一下重重的砸在了床上,睁着一双血红的双眼,竖着指头,气若游丝的蠕嗫道:“本宫……是大祁的……的嘉怡三公主,他欠你们的,我来还!”
大年初一,婉儿姐总共醒了两个时辰,迷迷糊糊说着一些琐碎小事。
初二婉儿姐只喝了一点粥,浑浑噩噩的望着门外发呆。
初三开始,她便整日整日的昏睡,听不见任何人唤她,气息几乎微弱到忽略不计。
初四那天,她已经是出的气比进的气多了。
初五,姚大家将大伙赶了出去,一个人霸占着婉儿姐,对着婉儿姐说了很多话,我和朝酒趴在墙角使劲的听啊听。
只听见她说,你还没看到变法革新还没看到太后把皇帝一脚踹下台去,你要是没了我怎么办?六十八刀……嘉怡,你说说话。好不好?
大衡二十四年 二月十九(农历正月廿九) 雨水 小雨
这个季节正是书中描写的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之时。
这一年,也是太后与皇帝明争暗斗,斗至白热化的时候。
婉儿姐偏偏咽了气。
她熬过了隆冬,熬过了除夕,却没熬过人生第二十九个年头的雨水之季。
人生大抵都会有太多遗憾,就像婉儿姐这样,带着满腹无奈离去,姚大家说,命运喜欢这样捉弄人,它管这叫一出好戏。
说来,我已经记不太清,那天大家是怎么过来,怎样聚在一起,围着婉儿姐僵硬的身体跟她做的道别。
只是隐约记得那年二月末的雨水罕见的没有下雨,是个难得的大太阳天,不冷不热,一切都正正好好。是墨莲莫名嚎啕大哭的声音,惹的大家一齐涌到了婉儿姐房里。
大大小小,花红柳绿就那么整整齐齐站了一排。她们对着一个咽了气的女人,抽抽搭搭的哭着。
叫着她婉儿姐。
之前姚大家骂过大家,她说不要一齐出现在婉儿姐房间,人还没死,聚那么齐,是要哭丧?还是吊唁?
思思姐一边骂她晦气,一边叫大家散了个干净。从此大家也很自觉的不常去婉儿姐房里探病,不去打扰她休养。
安茜红着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她踉跄两步,去摸了婉儿姐的鼻翼。然后捧着婉儿姐的手,哆哆嗦嗦的说,凉了,应是夜里没的。
排山倒海的酸涩从我喉咙里挣扎着往外冲,齐刷刷的要跳出来向我讨个说法。我抱住身边的安茜姐,低声呜咽着说不出话来。
思思姐上来的晚了些,一进门便脚步一软,瘫倒在地。
她无法置信的盯着婉儿姐,喃喃自语道:“没……没了?……”
接着她歪歪倒倒的冲到姚大家跟前,狠狠打了姚大家一耳光,她说就是因为你说的晦气,我们不敢来看一眼,不敢问不敢说,偶尔偷偷摸摸在门缝里看了婉儿姐几眼还要自责,结果呢?婉儿姐她死了!死之前最后一眼咱们都没看到,你这个混蛋。
姚大家面如死灰,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任凭思思姐打骂。
思思姐打的累极了,这才一头栽倒在床头哭了起来,她说:“你明明说好来年要一起再吃甜梨汤消暑的,你明明说过自己那碗要留给我的,你死了倒是痛快了,活着的这群女人可怎么办呐?”
我这才惊觉,自己在这世上长到了十七八岁,除了自己死过一遭,却没有见过谁死,婉儿姐她是第一个。
我除了哭,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所以就只是哭,直到哭不出来了,才发现一众姐妹里,只有小天玑一个人安安静静的站在一侧,她没有伤心也没有难过,我不免问她为什么不哭?
她盯着我,认真道:“小寡妇,别哭了,婉儿姐说她不想见到我们哭成这样。”
“她死前最放心不下大家了,你平常也不算个听话的家伙,这次就听她一回,笑一笑吧。”
我吓得打了好大一个哭嗝,眼泪立刻就缩了回去。
雨水后七日,过了头七。也就是惊蛰那日。我们将婉儿姐葬在了梁都城外的公主坟边上。紧紧挨着媛媛姐的小女儿。
安茜姐说,挺好,好歹还能做个伴。也不至于太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