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里又端起了一碗红糖水,二姑出去呵斥俩小子,让小心着穿,别弄脏了新衣裳,这才又重新回来,跟大姑一样样的架势,抓住陆子坚的手,上看下看,说:“俺子坚乖乖真是长大了,知道疼恁姑,也能给姑撑脸了!”
说着又想哭。
前后两世,陆子坚一直都知道,二姑过得不容易。
但她后来熬的结果还算相当不错。
两个表弟都很争气,都是大学毕业。
大表弟后来不到四十岁,就干上了当时已经改市的市商业局副局长,副处级了,大姑熬到退休也就这个级别罢了,绝对称得上是有为青年。而且认真讲起来,这个家里真正继承了大姑衣钵和人脉的,其实是他。
二表弟曲阜师范大学毕业之后,就在县一中教学,两口子都教数学,一到假期忙着补课捞钱,反倒比平常上班还忙,陆子坚回来,他都不舍得耽误一天。
总之,都挺有出息,也都很孝顺。
二十年后,已经可以算是老太太的二姑,才终于感觉扬眉吐气。
只不过也必须承认,一直以来,陆子坚也好,还是下面的弟弟妹妹,都跟大姑家里走得比较近,二姑家毕竟穷,无须刻意,却依然不免疏离。
穷人都怕走亲戚。
不拿或少拿东西,心不安,怕人瞧不上,多拿东西,钱包又不支持。
走动少,当然就关系淡薄。
就好比说,柏幼安会觉得自己跑大表哥家连吃带住几个月,那都很正常,陆子坚自己也觉得自己对这个表妹相当的关照义务,但二姑家的两个表弟,就来往相当少,以至于陆子坚一年回来也就一趟,人家其实也并不关心。
但其实呢,两边的亲疏远近,都应该是一样的。
然而可笑的是,上辈子当陆子坚彻底明白这个道理,已经是四十岁开外了。
实在也是不知道上辈子那样子的忙忙碌碌,那样子的拼命挣钱,所谓的证明自己,到底是证明了一些什么东西。
其实二姑只是穷,对娘家侄子的爱,并不比大姑就真的少到哪里去。
她连自己的儿子也就刚喂饱,哪可能、哪有那个力气去动辄补贴侄子什么呢?
“嗨,没啥姑,别哭,别哭……”
“唉,你说……咋都想不到是俺孩儿……月初恁姑父还回来了一趟,又拿回来了四百多,孩儿啊,你知道姑心里……”
“哈哈哈,没事儿姑,我是恁侄儿,我不跟你近,谁跟你近?”
虽然二姑带着些哽咽,把话说的断断续续,甚至前言不搭后语,但陆子坚还是听懂了——她知道连二叔都没进厂子,整个陆家庄,也没一个人进厂子,却偏偏娘家侄子特意打电话过来,让他姑父上厂子报道。
“是,是,姑知道,知道。我知道俺孩儿疼恁姑。”
说啥都白搭,一个月四百多块钱,才是实打实的。
这下过了年再开学,俩孩子的学费根本不用愁了,甚至欠下的两千来块钱外债,年前就能还上一半,接下来,只要认真干上几年,甚至能把翻盖老屋子的钱都挣出来。这在过去,哪里敢想?
“喝点水孩儿,你喝水。”
“嗳。”
嘴里答应着,陆子坚却反手拿起二姑的手。
二姑诧异地看看自己的手,又抬头看看侄子的表情,眼里还带着泪,忽然就笑了笑,“没啥,喂猪的手,都这样。天冷,搅和那个猪食用棍儿不行,搅不匀,还是得使手,热水一烫、风再一刮,就冻裂了,没事儿,天一暖和就好了……”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冻裂了。
她一双手上到处都是这样深深的裂痕,里面深到可以看见血丝。
怎么办呢?
这个时代就是如此的,土生土长的一个农民,除了喂几头猪、喂几只鸡,他们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去挣钱了。
每到冬天,仅平成县一个县,就不知道会有多少双这样冻裂的手。
这年头没什么真正成规模的大型饲养企业,整个国家的猪肉供应,其实靠的还真就是这样子一双双冻裂了的手。
忽然之间,陆子坚忍不住想:实在不行开个纺织厂,恰点烂钱就恰点烂钱吧!
单纯论起解决就业问题,论起给这些常年土里刨食儿的农民发工资,解决最基本的贫困问题,纺织这种劳动密集型的产业,真的是善莫大焉。
虽然……实在是没啥发展前景可言。
嗯,可以鼓励靳晓燕去折腾,她上辈子就折腾成功过。
等到二厂那边彻底转起来之后吧。
“就知道玩,别把衣裳弄脏了,恁俩过来,恁都谢谢恁哥了没有?”
俩表弟又被叫过来了,许是二姑自己心里也总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给过娘家侄子什么东西,跟大姐平常对陆子坚的疼爱,根本就比也没法比,但陆子坚带一帮弟弟妹妹出去买东西,却依然想着自家的两个,一人给买了一身新,而且还是一看就得很贵的衣裳,她就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就老想说说这个事儿。
陆子坚却笑呵呵地说:“没事儿姑,你不用老念叨了,就是两身衣裳,你是俺姑,他俩是我的兄弟,这都是该的。”
又问:“姑,我刚才进来,看你那三头猪喂得,可够肥的,打算年前卖不?”
“卖!哪能不卖?忙活那么长时间,不就是图过年卖个钱?”
说起自己养的猪,二姑马上来了精神,一副很骄傲的表情,说:“以前恁姑父也没地方能上班,俺就全仗着一年这几头猪换点钱。要不咋过年?过完年他俩一开学,还得交学费,这都是钱。”
又说:“昨天还有人过来看来着,我嫌给的钱不行,想再等等,反正恁姑父会杀会剥,他说到二十七号,也就是明天,他厂里就该放假了,到时候俺自家一杀,赶两天集卖卖,还能多卖几个钱。”
“嗯。”
陆子坚点点头,说:“那正好,是这样姑,厂子里快放假了,那天开会还有人说,今年效益不孬,厂子里过年,得给咱的职工都多少发点过年的东西,没多有少,是那么个意思。买也就是买点肉发发呗?那你看,你这三头猪,卖给厂里中不?我叫人来给你拉走,拉到厂里现杀现分,你都不用找人帮忙杀了,杀出来多少斤,厂里就按咱集上的价给你算钱,行不?”
“哎呦,我的乖乖,我的小子坚……”
二姑愣了一下,眼眶忽然一下就又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