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君坐龙廷,天下不安宁。铁马跃京畿,横扫世不平。”正德七年十二月,河南“剧盗”刘六、刘七、齐彦名、杨虎、赵燧等联军进入北直隶,连陷沧州、真定、霸州、信安、天津等州县,逼近京城近郊。所至之处,势同急风暴雨,如蹈无人之境。正德慌了手脚,急忙宣布戒严,谕命钱宁、江彬等分守京师九门,又急檄各地边兵率兵勤王。这首诗就是著名“贼首”之一的赵燧当兵凶战危之时横槊赋成的,并且刻印成帖,广泛传送京城内外,以鼓动人心。
内阁大学士杨廷和、梁储,以及兵部尚书何鉴等人日夜议论兵机。不但畿南州县连续失守,而且起自山东的农民军也连陷青城、潍县;河南农民军的另一支队伍则从水路窜入湖广,攻进云梦和黄州;山西官军溃败于武安和洛镇;四川农民军又转战入贵州,高擎造反大旗;江西华林山农民军围攻瑞州;连蒙古亦不剌部也进扰甘肃和四川边塞。真是处处闻战警,四野起狼烟。镇守各地的文官武将惊慌失措,纷纷请求援兵,催发粮糈饷械。
阁臣和兵部尚书们面对如雪片般飞来的战报和告急文书,心急如焚,但又拿不出有效的应对方案。何鉴还收到谍报,说河南农民军领袖赵燧曾多次派人假冒宦官家人出入皇宫,甚至进入豹房,窥探皇帝练武玩球、大内团操的实况,宣淫玩乐的真情,非常熟悉宫闱幽深路径和皇帝的起居作息,不难就近行刺,斩取皇帝老倌的脑壳。又据揭报,一些前方领兵官已经收受重贿,答应遇敌先退,纵敌深入。这些情报都让他们胆战心惊。百般无奈之下,梁储发议,并得到杨廷和的首肯,请求紧急面觐皇帝,召开廷议,商讨对策。
两个阁臣偕同何鉴来到豹房,请内侍通传,但从辰时候到午后未时,都不安排召见。快到申时,才见一个内侍慢吞吞踱出来通报:“万岁爷今天精神疲倦,不准备召见了,几位大人请回吧!”
梁储性急,回答说:“臣等有关系国家安危重事急求面圣,今天是伏阙求见,不容稽误,务请公公再为转奏!”
好一会儿,这个内侍才返回来,领他们进入天鹅房。
正德酒后醺醺,听到汇报军情紧急之后,满不在乎地说:“不是已经派锦衣卫指挥使朱宁提督巡捕,同边军统领江彬等分守京城九门,又派陆完兼任左佥都御史提督军务,率兵讨贼了吗?”
杨廷和回答:“河南悍贼在京东的固安,而陆完却出兵到西边的涿州,讨什么贼呢?”
正德闻讯愕然。
当听到何鉴奏告,说赵燧的党羽曾经潜入宫禁和豹房,窥测皇帝起居,不难就近行刺一事,正德惊惶不安,半信半疑地说:“谷大用立即严密侦缉,务必查明真相,缉拿赵燧!”
何鉴明知,赵燧就是以重金向谷大用和马永成行贿,才得以派人进入深宫和御驾周围,叫谷大用去查,焉能有结果?但他不敢再深揭下去。
杨廷和出言奏告:“今官军疲弱,饷粮不继,缺乏战志,而贼兵一人兼三马,日夜驰奔三百里。所到之处穿城而过,破仓济民收买人心;而官军马少而弱,实在无法追歼,守城将官闻得贼军将至,只知保存实力,列营株守。每当两阵交锋,贼兵为主,我兵为客,贼兵饱而逸;我兵饥而劳,我兵行军缓慢,不敢设奇,不敢分兵,不敢据险邀击,时时挨打,处处受袭。长此下去,实在难以制胜。”
正德烦躁,打断了廷和的话,又似胸有成竹,口出大言:“这还不好办?立即传朕的旨意,宣布赏格:以重金和高官厚爵奖励官军。今后凡擒斩一名巨盗的,世荫为正千户,赏给一千两白银;领兵官再加三级,银两加倍;凡消灭一部贼军的,都封给爵位!”
