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仲子果然请了庸生来。
朱安世和驩儿躲在暗室下面,听上面樊仲子恭恭敬敬请庸生入座。郭公仲口不善言,只说了个“请”字。
“不知两位请我来有何贵干?”一个枯涩但刚劲的声音,自然是庸生。
樊仲子赔笑道:“先请庸先生饮几杯酒,我们再慢慢说话。”
庸生道:“饮酒有道,举杯守礼,或敬宾客之尊,或序乡人之德,我一不尊贵,二无宿德,这酒岂能胡乱喝得?”
朱安世听了,不由得皱起眉,他最怕这些迂腐酸语,若在平日听到,恐怕会一拳杵过去。
樊仲子却依然和气赔笑:“先生学问精深,在我们眼里,先生比那些王侯公卿更加尊贵。我们都是粗人,不敢拜先生为师,但有些学问上的事,要向先生讨教,理该先敬先生一杯。”
庸生却道:“宾主行酒礼,岂有女子在座?孔子曰,教之乡饮酒之礼,而孝悌之行立矣。你们果然粗莽不知礼仪。”
樊仲子忙道:“先生教训得是,这是我家一个远亲表妹,向来缺少训导,所以才要向先生请教——你还不快退下!”
朱安世顿时笑起来,正在想韩嬉会气恼得怎样,却听韩嬉笑道:“哎呀,先生哪,小女子生在穷乡僻壤,投奔这里之前,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穿过,哪里知道这些礼数?小女子这就退下,还望先生以后多多教导。”
随后,一阵细碎脚步声,韩嬉去了侧室。
庸生气呼呼道:“毫无礼法,粗陋不堪,这酒你拿开,我不能饮!”
樊仲子仍小心恭敬:“酒不喝,那先生请吃些菜?”
庸生道:“非礼之禄,如何能受?”
樊仲子道:“我听一个故友说,当年人们向孔子拜师,至少要送上一束干肉,我们要向先生求教,这菜肴就当敬献的薄礼吧。”
庸生道:“如此说来,倒也不违礼仪,那我就不客气了。”
随即,一阵稀里呼噜的咀嚼声,想来那庸生许久没有沾过荤腥,吃得忘了他的礼仪。
许久,才听庸生咂着嘴道:“好了,既收了你们的束脩,有什么问题请问吧。”
樊仲子问道:“请问先生《论语》是什么书?”
庸生道:“《论语》乃圣人之言、群经之首,是孔子教授弟子、应对时人之语。后世弟子欲知夫子仁义之道,必要先读《论语》。”
“天子设立五经博士,《论语》是五经之一吗?”
“非也,五经者,《易经》《书经》《诗经》《礼经》《春秋》。”
“既然《论语》是孔夫子圣言,如此重要,为什么不立博士?”
“天有五行,人学五经,此乃天人相应之义。”
“《论语》就不合于天了?”
“胡说!五行之外更有阴阳,五经之外,还有《论语》《孝经》。”
“书还要分阴阳?”
“世间万物莫不分阴阳,何况是圣贤之书?五行归于阴阳,五经总于《论》《孝》。《论语》是尊圣之言,属阳;《孝经》乃敬祖之行,属阴。言行相承、阴阳相合,体天之道、察地之义。春以知仁、秋以见义。地承天,子孝父,星拱月,臣忠君……”
庸生滔滔不绝地讲起来,起初,朱安世还能勉强听懂,后来便如陷进泥沼,听得头昏脑涨、烦懑不堪。樊仲子在上面也半晌不出声,恐怕也是一样。
幸而郭公仲性急,忽然打断道:“孔壁!”
庸生终于停住嘴,问道:“什么?”
樊仲子忙道:“先生讲得太好了!只是我们蠢笨,怕一时领会不了这么多。眼下,我们有一件事向先生请教——”
“何事?”
“古文《论语》是怎么一回事?”
