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十二年六七月间,北京城内舆论喧哗,原因是皇帝即将移驾宣府,还要御驾亲征,声言要直捣沙漠,生擒蒙古部落首领小王子!官民们担心又会挑起一场大动荡大变乱。有人说:“皇上要出关打仗啦,国家大政、京师安危有谁做主呀!”也有人说:“五十多年前,正统爷曾经御驾亲征,却是兵败被俘,蒙古也先大军直逼京城,幸好有于谦大人指挥解围,咱北京才免了屠城之灾,这一次怕是逃不过了!”又有人说:“鞑子兵野蛮好杀,咱们这些草民手无寸铁,正好给他们试刀哩!”也有人壮胆:“大乱居城,古有明训,当年京外八县四百六十乡,乡乡都被血洗,剩不下几个活人,而京城内未伤一人。咱北京城历来是福地,有上苍神灵保佑,怕啥?”说的和听的其实都提心吊胆,害怕这个丑闻不断、秽声远扬的任性君主又要轻举妄动,给万民带来刀兵之劫。
其实,对这件事最揪心惶惧,害怕此举危及社稷,君主远狩,国失重心,兵连祸结,大局难以支撑的,是内阁几位大学士:梁储、蒋冕和毛纪。
原任内阁首席大学士杨廷和因为父亲杨春病逝,得准回四川新都原籍“守制”。所谓“守制”,就是规定现任官员父母去世,就应该奔丧,并可以暂时辞免官职,回家守护庐墓,早晚行礼祭祀,以表达哀思,被认为是最重大的礼仪,是人子孝行之先。廷和离京,内阁基本上还是老班子,梁、蒋、毛都是由廷和推荐入阁的,年将七旬的梁储暂领首辅阁务。
知道正德皇帝决意移驾宣府,几位阁老慌了神。京内外文武百官闻讯纷纷上奏谏阻,这些奏章都由内阁转递。有人还另修专函给梁储等人,期待他们作中流之砥柱,犯颜直谏;指出他们位高权重,职责就在于“按典制、相机宜、裁量可否入告君上”,“规诲过失”,应该挺身而出,据理力争。
宫墙外靠近出入内阁的通道,还发现了几张无头揭帖,其中一张写道:
皇帝要落草,阁老官不倒。
火燎眉毛不怕烧,刀割肝肺不知痛。
草民生命若泥沙,万事不如官运好。
嘴里塞满糖糍粑,身披织蟒大红袍。
几个哑葫芦,当朝大活宝!
内阁中书把这一张揭帖送进值房,三个阁老正在焦灼地商议对策。须眉俱白,满脸老人斑的梁储坐在当中,目不转睛地听蒋冕和毛纪说话。
毛纪接过揭帖,粗粗看了一下便递给梁储。梁储倒是认真,不由自主地长叹一声,平静地望着蒋、毛两人说:“这也难怪写帖的人,他们不了解内情。事机危急,不骂我们,还能骂谁呢?”
其实,大半个月以来,几个大学士一直是忙乱不堪,他们要将纷至沓来的有关谏阻移驾的题奏及时转奏,又忙着听取前来访问的同僚师友的建议和诤言,表示一定会竭尽全力面折廷争。另一方面,几乎每天辰时,三人都一起赶到豹房请求面觐,但一连几天都苦无回音,总是到近午时分,才见到一名内侍慢吞吞地踱出来,打招呼说:“万岁爷有旨:今天另有他事,着几位老先生先回!”
梁储等人不免好言再请转奏,内侍总阴阳怪气地说:“一定会转奏皇上的!”
这一天,三人又白等了半天,脚步踉跄地回到值房。
刚坐定,就看到案头上又堆满一沓奏疏,蒋冕和毛纪赶紧翻阅。梁储疲累,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喘气。
蒋、毛已将当日接到的奏疏阅览了一遍,梁储也缓过劲来,睁开双眼问道:“今天的奏章有什么重要的吗?”
“大多还是为谏阻皇上移驾宣府的。”蒋冕回答。
“主要是什么人上的?”
“部、院、寺、监等在京的堂上官,前些天都上过疏了。今天收到多是在京的御史、给事中等言官,以及巡抚、布按两司等地方官的。”
“有没有能够将事件说得透彻,能揭明要害的奏疏?”