阁臣们哭笑不得,他们都明白,皇帝不过是酒后胡言,将军情战况当作儿戏。官爵之位有限,绝不可能设置这么多的官职和爵位;帑藏枯竭,哪里拿得出巨额银两来给赏!滥赏等同不赏。这一次紧急求见,只听到几句空话。奏陈毫无要领,只好踉跄求退。
几个人还未走出天鹅房,又听到正德大声叮嘱:“几位卿家切实注意,对那个蓄意弑君的狗贼赵燧,要加意缉拿,断不可轻饶了他!”
赵燧到底是何方神圣?
赵燧本来是霸州文安县秀才,性格爽朗豪迈,疏财重义,平日留心世事,爱读兵书,每每大言自负。又因文安多出大宦官,赵燧刻意与他们结纳,不惜用重金收买,刺探到不少宫中秘闻和皇帝丑事,对朝政陋弊亦了如指掌,更坚定了创立霸业的信心。刘六、刘七在霸州起事,赵燧也与弟弟赵鐇、赵镐等人聚众五百人攻占河间、安肃等县,倏忽来去,势如风雨,未一年,就拥众数万,自立元帅,任命他的同窗好友陈翰为军师,势力及于河南、山东和北直隶。
赵燧有智谋,擅韬略,平日约束本部军兵,不许妄杀,不准贪财,行军之际,移檄府、州、县,命官吏师儒商贾人等不必走避,但能开门迎款的,官吏一律复任原职,师儒商贾尽复原业,只是破仓开库,分发粮米银钱给城乡贫民及资军用。人们因他不寻常的作为,称他为“赵疯子”:“疯子贼来亦得,士兵来死不测。黄狐跳梁白狐立,十家九家逻柴棘。”
赵燧最得民心的,是火烧焦芳豪宅,手斩老少焦贼草人形象一事。
赵燧为人爱憎分明,疾恶如仇。正德七年二月,他率军攻唐县,转战襄阳、樊城、新野,然后集中兵力攻打泌阳。在攻入泌阳前,颁发命令于全军,要生擒原籍泌阳的阉党大奸臣焦芳和他的恶子焦黄中,并发誓必亲手斩决这对狗父子,为全国臣民除害。
焦芳在正德初年出卖和陷害刘健、谢迁和韩文、刘大夏等元老大臣,是刘瑾的重要帮凶。几年来浊乱海内,变易成法,荼毒缙绅,可谓无恶不作。他的儿子黄中更傲狠贪婪,奸狡油滑,是臭名远扬的头号坏衙内,人起绰号“滚刀筋”“焦毒虫”。这对父子狼狈为奸,人们视为蛇蝎,恨入骨髓。刘瑾失败,焦芳虽被廷臣严劾,但终因重贿买通张永,得以狡脱,仅被黜官为民,回到故乡泌阳匿居。但他并不以宦囊饱盈为满足,不愿做富家翁终老,一再派黄中携巨款和金珠宝贝进京贿求权贵,上章请求免罪复官,以图东山再起。
赵燧围攻泌阳城二十八日,攻入城内,烽烟未熄,他率领麾下精兵亲自缉拿焦芳。焦芳在泌阳城衙前街建有一座豪华宏丽的府第,崇楼叠阁,错彩镂金。全部工程耗时两年,强制征用附近几县的民工服役,更掘地数十丈修造秘窖,用来掩藏金银珠宝。赵燧领兵直奔焦府,愕然发现府门大开,焦芳父子和亲眷都已逃匿一空,财物也被搬走,厅堂中央积有厚厚的一堆灰烬,那是焦芳父子临逃时,烧毁文件契约毁灭罪证留下的。赵燧大怒,严命挨户搜捕,务必要将二贼捉拿。但是,遍查不获。
第二天,泌阳的父老来报告,原来围城之初,大兵急攻东南两门,焦芳慌了神,就贿买守军,连夜私开北门城垛口,让他携带着财富和亲眷急奔逃逸了。
赵燧听闻,气得跺脚,瞪着已成空巢的焦家豪宅,愤然下令:“还留着焦贼的老巢干什么,给他全烧了!”
