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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书生忧国拍案而起 忠良卫道血溅宫门(1 / 1)


这期间,出现了几桩非常事件,像连声惊雷,震撼了朝野。

很突出的一桩,是由新科状元、翰林院修撰舒芬带头,率领青年士子和少壮职官上奏,并上街抨击时政,痛论危乱,引起正德和幸臣们大怒,将百余人重杖,捕入诏狱,并罚跪阙下,遂激成公愤事件。

舒芬,字国棠,江西进贤县人,自少聪慧好学,被称为神童,当地人称赞说“进贤多俊彦,才器数舒郎”。他十六岁应县试中秀才,十九岁经院试被录取为举人,二十岁入京参加会试和殿试,又高中正德十二年辛丑科一甲第一名,就是俗称的状元。三试连捷,科名畅顺,被钦派入翰林院任修撰之职。

翰林院是朝廷最高级的文教学术部门,职责是考议制度,掌修国史实录,参与皇家其他纂修著作,也负责给皇帝或太子讲解经书,向来被认为是清贵之司,同时也是国家储才之地。因为当时政治的潜规则是非进士不能入翰林,非翰林极少能入相,即当不了内阁大学士一级的高官。翰林院是士人进入高官阶层的重要中转站。修撰是翰林院最高级的职衔,声望最隆,更是升官的首选。舒芬年刚二十,便荣任此职,本人又以富有才能和识见见称,官场中人都认为他必能梯步青云,不日便能高升,大富大贵唾手可得。

可是舒芬绝不向往一般庸官俗吏的追求。他生长在江西农村,熟知民生艰苦,更了解地方吏治的极端腐败,真是鬼魅横行,蛇鼠袭人,万家墨面。更因为他的出生地邻近宁王宸濠的藩区,清楚地看到宁王谋夺帝位的野心,皇家内讧的危机已经萌动。他进入北京才大半年,但耳闻目睹,知道皇帝巡狩边塞无功,却讳败为胜,虚掩国人耳目,而且未及喘息又执意巡游江南,引起举朝反对,痛感正是安危治乱的关折时刻。他怀抱忠忱,操心甚危,几经考虑毅然作出抉择,不惜放弃自己的锦绣前程,拍案而起,勇揭腐恶,愿作逆流中的砥柱,浊世的诤臣,也觉察到举国政潮激荡,实在无法安坐翰林院从容谈经论史了。国事戾变,翰林院绝不可能超然世外。

让他感到欣慰的是,在翰林院内外结识到一批朝气蓬勃,有胆识,有见解,有勇气,敢于挑战现实的青年士子。院内有在正德九年乙丑科高中过一甲第三名,被称为探花,现任编修的崔桐,还有汪应轸、江辉、王廷陈、马汝骥、曹嘉等庶吉士。庶吉士就是在每届科举会试之后,由主考官在二、三甲中榜的进士中挑选若干名年纪较轻,比较干练的人员,送到翰林院读书进修,实际上是全国最高级最拔尖的官学生。培养庶吉士是为了在不久之后补充到中央各部府任职,故此也被认为是发迹官场的坦途。翰林院外,也有一些已在中央部府任中低职位的官员,如吏部员外郎夏良胜、礼部主事万潮等,都是慷慨激昂、愤世嫉俗的有心人,允称一代英才。这些经过科举层层筛选的精英人物,却并不专注于追逐升官发财之途,反而联合起来,义愤填膺,敢于冒革官杀身的危险,对君主的骄奢淫逸和佞臣们的权诈阴贼发动不懈的冲击。

寒夜,翰林院一间斗室,烛火明亮,气氛紧张而凝重。

不少人经过串联来到,这是他们经常聚会沟通消息、议论时事的地方。这些人似乎都有默契,见面没有客套礼仪,只是从眼光中就可以看出,有些人是要将连续发生的血腥事件通告大家,另一些人则是急于打听讯息,商量怎样应对紧急局势。

夏良胜在吏部任职,消息灵通,首先说话:“近日来,内阁诸老以至各部府大臣都上疏谏阻南巡,但丝毫未受听纳,所上的奏章石投大海,阁老杨廷和等看到上奏无效,急于当面申述意见,便借请皇上‘御经筵’,也就是想利用公开的仪式得到晤对的机会,却遭到严拒。御史徐之鸾、杨秉忠等人在豹房前伏阙,请赐批答,从清早辰时在门前候命,直到暮夜,才得到传旨:‘朕因气感疾,免朝,罢讲。’又严词谕示:‘伏阙有罪,着即解散。’这样固执地隔绝君臣,坚拒任何进言诤谏,做臣子的真不知该怎样竭忠尽言了。”

万潮未等良胜语毕,冲口而出:“还说什么竭忠尽言呢?黄巩、陆震等人已在昨晚被捕,连夜押入锦衣卫狱了!”

