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衡二十三年 十二月初七(农历十一月十四) 大雪 阴
程胥媛进宫两日后,便没了消息。婉儿姐即使缠绵病榻也不忘托了南宫去打听。
南宫不负众望,辗转带来了消息。
她说太后将程胥媛安置了下来,在等皇帝北巡回来。
听见媛媛姐无碍,一众姐妹这才稍微安了心。
今年过年极早,十二月过后便是将近新年,姚大家说:“新年自是新气象,要好好整理一下楼里,洒扫一番,来年才能更红红火火做生意。”
她提笔潇洒在门前写了一句,家中百事纷扰,故而歇业几日,请君见谅。
这便关门闭户,歇业了。
这几日里,大家忙着收拾,清洗,忽然听见有人一阵急叩门,问道:“请问,还有人在吗?”
墨莲挥舞着手里的鸡毛掸子,将天花板上的灰尘蜘蛛网抖的到处都是,楼下的朝酒咳的惊天动地。
那人听不见回答,一刻不停的拍门,急切的问道:“金莲还在吗?”
我听声音,很是耳熟,可一时间又记不起是谁了。还没等我搭腔,姚大家便不耐烦道:“死了,死了,别来烦了。”
门口那恼人的敲门声终于消停了下去,过一会竟然传来了啜泣声:“死……死了?她怎么死了?人死了怎么会一点声响都没有?”
姚大家被这突如其来的哭声惊了一跳,她来了兴致,凑去门边上叉着腰,故意道:“她是个哑巴,死了哪里来的声音?”
“可是……”
“可是什么……”
那个男人哭的越发大声,他说我还没有娶她。
这下换一屋子姐姐妹妹都傻了眼,好半天,安茜才反应过来,拉着金莲冲到了门边,一本正经的隔着门问道:“那她要是没死成呢?”
外面的哭腔戛然而止“没死成??”
姚大家一把拉开了门,将金莲按到那个人面前:“没死,你娶她?”
这个人正是大郎烧饼记的大郎,他先是愣了片刻,接着立马回神,没有过多华丽的说辞,他只是一手捧着一袋子烧饼,一手拽过了金莲,坚定的对她说:“我娶,我娶。”
我确定这是一个肯定句。
那天冠群芳因为没有开张,里外都是自家人。楼上楼下新挂了红帐,围了一屋子鬼鬼祟祟的姊妹,她们脸上堆满了笑意,偷偷观望着,就像小时候过家家,发现了宝藏那般欣喜。
金莲睁大了眼睛,瞳仁胡乱抖动着,拼命的压着泪花,她急不可耐的伸出手比划了半天,可举起手又放下,放下了又举起来。
谁也看不出她到底要说什么。
也不知道是谁,将缠绵病榻的婉儿姐推了出来吃瓜看戏,婉儿姐的双手交叉,捺不住发出微弱的声响道:“金莲……”
我也从柱子后直起身,喊:“金莲!”
白莲花和黑莲花还有姚大家,大家都喊她:“金莲。”
金莲无措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从一张张充斥着笑意的脸上扫过,她不可置信的又看了看眼前这个许诺她终生的人,她想原来自己一个哑巴,一个家奴,一个清楼女子,也可以得到一个名为幸福的东西。
这世间美好,竟是触手可得。
金莲眼神离散,有点恍惚,她还没反应过来这份真实,眼前的男人忽然欣喜若狂的将她拥入怀中,这个怀抱有些陌生但又带着无尽的温暖。
周遭的姐妹一拥而上,银铃般的笑声悉数入耳,抚掌声还有小天玑扔的到处都是的抹布,一齐铺满了她的眼眶,她们说:“金莲答应了,金莲恭喜你,金莲恭喜你了。”
何时?答应了?
金莲这才从万千思绪抽出身来,她如梦初醒般的拥抱了眼前人,她红着眼看见二楼上的安茜,婉儿对着她微笑。
身边的爱人,目之所及的姐妹,金莲手臂紧了紧。她想,她很知足,这样就够了。
二楼上的安茜探出头,看着楼下说:“希望是个好归宿。”
婉儿姐坐在椅子上,披着厚厚的大衫,怀中揣着暖炉,她看着金莲的目光一直带着温暖的笑意,闻安茜言语间有些落寞,便侧了头,轻轻对她说:“你也能的。”
安茜见她衣服有些滑落,便急忙蹲了下来,帮她拢了拢外衫,捂着她寒凉一片的双手哈气,两人四目相对便诚挚一笑,安茜笑着说“都能。咱们都能。”
话没说完,楼下的画风却是一变,思思突然举着抹布从门外跳进来,怒打姚大家,她怒骂道:“我就说怎么会以为金莲她死了,死了!你竟然把白事写成了白事,你书读到哪儿去了呢?你不是“大家”吗!你是猪脑子吗?姚白目!”