声音刚落,军民立即动手,四处点火,只见风乘火势,火助风威,熊熊烈焰直蹿楼顶。墙坍柱折,轰隆一声全座倒塌,顷刻间,便将这座精心营建的豪宅,焚毁成颓垣败壁。火光映照着赵燧的高大身躯,他头戴铁盔,反穿光板羊裘,腰横佩剑,须髯如戟,英姿飒爽。
余烬未熄,又见几个小校搜查出几套衣冠鞋履,原来是焦芳和黄中日常穿戴的用品。他们将这些衣物披挂在两个草人上,一个写着“狗贼焦芳”,另一个写着“毒虫焦黄中”,分别捆绑在树木上。赵燧带头,手挥佩剑,先斩焦芳之头,再断黄中之首。随后,众兵将又各使枪刀剑棒一阵剐刺砍斩,立时将两个草人砍成粉碎。众军民齐声欢呼,虽然未能手戮奸恶,也宣泄了淤积在心的愤恨!
正当热火朝天、群情汹涌的时刻,赵燧一步跃上土丘,高声宣讲:“众军士和乡亲们听着:焦芳狗贼父子逃走了,但活人有腿可逃,死人却无法挪动。焦家的祖坟都在泌阳,生育出这样的孽种,老辈一定也是坏坯,应该罪有应得。明儿个我们就去挖他的祖坟,起出贼种骸骨,混在猪牛骨里一起焚烧扬灰。断了狗贼的风水,绝了他们的孽根。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乡亲们愿去的都去!”
又引起一片欢腾。
赵燧又放声宣布:“乡亲们都知道,焦家宅内,曾经挖有密窖储藏金银珠宝,放着几十年抢掠而来的民脂民膏。这些赃物,岂能归他们享用?我们协力动手,挖开这些密窖,将所有财物都分给穷军汉和贫苦乡亲,大家看可好?”
焦府废墟前一片沸沸扬扬,大家纷纷挥舞刀枪锹锄,大声叫好,不再等待,立刻动手。
赵燧领军进占泌阳城,不过十日便撤出,却好像经历了一次从未有过的改变世道、扭转乾坤的盛大节日。但是,由于疏于戒备,在撤出泌阳时,赵燧受到明军左都督神周率兵截袭,损失重大。
对于另外一个高官,赵燧却采取了完全不同的态度。这人就是原任兵部和吏部尚书的马文升。
马文升历经成化、弘治和正德三朝。他早年任陕西巡抚,在陕甘边陲修建烽堠巩固边防,大力整顿茶马政策,严禁克扣蒙古商人的财货,又亲自驻兵韦州,连挫前来抢掠的北虏部落,擒斩其首领于黑水口,保持了陕甘地区的安谧。当地人民将他用兵之处,取名为“得胜坡”,为他勒石纪功。
马文升一生的最主要政绩,是坚定地和当权宦官对抗。成化朝,为反对大宦官汪直侵夺军权,并揭劾他掩杀冒功激变等诸多罪行,受到汪直的陷害,被捕入锦衣卫狱,谪戍重庆卫,直到汪直败后才得以复职。弘治朝,又因为严格整顿军队,将监军宦官尽数黜革,大宦官何凤派刺客夜持刀刃藏匿在他的家门,准备暗杀;更诈作谤书射入东安门内进行诬告,只因弘治皇帝不为所动,阴谋才未得逞。正德朝,他与刘瑾的冲突更加激烈,为营救刘健、谢迁等大臣,曾在朝堂上面斥刘瑾假借皇命乱政杀人,被诬陷为抗旨和朋党,除名革官,驱遣回钧州老家闲住,仍受到严密监视和不时传讯。马文升作为元老重臣,一生磊落光明,敢发谠言,直道而行,因此连续受到迫害,屡起屡仆,终不屈服。到正德五年六月才蒙冤而死,来不及见到刘瑾的覆败,可谓抱恨终生。但世人一直对他称颂和怀念,公认他在高官层次中,是难得的正派硬朗人物。
钧州地处豫西南,地势险要,是兵家必争之地。赵燧在泌刚受挫后,原打算攻占钧州以休养兵马,但遭到钧州知州李邦彦据隅顽抗,双方激战三日。