众人愤激,但也在意料之中,因为正德从即位以来,对于逆耳之言,都是惯于采用廷杖、拘捕、贬斥等高压手段来进行镇压的。他们认为,当前的事态严重远非从前可比,表面上似乎仅仅是一个南巡与反南巡的问题,实际上却存在着关系朝廷存亡绝续的严重危机。但是正德却麻木不仁,不但拒听闭谏,反要野蛮惩治来提醒的人。大家正在思索之际,忽有一个最年轻的庶吉士马汝骥站起来,激动地说:“主忧臣辱,古有明训。皇上固执南巡,上干祖训,下伤民俗,潜酿着巨大隐忧。方今天下大势,如人体衰病已极,内而腹心,外而百骸,莫不受病。皇上纵情任性,轻率妄动,以危为安,以灾为乐,过去臣民们不敢直揭疮疤,不敢尽言;现在朝野渐有觉醒,北京城关内外,议论滔滔,似狂潮冲闸,足见民心难遏。黄巩、陆震等前辈已不惜身罹黑狱。可是,在我翰林院内虽有激情,却未见有行动,难道当此乱局,还能摇头晃脑诵读经书,忘性世事解读文献吗?”

马汝骥说完,盯着坐在案首的舒芬,因为舒芬是当时院内科举功名最高,是唯一具有修撰职称的人,而且人品见识素受敬重。在座诸人都认为舒芬一言九鼎,盼他表明态度。舒芬苦苦思索,一时未说话。

编修崔桐为了打开闷局,接着说:“国棠兄,事情刻不容缓,大家都在盼望您拿主意呢!”

舒芬离座站立:“朝野间往往将本院视为清贵之地,闲散部门,养着一批闲人,谈经论史,是远离世俗,不食人间烟火的机关,其实是荒谬已极的。为皇上‘开经筵’讲解四书五经,目的就在于辅导皇上经世致治,为了致君尧舜上,勉成圣贤之君,绝非虚文摆设;至于考议制度,是为了从既往典章中取其精华,弃其糟粕,学以致用,一切对古代典章制度的研究,都不能脱离现实;而编纂国史,特别是编辑先皇实录,要求据事实书,不溢美,不讳恶,更是为了多闻成败,鉴往知来。所以翰林院应该是密切关系困运民生、君德臣节的地方,绝不是吟风弄月、舞文弄墨之所。同仁们必应砥砺情操,涵养德性,保持直书直言、光明耿介的品格,不阿君、不媚俗,不可逢君之恶,这才是翰林本义,斯文本色啊!”

舒芬一席话似乎是空泛的道理,但却有实在的针对性,语重心长,此时此地,更具有高屋建瓴的巨大作用。

崔桐说:“国棠兄所言振聋发聩,我们都极为赞服。还请国棠兄指点,大家应该怎样着力才好。”

舒芬说道:“臣子对皇上进言,当然还是要循上奏的途径。”

他停顿了一下,又说:“但是,我们要上的奏章,绝不是通常的奏议。病入骨髓,绝非使用甘草、木槿等温和药剂所能疗治,必须采用大黄、芒硝才能泻毒化瘀。当前急务在于抢救,所以我们所上的奏章,必须是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触动龙鳞,言人之不敢言。既不能放过当前的紧急事态,又必须瞄准全局的忧危。”

他接着说:“奏议中必须严肃指出,自古皇帝巡狩,其效果大有不同,有利于社稷者,但亦有大害于国家者。当今皇上西北再巡,已是劳民、伤财、败军,所到之处,连续制造大灾难,哀痛之声上彻苍昊,祸国殃民。所以百姓听到又要南巡,群情慌恐,逃避唯恐不及。当此民不聊生、民怨沸腾之际,万一有不逞之徒,借机发难,此响彼应,烽火燎原,一定是万民涂炭,天下大乱。

“还要指出,皇上以镇国公自命,如果驾临亲王藩地,不知亲王应以觐见之节跪迎,还是以接待勋臣之礼对待,是北面朝拜,还是南面受朝呢?这样做,实际上是自行颠倒君臣之纲,自弃至尊之位,是自甘下流,自取危亡啊!”