姚大家被她一抹布打的晕头转向,一路跑一路喊着,误会造就美丽,错误成就传奇,你个傻帽,你不懂,哎呀!你不懂!!
大衡二十三年 十二月二十二(农历十一月廿九) 冬至 大雪纷飞
大郎和金莲的婚期初定在了来年春分那日。
大家都抱怨,这是否太慢了些,可却因着大郎说,他得回乡去请家里的长辈来梁都证婚,要正儿八经的办个婚礼。
所以大家也就没了怨言。
月末大寒那日,我和朝酒驾了马车陪金莲去送大郎出城,她不顾自己冻得发紫的双手,只顾着给大郎披上厚厚的毛敞,让他千万不要急,大雪天路上需警慎,要慢着点。
直到大郎的车都见不着轱辘了,她才回头看了一眼在风中瑟瑟发抖的我与朝酒。
那副小媳妇与情郎难分难舍的样子,着实狠狠让人酸了一把,所以我和朝酒回楼里后足足五天没有理她,倒也不是嫉妒,左右也不是羡慕,主要就是太酸了倒了胃口败了牙,稀里糊涂的说不清楚话来。
本来我被这无妄的狗粮塞的就够糟心了,怎奈何小天玑还要来招惹我,大寒前几日小天玑提着裤子哇哇乱叫的跑来我屋子里说她失了宠,跳脚大叫着说姚大家竟然丧尽天良的要拿板子打她屁股。
我强忍着满腹欣喜,口是心非的问她说:“怎么就失宠了呢?哦~我可怜的小天玑~”
小天玑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她说,事情是这样的,姚大家答应她三天背下来五篇文章就给她讲一个令人难忘的故事,小天玑为了听故事,日以继夜的背啊,好不容易终于背出来了,姚大家架不住她求,这才不紧不慢的给她讲了这个故事。
我琢磨着说:“这不是挺好的吗?”
小天玑提起裤腰带抱着我就哭,她说朗月你是不知道啊,讲故事只是个借口,这只是噩梦的开始。
我看着她红彤彤的屁股蛋子,又看了看我被蹭满鼻涕眼泪的袖子,沉默了一下,还是决定听她讲完。
小天玑道,姚大家说这个故事的主角啊,是个姑娘。
她才华横溢无人能敌。曾经在公主府与三千门生同做门客。她谋略智慧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那叫一个牛逼轰轰……
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抹干了脸上的一把泪。
我迷茫的问她说:“然后呢。”
这不问还好。一问,她嗷的一嗓子就哭了出来,她说:“我对姚大家说,怎么可能有这种女人嘛?跟三千男人同为门客,这种女人要是真的存在,是要挨黑打的,姚大家你就是骗我玩。然后我……”
我心知肚明,然后她就挨黑打了。
果不其然,她道:“我就被脱了裤子按在地上打了,呜呜呜,然后她还逼我说有这种女人,我屈于她的淫威。我就说有,肯定有,这种女人真了不起。”
我心里已经乐开了花,还要故作伤痛,扭曲着面孔说:“然后呢?然后呢?我可怜的小天玑。”
小天玑深吸一口气,说完了整个故事,她道:“然后,姚大家说那个姑娘因是女儿身,死活考不上功名,她十五岁开始考,坚持不懈的考了五年,错过了嫁人。错过了老娘升天,直到第六年祁孚亡国,大衡开国纳才,她一篇屈赋大为感动太后,太后这才恳求让皇帝破格封了她做女官,她原本想大展宏图。却不料在朝堂饱受打压排挤,甚至被人联手下套扣上了罪名。被贬……
我听到此处。咽了咽口水,呵呵一笑说道:“你该不会哈哈一笑,说你看我说的对吧,这种女人就是要挨黑打,被人整了吧,你……这样说的?”
小天玑一愣,一拍大腿说:“不愧是我的忘年交啊,你真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呐,小寡妇!”
我将她裤子提好,又轻轻拍了拍她的头,笑眯眯的说:“姐姐能帮你的也不多,只能告诉你这个故事我曾经也听过,主人公她姓姚名卜子可及,姐妹们叫她姚大家,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小天玑呆愣着提着裤子,流着鼻涕的样子十分滑稽可爱,她问我:“寡妇姐,我现在去负荆请罪,你说还有救吗?”