庸生声音陡变,十分诧异:“此事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樊仲子笑道:“有天在路上,我听两个儒生在争论什么古文《论语》、今天的《论语》,我也听不懂,只是觉得纳闷,一本《论语》还要分这么多?”
“非‘今天的《论语》’,乃‘今文《论语》’。秦灭六国之前,各国文字不一,秦以后才统一为小篆,到我汉朝,隶书盛行,称为‘今文’,古文乃是秦以前文字。”
“这么说古文《论语》是秦以前的?”
“正是,秦焚烧典籍,又禁民藏书。百年之间,古文书籍丧失殆尽。经典多是口耳相传,用隶书抄写,故而称为‘今文经’,由于年隔久远,加之各家自传,到了今世,一本经便有诸多版本。方才所言今文《论语》便有齐《论语》和鲁《论语》之分,我所学的是齐《论语》[1]。”
“先生没有读过古文《论语》?”
“古文《论语》本已失传,后来在孔子旧宅墙壁之中掘出一部,孔安国将之献入宫中,秘藏至今,未能流传。我来长安,本意正是想学古文《论语》,可惜未能得见。”
樊仲子道:“原来宫中也有一部?”
庸生惊问:“宫外也有一部?”
樊仲子忙掩饰道:“那日我听那两人谈论古文《论语》,他们恐怕有一部吧。”
“绝无可能,现今世上只有一部。”
“古文《论语》和今文《论语》有什么不同吗?”
“我也不知。不过,应当会有不同。”
“若这古文《论语》传到世上,会怎么样?”
“齐、鲁两种《论语》恐怕便没有容身之地了。”
两人又问了些问题,但庸生没有见过古文《论语》,也回答不出。
郭公仲便让鄂氏添饭,劝庸生又吃了些,命童仆驾车送他回去。
朱安世和驩儿忙爬了上去,韩嬉也从侧室出来。
韩嬉笑道:“这天下要尽是这样的儒生,我们可没法活了。不过呢,这人虽然酸臭,却是个耿直的人,又极想学古文《论语》,不如传给他算了。”
樊仲子忙摇头道:“不好,不好。他已经落魄到这个地步,如果再学了古文《论语》,连命都保不住。我们不能害他。”
郭公仲也道:“是。”
朱安世道:“我们果然猜对了,庸生说古文《论语》一旦传到世上,齐鲁两种《论语》便都要断了生路。那些人之所以追杀驩儿,就是要毁掉古文《论语》。”
韩嬉问道:“传给荆州刺史扶卿,不也会害了他?”
朱安世想了想,道:“王卿举荐扶卿,自然是知道扶卿有办法自保,并且能保住这部书流传下去。不过,庸生说这古文《论语》一直藏在宫中,驩儿的母亲是从哪里得来的?”
樊仲子道:“一定是某人在宫里看了这部书,背下来,偷传出来的。”
朱安世道:“嗯,应当如此。刚才那庸生越讲越玄,我懒得听,就在琢磨一件怪事——既然庸生说《论语》是圣人之言、群经之首,那刘老彘一边极力推崇儒家,一边却又秘藏着这部古经,这就像卖货的商人,一边盼着生意兴旺、卖得越多越好,一边又把最好的货藏起来,生怕人见到买去。这是什么缘故?”
樊仲子也奇道:“的确古怪。”
韩嬉道:“这有什么好奇怪?老樊,你是卖酒的,什么酒你会藏着不敢卖?”
樊仲子笑道:“当然是最好的酒,留着自己喝嘛!”
郭公仲却道:“坏酒。”
朱安世笑道:“郭大哥说得对。樊大哥你爱酒胜过爱钱,才会藏起好酒,舍不得卖。嬉娘说的则是不敢卖。酒商卖酒为盈利,好酒能卖好价。就算藏着不卖,也是为卖更高的价,绝不会把酒放酸。倒是坏酒,卖出去会坏了名声,毁了自家生意。”
樊仲子笑着点头道:“这倒是,卖酒卖的是个名号。我家酒坊里,酒若没酿好,宁愿倒在沟里,绝不敢卖给人。若不然,‘春醴坊’哪里能在长安立得住脚?”