马汝骥听得入神,建议道:“舒老师说得在理,但最好能归纳为简明的几句话,才可以登高一呼,披露士人扶倾救亡的苦心,也好引起皇上的警惕!”

舒芬一笑:“这一点,我早考虑过了。我昨晚半宵未睡,为奏章写了几句话,不敢说画龙点睛,但亦知能指出要害。”

大家催促快说。

舒芬凝神念道:“尚有事堪痛哭不忍言者:宗藩蓄刘濞之衅,大臣怀冯道之心,以禄位为故物,以朝署为市曹;以陛下为弈棋,以革除年间为故事;特左右宠幸智术短浅,无能以此言告陛下耳。使陛下得闻此言,虽禁门之外,亦将警跸而出,尚敢轻骑漫游哉!”

舒芬念毕,一阵鼓掌佩服之声。这段话要言不烦,清晰鲠直,真是一鞭一痕,一刀一印。

万潮任职礼部,最熟悉史实典故,略作解说:“所谓‘宗藩蓄刘濞之衅’,是指西汉景帝时,有宗室吴王刘濞联合楚、赵等七国举兵叛乱,要夺取景帝的皇位,史称‘吴楚七国之乱’,可见皇族懿亲,有时却成为倡乱篡位的首恶。古今事态有惊人的酷似。试观今日,不但十年前有安化王寘鐇在宁夏兴兵作乱;现下又有宁王宸濠在江西蓄养死士,聚财练兵,暗结御驾前的重臣佞幸,阴图大举,他的反谋已露,举世皆知,只蒙哄着皇上一人而已!

“所谓‘大臣怀冯道之心’,冯道是什么人?他是五代时期政坛上的不倒翁。不论什么人得位当权,他就立时抛弃旧主,奉承和伺候新主子,故此连续在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和契丹小朝廷中担任过太师、中书令、宰相、太傅等显赫职务,还恬不知耻,自号为长乐公。人们十分鄙视他,骂他是‘冯道老狗,五姓家奴’。现在的朝廷高层,也确实有人盼望一旦政朝换代,便立即更换脸谱,粉墨登场,力争做今日长乐公的。有些人已经搭好了门路,准备好架步,只等时机成熟,就倒戈反噬,皇帝不过是棋局博弈中一个特价棋子罢了!

“关系最紧近的,是‘以革除年间为故事’。所谓‘革除年间’,是指我朝一个特定的时期。当年,太宗永乐皇帝领兵攻入南京,取得了靖难之役的胜利。已经登位四年,年号建文的朱允炆自焚而死,但太宗皇帝并不承认建文年号的合法性,下诏在一切官书文件中都要将建文元、二、三年改为洪武三十二到三十五年,以已经去世皇父的纪年代替被废皇帝已经颁用的年号,在历史上是仅见的,所以被称为‘革除年间故事’。由此也可看到,皇位一旦不保,一切位号存废也就听任摆布,什么骨肉之恩也就荡然无存了。今日极不寻常的形势下,革除旧事,难道不值得我们警惕吗?”

万潮这一番夹叙夹议、论古譬今的言论,为舒芬奏稿中的警句做了极好的注脚和发挥。

舒芬深受感染,连声说道:“我当下就赶写,估计一个通宵便可以写得,明早就带到院里来!”

夏良胜说:“国棠兄大笔如椽,此稿必然会引起很大的震动,但还要注重鼓动群情,我准备明天就将誊录稿送到中书科,找熟人商量,破格提前载入《邸报》,以便尽早刊布于天下。这样做,当然会有受追究的风险,夏某不敏,不敢辞鼎镬之危。”

万潮说:“据我在礼部所知,藩属国中朝鲜和安南的朝天使现在正在北京,住在迎宾馆内。他们也极关心中朝政局,经常打听。我准备借接待的机会,也将奏章的誊录稿各送给他们一份。万一出现了大变乱,藩邦君民也可以知道祸患根源。”

议论之间,一个庶吉士不意瞥见,在窗根底下,影影绰绰一个人影,紧贴窗户纸偷听室内的议论,甚至还舔破窗纸穿成一个小洞。庶吉士怒不可遏,放声喝骂:“什么人鬼鬼祟祟在窗外偷听?要干什么勾当?”