“这倒未多见。多数奏章持论大体相同,都是说不宜草草移驾,没有什么新意。也有些更是随大流,人云亦云,仅是表明态度的文字。据我粗读,只有一篇疏文颇为高瞻远瞩,疏文上溯史事得失,深论当前大局安危。此疏行文简要,言近指远,是近日谏疏中最具说服力的。”蒋冕介绍说。
“是谁写的?”
“是巡视居庸关御史张钦。”
梁储听说张钦的名字,精神为之一振。张钦是顺天府通州人,父亲是一个不第秀才,在北京东城设塾教读。张钦随父在京,见多识广,颇为关心社会动态和世情。他在正德六年参加科举会试,所写策论的题目就是“辽蓟边事刍议”,综论边塞的地势民情和防务虚实,提出整饬十策,所言皆切中时弊,受到主考官梁储的特别赏识。张钦中进士后,受派巡视居庸,也是由梁储主张的。听到他有奏疏递来,知道必有谠论,便说:“还请敬之诵读一遍,我和维之都听听。”维之是毛纪的别字。
蒋冕宣读:“臣闻明主不恶切直之言以纳忠,烈士不惮死亡之诛以极谏。比者,人言纷纷,谓车驾欲度居庸,远游边塞。臣度陛下非漫游,盖欲亲征北寇也。不知北寇猖獗,但可遣将往征,岂宜亲劳万乘。英宗不听大臣言,六师远驾,遂成己巳之变(指正统十四年,正统兵败被俘之事)。且匹夫犹不自轻,陛下奈何以宗庙社稷之身蹈不测之险。今内无亲王监国,又无太子临朝;外之甘肃有土番之患,江右有湖贼之扰,淮南有漕运之艰,巴蜀有采办之困。京畿诸郡夏麦少收,秋潦为诊,而陛下不虞祸变,欲纵辔长驱,观兵绝塞,臣窃危之。”
蒋冕念毕,梁、毛二人称许不已,毛纪说:“张钦这道奏章,行文不过二百字,但最能紧扼要害,远胜盈篇累牍的俗套浮词。简短而透彻,浅白而精粹,宜即呈递皇上一阅,或可启发圣心。”
梁储表示同意:“维之说得有道理。明早请求面圣,就带着这篇奏章当廷呈递吧!”
七月二十日,时当酷暑,三位大学士一清早便服履整齐,肃立在豹房门前请求觐见。直到巳时三刻,才有一个内侍出来传唤:“万岁爷有旨:着三位老先生入太素殿面见。”
梁储等跟着这个内侍走进太素殿,行礼,赐座。
正德刚起床,倦意未退,打着呵欠问:“三位老先生连日求见,不知有何要政?”
梁储直入主题:“臣等闻说陛下将出关驾幸宣府,已引起朝野震惊,各官均以为不宜。臣等吁请陛下慎重,切勿轻举……”
正德不耐烦地打断:“三位老先生受朕重任,身居辅弼之位,本应善体朕意,与朕同心,开导臣下的愚谬浅见,岂可闻风动摇,受浮言蛊惑,也来劝朕终止宣府之行?”
正德似乎意犹未尽,干脆端出自己久蕴于心的宏图壮志:“卿等都是科举出身,自然熟读经史。自古以来,历代帝王而能功业不朽的,必以武功为尚。西汉武帝刘彻雄才大略,亲率十八万大军巡行漠北,威慑匈奴,扬大汉之天声,辉煌著于青史;我朝太宗皇帝永乐爷终身军旅,励志戎行,五度御驾北征,迫降瓦剌。六师屡出,漠北尘清。这些先帝贤皇,正是朕的楷模。当今鞑靼小王子部屡犯西北边陲,宣府、大同一再告急,正是兵凶战危之时,锋镝相拼之日,朕为天下主,焉能坐困京城,焉敢不弘扬太宗皇帝的遗烈,不思戡乱以兴邦,振军整武以卫国?朕决定移驾宣府,躬赴前敌,正是为了保国卫民,卿等应该领会。”
正德夸夸其谈,用军国安危作为幌子,以为足可压倒异议,颇为兴奋。
一阵难耐的静默。
梁储将手持的张钦奏章交给内侍呈递,说道:“今有巡视居庸关御史张钦上的一道奏章,也是吁请皇上切不可移驾的。臣等认为此人身居居庸关隘,十分了解前沿形势,所言亦切中要害,文简意赅,特别带来面递,恭请皇上一阅。”
正德并不伸手接过,只是皱眉吩咐:“都是那一套,不必批复了,留中吧!”