夜晚,战事间歇,赵燧在营帐内苦思攻城之策,找了两个原籍钧州的军汉来询问,一个年纪较大的目兵进言:“元帅要攻入钧州城并不难。小人当年曾被抓当过修建城墙的夫役,知道当时的内情,一个监造官为了偷工减料,在钧州城北有一段城墙,外饰城砖,中实黄土,是最薄弱不过的。只要在这里发动火攻,用炸药爆破,必能打开缺口,顺利攻入。”
赵燧闻言大喜,传令明早依计攻城。
发令之后,赵燧又向这两个军汉询问钧州的风俗和人情。年轻的军汉脱口而出:“钧州三宝:黄米、大枣,马老爹最好。”
“什么是马老爹最好?”赵燧追问。
军汉吞吞吐吐,赵燧叫他直说不妨,才继续说道:“我们钧州地瘠民贫,缺乏物产,也未出过什么重要的人物。百年来考中进士,又做大官的,只有这个被乡人爱戴,被称为老爹的马文升。”
赵燧本来就听说过马文升是个好官,但不够具体,听到这个军汉的言辞,倒想细听。
军汉将流传在本乡的传闻一一说出,讲到他抗汪直、顶何凤、斥刘瑾的细节,更是绘声绘色,十分生动感人。赵燧问:“马文升的家宅还在钧州吗?”
“是,在钧州城内。”
“家里还有什么人?”
军汉露出悲蹙神态:“只有马老夫人和两个寡媳同住。”
“为什么?”
“马老爹教子最严,两子马琇、马珏一直在家安分读书。早在成化年间,马老爹被关押在锦衣狱时,长子马琇入京营救,竟被汪直派人狙杀;马老爹被谪戍重庆卫,次子马珏陪送在侧,想不到因身躯软弱,又不服四川水土,竟病倒戍所,先其父而死。白头人送黑头人,马老爹虽然悲恸欲绝,但也无可奈何,又无力运回灵柩,只好在当地停棺浅埋。所以。老马家现在只有年过八十的老夫人和两个寡媳过日子了。”
“家道怎样?”
“更不必说了,只靠两个寡媳编造草鞋,贩卖为生。”
赵燧听罢,百感交集,不胜唏嘘,连说:“世道不平,天昏地暗,为什么总是要让正人受害、奸佞得志?像马文升这样的忠臣直士,不但蒙冤抱恨,还要受迫害绝嗣,老妻寡媳无以为生,他虽死岂能瞑目?天道何存?我亦斯文身世,性情中人,有志扫除天下,岂敢再干扰马公的故乡和遗属,雪上加霜?”
他考虑既定,命令道:“本帅决定不攻入钧州了,大军转攻邻近的宝丰县。立即传命收回轰破钧州北城的军令!”
赵燧命军士退下,在帐内思忖,最后立定了主意,坐下来濡笔挥毫,给现任钧州知州李邦彦写了一封信,命人明早射入城中。内容是:
“字示钧州知州李:
本帅亲率大军进逼州城,即日可下。汝顽抗数日,伤我士卒,本应屠城以报,但念及已故尚书马公文升遗爱在民,本帅不忍扰其故里,惊其宝眷,特网开一面,旌旗别指,引军退出。恫瘝在抱,尊重乡贤,非不武也。汝当知之。
大军即日解围,汝如乘隙轻动,敢出一卒,敢加一矢,本帅必回军反击,先擒斩汝之头颅,再屠宰汝之族众,军令如山,决无戏言。汝当知机善处,勿蹈自绝之地。仰即凛遵勿违,切切此告。”
第二天,赵燧不理会军师陈翰和一些部将的劝阻,径直通布全军,命令立即拔营撤出。临行,金鼓齐鸣,整齐列队,绕城一周,呼啸而退。李邦彦果然按兵不动,不敢呐喊,不敢鸣镝戒严,眼睁睁看着赵军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