众人听到,急急转眼看去。那人惊慌失措转身逃窜,几个庶吉士奔出门外,赶前几步,一把揪住。出乎意外,被当场逮住的人,竟然是本院掌院学士李闻道。

这个李闻道,在翰林院内外都有点名声。他的名声并不是来自文章练达,学问渊博,而是擅长观察政治气候,并能及时转变态度。他亦是进士出身,曾经在翰林院待过,其后被分发到兵部任主事。他任职时极力奉承时任兵部尚书的刘大夏,卖力贯彻刘大夏整顿军制、革除冗官、清理军籍的一系列主张,取得大夏的信任,视为心膂干员,让他参与谋划机宜,并擢为郎中一职。却想不到,大夏因受刘瑾挤迫险罹杀身之祸,李闻道看到刘瑾权倾中外,便立即知机“起义”,捏造情节、歪曲事实,向刘瑾告密,坐实刘大夏“擅权欺君”等大罪。事后,刘瑾将李闻道转任吏部,朝夕出入刘府,成为阉党的亲信爪牙。但刘瑾刚告失败,李闻道立即跟风改道,装出义愤填膺的样子,勇揭刘瑾的隐私,以反瑾急先锋的面目出现,因此幸而未被列入逆案。此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品格卑污,深为舆论不齿。刘瑾垮台后,他赋闲了几年,又走上钱宁的门路,甘愿卖身效劳。钱宁看到他小有才能,而且头脑灵活,笔头也劲硬,有可利用之处,便提携他转回翰林院任掌院学士之职。钱宁也是别有用心,让他在翰林院看好门户,监管近日“士气渐趋嚣谲”的士人,刺探和控制这些书生们的言论活动,防止起哄闹事。李闻道受任后,便以警犬的敏锐嗅觉,总想发奸擿伏,挖出一些“不轨之徒”。近日整个北京城风起云涌,不少官吏和庶民都卷入了反对南巡的怒潮当中,更促使他急于捕风捉影,摸探翰林院内的动态。企图及时向钱宁密报,借以立大功,卖个好价钱,同时策划灭火震慑之计。这一天,看到院内人声鼎沸,还见有吏、礼等部的在职官员也来聚会,心知有异,如临大敌,觉得是天赐机缘,誓要做到人赃并获。也顾不得改装换服,轻步摸索到会议室窗前,先是竖耳倾听,其后急于看清聚会人员及各人的态度举止,竟然舔破窗纸紧盯动态。正在得意间,不料竟被当场揪住。

两个年轻力壮的庶吉士,左右扭住李闻道的肩膀,一个用手扯下他的帽巾,扔到地上,厉声喝问:“李掌院,你要干什么?”

另一个则故意扯了一下李闻道的山羊胡子,嘲讽道:“想不到堂堂掌院,竟然破壁穿洞,偷窥窃听,干出这样鲜廉寡耻的事,还能算是翰林主管、斯文班头吗?”

李闻道虽然紧张,但仍然口硬:“你等不得无礼!”

几个庶吉士不容他辩说,将他拽进室内。

李闻道到底是一个经受过政治风云的官场油子,很快镇静下来。进入室内,看到舒芬在座,便做出恼怒的样子质问:“请问舒修撰,本人正在院内巡视,你的几个学生竟敢犯上作乱,对本人拉扯指骂,是何道理?”

舒芬未及回答,李闻道偷视室内,见到在座众人都面露鄙视之色,有些人还相顾冷笑。并不把他的恼羞成怒放在眼内,不觉有些胆怯。却有一个庶吉士走到李闻道面前,拉着他走近窗前,指着那个小洞眼说:“李掌院,这个巧夺天工的神奇小洞,就是你别藏玄机的巡视杰作吗?就是你为人师表的示范吗?”