三个阁老心里冷了半截,又不敢流露,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正德得意地站起来:“朕的意向已明,卿等还有什么意见吗?”
三人不语。
“有话直说,没话就退下吧!”
三人面面相觑,都没有退下的意思。
毛纪憋不住,婉转陈词:“皇上为拱卫国家,维护民生,愤北寇之猖獗,立志绥靖边廷,不惜以万乘之躯,冒鞍马驱驰之劳,臣民钦佩感激。但今日形势与国力,实与汉武帝刘彻时大有不同,当年汉朝新建,国当全盛;更不能与太宗皇帝当年军威雄武,力能长驱挞伐相比。审时度势,车驾仍以暂不远出为宜。”
毛纪字斟句酌,总怕忤犯皇威。但正德仍然按捺不住,厉声质问:“卿视朕是怎样的君王?是否认为朕的才具和武略,都远逊于汉武,又无力发扬先祖的宏略?”
蒋冕想打圆场,但他的话实际上和毛纪差不多:“皇上有意恭行天罚,以天骄神武之资,发奋为雄之心,禀赋当然远过汉武之上,决策兴复社稷。歼灭强寇,发挥扬厉,意气凌云,允称我朝诸先帝的圣子神孙。毛纪之意不过认为内外隐忧多端,形势变化堪虞,加以敌我强弱异于当年,故此敦劝以审慎为上。”
正德十分扫兴,瞪眼喝道:“朝政有什么隐忧?形势有什么不利变化?小王子是屡败之寇,焉能抵挡天兵神勇?朕坐镇边陲,亲临前敌,以泰山压顶之势,因势扫荡,何难直捣巢穴,擒贼擒王?战必胜,攻必克,北寇必败,朕功必成!汝等颠倒是非,危言耸听,还不退下!”
梁储无奈,本要示意退下。想不到左侧的蒋冕突然卸下乌纱帽,跪下磕头。梁、毛也只好脱帽随跪。
蒋冕是广西全州人,祖上是全州瑶岭金垌的土著酋长,但汉化较早,明朝初年,就接受朝廷委任为土司,纳税服役。宣德时,他的高祖父蒋增被任为全州世袭土知州,曾、祖父辈均得准入州学读书,受到儒家的传统教育。蒋冕本人更是学业有成,由州学升府学,直到省城就读,成化二十三年高中进士,由此入仕,经历了三十余年的官宦生涯,从庶吉士逐步升转,累官至吏部侍郎、礼部尚书,又在正德十一年受命为文渊阁大学士。在少数民族人士中,能够入阁拜相的人是极少数的,蒋冕是罕见的特例。他平日谨厚守职,温文尔雅,但身体里仍然流淌着瑶族先人倔强坚定的血液,保留着刚直坦率的性格。今天他更是如鲠在喉,欲一吐为快:“臣蒋冕得累朝抚护,又受先帝及皇上特达之知,以夷人血胤入参枢垣,铭感天恩高厚,而欲报之于皇上。目睹当前危局,不敢不尽言,微臣愚忠,冀望皇上怜察……”
正德质问:“少废话!有何危局?”
蒋冕倔强,自忖必死,干脆犯颜尽言:“皇上垂问有何危局,此事臣民皆知,道路传闻,引为深忧。试观:方今朝廷空、城市空、仓廪室、边鄙空,天下皆知危亡之祸迫眉睫,独皇上不知而已。当前要移驾宣府,实必引发危机,加深危局。一击不胜,反噬必毒,消长之机,间不容发。治乱安危,在此行止。此臣所以痛心为皇上惜,也是昧死为皇上言的缘由!”
蒋冕这一番说辞,像集束利箭刺中要害。正德怒不可遏,他坐立不安,指着蒋冕厉声问道:“什么叫朝廷空?”
“皇上是孝宗弘治皇帝嫡生独子,旁无昆季伯仲之亲,今又未育皇子,储位久虚,皇上一旦车驾轻出,无人监国,岂不是朝廷空?”
“什么叫城市空?”
“城市之民,本无田亩产业,概以经营工商贸易为生计。但现在对此等人户一律编当徭役之差,再重复征收抽分铺户货物之税,更加以官吏讹索侵渔,闾巷生意十分凋敝。有素称数万之家,而至于鬻卖子女的;有房屋盈街,折毁一空的;有逃散四方,转填沟壑的;有丧家无归,号哭于道的;有无计可施,自缢投井的。人心汹汹,不能安居,岂不是城市空?”