我笑了笑说:“有!最多死有全尸嘛。咱们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啊。”
大衡二十四年 元月初六(农历十二月十五) 小寒 冰天雪地
一月的早晨冷风瑟瑟,满是冰刀子在空气中缠绕着,吐口气都是白雾绕梁。
那从梁都城门到皇宫门口的长街,不仅冷的心惊肉跳,还因为一队队兵马,而充满了狠厉的铁马长戈之味,这刀剑的铁血随着大风越吹越发血腥。又被身后的霜雪掩盖住。
梁都皇城,宫女们洒扫宫门,百官迎了皇帝回宫。
太后早早命人做了一场家宴,等皇帝见过了百官,午间给皇帝接风洗尘。
既只是家宴,便办的十分简单。
除了太后,皇帝之外。便只有三五个妃子在场,皇帝尚未卸甲,全程面无表情的吃了些饭菜,应是北巡回来倦极了,心不在焉,见酒过三巡,他便起身要走。
太后却道:“皇帝,且等等。”说罢,她置了酒盅,拍拍手。宫门前毫无征兆的突然出现一列铁骑,个个铁甲配剑,拔出的三寸剑身,顷刻将门前的一点光压的黑暗一片。
太后用手帕细细净了嘴角,不动神色的对皇帝说道:“哀家知道皇帝不乐意留下见我这个老人家,但是哀家还有些事要问皇帝,所以,还请皇帝给哀家几分薄面,坐一会。”
说罢,她便抬手挥袖,让人搀扶着几个已经吓的直哆嗦的妃子各自散了去。
皇帝背对着太后捏紧拳头,松开,又捏紧。
最后到底还是给了这个面子,他缓缓坐回了原位。
太后没打算跟他废话,待皇帝坐妥,便直接开口道:“皇帝,哀家想坐你这个位子很久了。”
皇帝没料到太后如此直接,竟然有些不知如何回复。
太后没有给他思考的机会,继续一口气抛出所有问题,她说道:“小公主就是苏苏,哀家是打算让她做皇太女的,你意下如何?”
皇帝倒吸一口冷气,他气不打一处来,怒气冲冲的一扫桌上器具,拍案而起,斥责道:“太后,莫要逼人太甚。”
太后丝毫不惧,只是又将眼睛眯了起来,她笑呵呵道:“皇帝,东西六宫还有皇城现俱是哀家的人,梁都城外还有三万大军,只等哀家一声令下……哀家等皇帝北巡回宫,等的着实辛苦。”
皇帝捏拳捏的十指咔咔作响,他面色铁青道:“朕尊您敬您,您要是在逼朕,朕便不会在顾念这几十年的母子情分!”
太后摇了摇头,叹气道:“庸才,你领着大衡走不远的,至多也就是原地踏步,于天下来说,百姓来说并无益处。你何必非要霸着这个位置不放呢?”
皇帝撑着桌子怒道:“当初您不是这样说的!”
太后直言道:“帝王怎可轻信他人之言。”
“那您为何扶我上位?!”皇帝不明白当初那个一心帮衬他,和蔼可亲,默默支持他,只为让他坐稳皇位的母后去了哪里。
太后抬头,终于拿正眼瞧了他:“你说呢,皇帝?”
好控制,信任她,可以让她一步一步慢慢在他眼皮子底下蚕食整个朝廷,她抓住官员把柄归为己用。建立遍布上下的眼线,屯兵养将……还有策反和钱财……舆论和流言,这些事,桩桩件件都不大,但件件桩桩加起来便耗费了她几十年。
你以为单单只是一个冠群芳?那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据点。皇帝竟然以为只要没有了冠群芳,一切便能当没有发生过。
母子情分?可笑至极。
她很有耐心,等了很久。她很清楚自己要什么。而眼前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人,却不清楚。
太后被自己的认知逗笑出声,这笑声彻底激怒了皇帝,他恼怒的拔出了挂在墙上的宝剑,笔直挥向太后,剑锋震响,划破空气,发出刺耳的嗡鸣。
那把架在太后脖子上的剑,在微微的颤抖。
太后喉头抵着那把削铁如泥的剑,却依旧稳如泰山,丝毫不露惧色。她正视眼前的人,字正腔圆说道:“皇帝,最后一个机会,现在这里就你我二人,你可以杀了我。”
皇帝死死盯着太后,仿佛用眼神便能将她就地正法,接着他将剑重重一摔,深吸一口气道:“杀了你,明日全天下便知道他们的君王是一个弑母的暴君了对吗?!朕要面对的是全天下的口诛笔伐,朕还没糊涂!”
发泄般的吼完,皇帝头也不回的走到大殿中间,逆着光他转过头狠狠道:“你以为朕会输?你以为朕会输?!笑话。”
皇帝振臂高呼一声:“侯亭何在!南宫长安何在?!”