李闻道窘态毕露,哑口无言。

舒芬开口说:“掌院为一院之长,巡视院务当然是职责攸关。但应该按规章办事,光明正大,偷听窃窥,似非长者平治之道。加以同仁今日聚会,并无任何歪思邪论,更没有什么出格的言行,无非看到当前时局艰危,认定再举南巡,必罹丧权辱国之祸,陷民生于水火之灾。当此存亡绝续之时,急谋补偏救弊而已。掌院如有意共济时艰,大可登堂入室,和大伙共同磋商。即使有分歧异见,亦无妨碍,何必蹊跷古怪,躲在暗处,隐蔽偷窥,使同仁不解呢?”

李闻道听出了舒芬言词的分量,他避实就虚道:“舒修撰所言有理,本人十分佩服。君国安危,凡是臣子都是关切的,人同此心,岂有歧异?本人所以急于了解院内言论活动,其实也是一片好心,惧怕万一出事,有碍师弟前程。本人了解实情,知道各位无他,万一出了什么不测,也好为师生们说话呀!”

众人鄙视着他,谁也不说话。

李闻道见此计不售,为挽回面子,竟然摆起架子:“当今皇上不辞辛劳,乘舆数出,整军经武,都是为了卫国安民,实在是超凡脱俗,功过三皇五帝。为臣子的,只应该讴歌鼓舞,共颂皇仁;只应该竭智尽忠,尽瘁效劳,岂有聚众哄闹,唯恐天下不乱,发出危言耸听,归过君上以沽直名之理?翰林院是皇家的翰林院,绝不容许辜恩负德、叛君犯上之人把持……”

他自弹自唱,越说越来劲,舒芬、夏良胜、万潮以及众庶吉士,竟然一个接一个拂袖出室。最后,只剩得李闻道一人孤身只影,对着空荡荡的房间。

李闻道作茧自缚,自取其辱,更加咬牙切齿。他走出室外,喝令立即备轿,要赶往钱宁府邸。

舒芬起草的奏稿很快传遍京内外,不但在《邸报》上全文登载,而且有人自动雕版复印,发给城乡军民,引起普遍共鸣。驻京的朝鲜、安南的朝天使,也派人连夜将文稿送回国内,好让本国及时了解中原实况。一纸风行,沸沸扬扬。

北京各衙门职官闻风而起,出现了罕见的以中级官员为骨干的群众性抗议活动。其中有,吏部郎中张衍瑞等十四人,刑部郎中陆俸等五十三人,礼部郎中姜龙等十六人,大理寺寺正周叙等十人,行人司司副余廷瓒等十人,工部主事林大略等三人,还有南京六科、十三道御史等都相继联名上疏。各疏内容主题相同,都是呼吁立即煞车止巡,安民除暴,与民休息,避免变生不测。

正德十四年三月中旬,承天门前,甚至在豹房门前,早晚都聚集着一些头戴乌纱、身穿官服的中青年官吏。这一次以在职官员为主力公开反对皇帝乱行的活动,迅速影响到其他层面人士。

一位太医院御医徐鏊,从医疗保健方面进言。他批评正德:“轻万乘,习嬉娱,跃马操弓,捕鱼玩兽,近复不惮远游,冒涉寒暑,脉息不戒,膳饮不调,诚非养生之道也。”徐鏊的话,实在远远超过了医疗养生的范围,对正德的纵欲任性、荒怠政事作了直率的劝谏。他建议“乞念宗庙社稷之重,勿事鞍马,勿过醉饱,喜无伤心,怒无伤肝,欲无伤肾,劳无伤脾,就密室之安,违暴疾之祸”,与舒芬等人的奏谏密相呼应。

最让臣民震撼的,是一位负责警卫御驾的现役军官——金吾卫指挥佥事张英,他脱卸了戎装,裸露胸背,手持谏疏,还手执一把锋利的匕首,跪伏在跸道当中痛哭,大声对围观的人群说道:“皇上南行,朝廷失去主脑,京城百万生灵何所依赖?军国大事谁来定夺?万万不可!”又说:“英职任拱卫,必当随驾,自分遇变必死,与其死于变乱,不如舍命死谏,希以一死挽回圣意!”