“仓廪是空了吗?”
“确是一空如洗了。先帝在位时,库藏尚还充实,户部存银四百余万两遗留给陛下,但经过十余年消耗,目前仅余三十万两。皇上日前又敕命上交二十万两扩建豹房,另交二十万两充实边费,用如泥沙,罄库难支,民力已竭,费出无由,正是仓廪已空的证明。”
蒋冕痛心疾首,一鼓作气,接着说:“微臣所言边鄙空,亦非虚言。日前设在辽东、宣府、大同、延绥、宁夏、甘肃、苏州、山西、陕西等所谓九边的军政俱极腐败,军官吃空额浮粮,士兵只好去当挑夫小贩以维生计,卫所渐成空壳;加以边军调入京师,防守兵力更形衰薄。虏强我弱,前景堪忧……”
未等蒋冕言毕,正德已经按捺不住,掀开座椅,指着蒋冕骂道:“这个空那个空,你说够了没有?还有什么空要说的?”
他气急败坏,不自觉地走前两步,准备抬腿踢打蒋冕。但强自克制,勉强把脚收回来。
梁储和毛纪看到事态紧张,已经超越常规礼仪,连忙免冠伏地,跪在皇帝和蒋冕的中间,把这对正在顶牛的君臣分隔开来,磕头连呼:“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正德自觉失态,顿足退回:“这厮藐视朕躬,丑诋朕政,还有大臣的体统吗?”
他希望梁储和毛纪为自己找一个台阶,指斥蒋冕亵渎皇威,让蒋冕当堂认罪求饶,平息异议,顾全颜面。但梁、毛二人只是一再顿首磕头,为蒋冕求情,梁储奏道:“蒋冕刚才确有孟浪之处。但其用心无他,不过出自忠君之诚,愿为皇上分忧而已。俯请皇上念其愚忠之可悯,语虽糙而意可嘉,曲赐宽宥……”
正德禁不住破口大骂:“以卿所言,蒋某不但无罪,反而是有大功劳,应该奖赏了?看来汝等都是一路货色,披戴儒冠,不知体会君心,但知沽名钓誉、标奇立异的老伧儿货。今天撕破脸皮,歪嘴和尚吹喇叭,就是要一齐来惹朕生气的吗?”
正德以天子之尊,忘记了“皇言曰制”的威严,居然采用市井污秽的语言,骂骂咧咧,实在是前无古人。广东顺德人梁储,是大理学家陈献章的得意门生,成化十四年会试第一,曾经在弘治末年奉派在上书房教书,负责指教皇太子朱厚照,也就是正德皇帝执笔开卷的启蒙老师。他被自己的学生斥骂为“老伧儿货”,悲痛难抑,面如槁木,一字一顿地说:“臣等以及天下臣民,千疏百奏,万语千言,其实都不过是吁求皇上自爱自重自律!”
不说犹可,说出来更惹得正德暴跳如雷:“朕怎样不自爱不自重不自律,汝一一说来!”
梁储克制:“臣意以为,皇上为国家长治久安,必须涵养圣德,应该注意古代圣人的话:傲不可长,欲不可纵,志不可满,乐不可极。”
正德见势,觉察顶牛无效,反而难掩理亏,于是话锋突转,狡黠地以退为进,抓住梁储口齿不清的毛病,调侃说:“人家都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听广东人说官话,朕听梁师傅说书几年,今天还是听不懂你说的什么鸟话,也不想再听了,退朝吧!”
正德一边说,一边拔腿往里走,不再理会太素殿阶下跪着的几个惶然而又怵然的内阁辅臣。
正德虽然阴晴不定,反复多变,但并不完全浑噩。他饶有聪明,思想敏锐,极端任性妄为当中又有着机灵智慧。他还擅长掩饰己过,在处理人事方面,在爱憎任意、鲁莽恣睢之中,有时亦能从实际利害考虑,随机转舵,适可而止。他清楚和信任杨(廷和)、梁、蒋、毛这个内阁班子的忠心和可靠,即使常有抵牾,知道这些人用心无他,并没有产生铲除和撤换的想法,一直保持着别扭而又相互依存的特殊君臣关系。由杨、梁等组成的内阁一直维持到正德去世为止,就足以说明这种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