一声令下,毫无征兆的,那二十四钉的厚重内宫门瞬间被大打而开,远在天边的宫门前,径直杀入两列兵马,汗血宝马与手持长剑的两位将军高呵一个杀字,踏百人血一骑绝尘而来,皇帝道:“太后,您要好好看着!”
话音落地只须臾片刻之后,南宫长安便单枪匹马杀至殿前,他挥袍下马,跪地一揖:“陛下,臣等来迟!”
偌大一间殿内杀气冲天,太后嘴唇紧抿,一向沉稳的脸上出现了崩坏,她双目紧闭,似不信竟会如此。
“你当真以为朕北巡只是赈灾?只是我不离梁都,你放在齐王那的三万兵马又怎么能有机会调回梁都城外呢?”
“朕给过你机会。”
皇帝缓步向前厉声道:“……来人,诛!”
侯亭赶来,单膝下跪,抱拳进言道:“陛下且慢,自水灾后大衡国库便十分空虚,还需要她吐露这银钱的去处,用以重建扶叙。且,若此刻杀了她。定然会暴露了臣等离开边境,赶回梁都的行踪,此次臣启程梁都,又将携数万大军返回,大衡北夜近来不睦,边境若知主将不在,兵马空虚。恐……难免多生事端。”
南宫长安补充道:“臣已命人去钦天监传了话,让钦天监使对外道,因是陛下南巡死者太多压不住煞气,今日才特地以兵冲宫,镇压之。”
皇帝考虑了两秒,狠狠道:“侯爱卿言之有理,那便传朕旨意,先将此毒妇羁于此殿……待查清银钱去处,侯将军归于边关,再行处置……!”
太后道:“你敢。”
皇帝厉声道:“朕敢!”
二人怒目对峙,太后忽然哈哈大笑,也不反抗,只是将身侧的剑拾起来,抚摸一番,言语听不清喜怒,她问道:“陛下还没回答哀家之前的问题。小公主,还有淑妃……你打算怎么办。”
皇帝没想到太后竟还会再问这个问题。
但他此刻怒气冲冲,于是毫不留情道:“杀,朕如你所愿,一个也不会留。”
他即刻唤来暗卫,咬牙道:“给朕看好她!”
风起云涌,大风刮来。待所有人离去这座院落后,大殿皇位上的流苏四散纷飞,全然是一派高处不胜寒的景象。
太后对着空空如也的宫殿道:“这一次,决定权可在你手里。”
那声音回荡在整个屋子里,从未如此清晰明了。
程胥媛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她揉了揉有些麻木的双腿,似乎真的是站太久了,令她感到又疼又冷。
脑海里不知道为何,突然就想起了那群女人平日里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她向来明白这个道理,只是道理都懂。为何心中还是会难过呢?
“为什么是我?”
“你是哀家对皇帝最后的补偿。”
她听见自己问太后:“苏苏会好好的,对吗?”
太后微微点头,无比慈祥的目视前方笑着说:“皇太女自然得上天庇佑,无病无灾,会一直平安健康的。”
有这个承诺就够了,什么风花雪月的事情并不适合她。女儿才是她的全部。
程胥媛收回了目光,低头屈膝跪在太后面前,她问:“娘娘想让妾身怎么做。”
可意外的,许久她也没等到回答。
她忍不住悄悄抬头看向太后,只见大殿两侧的窗缝中,有晦暗的光隐隐约约透了进来,侧打在了太后身上,竟是在一侧沐浴在光明中一侧藏于黑暗里。
“那是你的事。”太后说完便站起了身,指着外头道“那边,有人在等你。”
顺着她的手指头,程胥媛往外看去,暗色的窗棂与透着光的广阔天地形成了鲜明对比,她眯着眼看到了白茫茫的一片,只一抹桃色印在雪地里格外招摇,小姑娘抱着金色的暖炉,正对着她。眼睛明亮有神。
程胥媛看着那抹桃色,只觉得眼睛涩的慌,再一回头,太后早已无影无踪。
她起身走了出去,小姑娘见她出得门来,便走到她跟前,抬头看着她道“……皇祖母告诉过我,我母亲……她很爱我,只是她是戴罪之身,怕我被她拖累才不能陪在我身边。她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就像你一样,我从来不曾怪过她,不在我身边陪伴我,我很爱她。”
小姑娘扯住她的袖子:“她哄我睡觉时唱的歌,还有给我说的话,都不曾忘记。我很想她。”
苏苏用力抱着她,汲取着温暖。
程胥媛颤颤巍巍的回抱住了她,接着她蹲下身来,将一张纸条塞到苏苏的手里:“苏苏,帮我个忙。送出宫去,送到一个叫冠群芳的地方,你能做到吗?”
苏苏将纸条收进怀中,认真答道:“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