他一边说一边执利刃自刺其胸,登时血洒宫门,随即昏厥。旁人抢救不及,卫士们急急抢去刀刃,将他捆送诏狱。

张英意欲牺牲个人生命,采取极端的行动,用鲜血引发全国警惕,切望让皇上有所感动。但正德对他这样的行为极为反感,认为是给自己出丑,雷霆大怒,严命将他重杖八十。张英在重伤之后复受重杖,终于惨死刑场。

对于发生在宫门前的大风潮,司礼监、东厂、锦衣卫的宦官和探子们都紧盯不放。风潮初起,特缉人员纷纷乔装改扮,隐瞒身份,或者冒充在京应考的举子,或者伪装来京买卖的行商,混迹人群之中,甚至也手持谏疏,装出慷慨义愤的样子,到处搭讪,见人示好,主动拉扯关系,其实鹰视狼步,是为了“种妖言”,密切注视动向,侦查挑动风潮的人物。

聚会处在高潮之际,锦衣卫一个番役像发现猎物一样,看见新科状元、翰林院修撰舒芬偕同夏良胜、万潮以及几个庶吉士坦然入场,他们激动万分,留心倾听人们的议论。舒芬等人虽然说话不多,但他们一出现,便被人群认出,聚拢过来请教高见。

锦衣卫番役断定,这一场非比寻常的大风潮,就是由舒芬、夏良胜等挑动起来的,与翰林院掌院李闻道的密报完全相同。

一场疯狂的镇压开始了。

首先,由锦衣卫和五城兵马司联合派出兵卒,暴力驱散聚会。并宣布,若有敢在奉天门广场和豹房门前聚众议政、诋毁当道的,一律拘捕法办。

另一方面,枪打出头鸟,将舒芬、夏良胜、万潮、周叙、余廷瓒等一百多人捕入诏狱,勒令他们每天披枷戴镣在奉天门前罚跪示众,晨入夕出,入夜再押入狱。滴水不进,再加鞭扑,一个个被折磨得半死。

这样似乎还未解恨。正德又下诏,将舒芬等一百零七人在午门外行杖,每人三十。李闻道为了泄愤,暗嘱行杖的卫卒,对舒芬、夏良胜、万潮以及列名翰林院的人犯都加重杖责。

重杖后的舒芬奄奄一息,由东厂一个宦官和锦衣卫一个小头目领着四个差役,用一块门板抬回翰林院,宣布说:“今将奉旨廷杖已毕犯官舒芬发回原衙门监管。”

说毕,回身就走。

院内众人忙将舒芬扶起,用被服垫在门板上,扶他躺下。只见他冠服已被扯成碎片,脸色苍白,双目紧闭,腰部以下血迹斑斑。众人又忙着给他擦抹血污,涂上活络止痛的药膏,灌饮跌打药酒,连声呼唤:“国棠,国棠,你好一点了吗?”

舒芬勉强微睁双眼,点头。

这个时候,原先躲在后堂的李闻道却迈着方步踱了进来,也不打招呼,径直走前看了一下身受重伤的舒芬,蹙着眉头说:“自作孽,不可逭,不可逭啊!”

众人怒不可遏,不及发作,又听到他说:“舒修撰是钦案重犯,留在本院不太合适!”意思是要撵出衙门,通知家属来领回。他一面说,一面就吩咐工役们将舒芬抬走。

舒芬听到,挣扎着睁开双眼,瞪直看着李闻道说:“我是翰林院的职官,死也要死在本衙门之内,好让史书记载:翰林院本年本月有一个负创而死的修撰!”

舒芬正气凛然,李闻道不敢回视,不禁退缩两步。

众人却饶不了他,群起呵斥。一个中年侍讲官一把扯住李闻道的袍带,大声说:“李掌院,舒修撰重伤在身,你忍心将他赶出本衙门,同僚情谊何在?良心何在?”

另一位侍读官说:“掌院亦应知道,舒修撰苦谏皇上停止巡行,正是爱戴朝廷、忠诚君上的表现。今次,同被罚跪阙下者有百多人,难道都要把这些人都定为叛逆,都要赶出本衙门不成?你要将舒修撰赶出,难道不怕道义谴责,舆论指斥,不怕今后在史书上的记载吗?”

李闻道正要开口辩白,却听到一个四川口音的庶吉士吟道:“疖毒恶疮害人的酒,官迷心窍冷血的狗,翰林帽子锦衣的手!”

这几句非诗非谣的讽刺,确实击中了李闻道的痛处,他实在挂不住了,凶神恶煞地指认这个庶吉士的模样,正要质问他的姓名,却又听到一声广东口音,也有意和他叫板:“李冯道,勿要狐假虎威,猖狂过甚!”

李闻道一边揣摩这个年青庶吉士的用心,一边骂骂咧咧地回答说:“我姓李名闻道,有堂堂正正的官名,你凭什么将我改称为李冯道?亵渎师长,不但违背了院规,也干犯到刑律!”

小老广并不畏惧。他挺然起立,从容说道:“李掌院政迹辉煌,名闻遐迩,学生十分叹服。当年卑躬屈节巴结刘大夏尚书,成为兵部能员,一见势头不对,便反踹一脚,甚至倡议从速将刘尚书处决,可称气魄过人;随后投靠刘瑾,出入司礼监,鞍前马后,受到刘公公重用,但在生死存亡之间,又能洞察机锋,及时和刘瑾切割,带头揭瑾,竟以反宦阉先锋知名;今日又摇身变成义子府红人,不久便可改充国姓,真是大才虎变,绝非下愚所能窥测,足可与五代的冯道相媲美,辉映古今,并肩垂名青史。学生不敏,沦肌浃髓,无非钦仰心切,盼望不日可以得到掌院提携。故此冒昧为掌院的尊名改了一个字,将闻道改为冯道,似乎更切合实际。幸能体念愚衷,笑纳为幸。”

这个庶吉士论黄数黑,戏谑不敬,极尽挖苦之能事。说到来劲处,自己也禁不住啐笑起来,更引发众人哄堂讥笑。

李闻道被揭老底,狂怒不已,顾不上身份,挥拳扑向那个庶吉士,可是小老广灵活利落,转身闪藏在人堆里。李闻道跺脚瞪眼说:“小兔崽子,老子饶不了你!”

他破口骂人,立即引起连声回骂:“掌院说粗话,有失身份,玷辱斯文!”

也有人干脆开骂:“要戴大纱帽,不如钻到义子府求当义子的义子!”

更有人嘲弄说:“豹房有的是优缺,改称豹房学士好了!”

李闻道陷于孤立,眼看众怒难犯,寡不敌众,一时难以抵挡,便想抽身退出,再徐图报复之计,他一转脸打着官腔说:“我受钦命充当掌院之职,四品堂官,岂能和乳臭之辈一般见识,不屑再和汝等论说……”

他一边说一边就趔趄蹿出,不敢回头,也不敢理睬身后一片骂詈之声,疾步赶往钱宁府邸。

镇压还在升级。

除了瘐毙和当场杖死的人外,对其他涉案人员的处理也是严酷的,不但一律革官,而且诏命吏部,今后对这些人一概不得推举录用,实际上就是进行了一次大清洗,还将翰林院的舒芬、吏部的张衍瑞、刑部的陆俸、兵部的黄巩、礼部的姜龙等人判为“倡首”,分别发配边远地区,由地方官严加监管。而且不论伤势轻重,都限期五日之内押解离京。

舒芬被遣到远在海滨的福建市舶司,让他远离政治中心。

起程当日,翰林院的师生不约而同地前来相送,殷殷嘱咐他为国保重。舒芬忍着伤痛,揖谢各位师友的盛情,冒着京都三月的沙尘风暴,蹒跚而去。

如果认为诏狱、廷杖、谪迁以至杀戮,便可以压制民怨,化解南巡的阻力,显然是不符合实际的。士民们也有着巧妙的对抗办法。

朝廷大臣和各衙署官吏每早入朝的时候,在出入的道路上,常遇有士民从四方八面暗处,向他们投掷瓦砾、土块甚至粪污,还高声骂他们是“孬种”“狗官”,是帮凶。众大臣不敢辩白,只好低头缩颈,避入衙门,以当天未挂彩为侥幸;但也有人被击中,头破血流,或被污秽沾遍袍服。于是,多数人只好尽量减少车马仪从,不敢鸣锣开道,乘着天色未亮而入,天色已黑才出,偷偷摸摸地入衙当差。有人请求通政司负责追查劝禁,但沟谷土墩之间,嘲讽詈骂之声仍然不绝,田野里掷击之事还是时有发生,诘问并无答应,追捕亦无踪迹。此禁彼起,防不胜防。通政使马文俊无奈叹道:“民怨沸腾,民风嚣悍,通政司焉有能力遏止?作为通政司长官的本人,脑壳上也有被击中的两处伤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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