韩嬉笑道:“这就对了。现今儒学也不过是谋利禄的生意,刘老彘就是个贩卖儒家的书贩子,他想儒家生意兴旺,断不敢卖劣货。所以呢,我猜那孔壁《论语》必定是一本坏书。”
樊仲子迷惑道:“酒坏,容易明白;书坏,怎么解释?”
韩嬉问道:“你是经营酒坊,那刘老彘是经营什么?”
未及樊仲子答言,郭公仲大声道:“天下!”
韩嬉点头笑道:“对。卖坏酒会毁了酒坊生意,坏书便会毁了天下这桩大买卖。”
樊仲子瞪大眼睛:“毁了天下?什么书这么厉害?”
朱安世却迅即明白:“刘老彘最怕的,是臣民不忠、犯上作乱;最盼的,是全天下人都变成庸生这样的呆子,整天只知道念什么‘星拱月,臣忠君’;最恨的,则是我们这些不听命、不服管的人。我猜这孔壁《论语》中必定有大逆不道的话,会危及他刘家的天下。”
樊仲子点头道:“应该是这个理,否则也不至于千里万里追杀驩儿。”
韩嬉道:“这样一说,我倒好奇了。驩儿,你先给我们念一下,让我们听听看,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话?”
驩儿迟疑了一下,刚要开口念,郭公仲大声喝道:“莫!”
众人吓了一跳。
韩嬉笑道:“怎么了?郭猴子?又不是念催命的符咒,瞧你吓得脸都变了。”
朱安世却顿时明白,忙道:“为了这部书,葬送了好几条性命,郭大哥的儿女就在隔壁屋里,万一听了,出去不小心说漏了嘴,被别人听到,祸就大了。”
樊仲子也道:“对,对,对!我常喝醉,醉后管不住自己的嘴,胡乱说出来,可就糟了。”
韩嬉笑着“呸”了一声,便也作罢。
朱安世道:“我刚才话还没说完。坏书和坏酒还不一样,坏酒人人都会说坏,但书就未必。刘老彘觉着坏的,其实定是好的。于他刘家不利的,定会利于天下。所以,这书非但不是坏书,反倒该是——”
“好书!”其他三人异口同声道。
驩儿本来一直默默听着,有些惊怕,这时也小脸通红,眼睛放亮。
朱安世点头道:“既然刘老彘怕这书被人读,那这事我偏偏得去做成!我就带驩儿去一趟荆州,找到那扶卿,传给他!”
* * * * * *
囚室中十一个囚犯被一起押出,再也没有回来。
司马迁才猛然察觉:冬天到了。
汉律规定,冬季行重刑,那十一个囚犯定是牵涉到同一桩案子,一起被斩。
现在只剩司马迁和老囚万黯,饭倒是没有人抢了,两人每顿都能吃饱。不过,甬道墙上那个窗洞毫无遮挡,天越来越冷,风径直吹进来,狱吏却只扔了条薄被给他们。两人白天冷得坐不住,不停在囚室中转圈。到了夜里,合盖一条被子,背抵背,互相驱寒。起初还能睡得着,到了深冬,时常被冻醒,只得起来跑两圈,等血跑暖了再躺下。继而手脚都生了冻疮,连走路都生痛。其他囚室中人多,夜里镣铐声更加响亮,此起彼伏。狱吏若被吵到,进来挥棒就打,囚犯们只得撕下衣襟拴住脚镣,提着慢慢走动。
司马迁冻得睡不着时,便不停默诵《诗经》里那些温暖的句子,如“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七月流火、八月萑苇”等,但读来读去,才发觉《诗经》三百篇,真正喜乐之诗竟如此之少。人生于世,悲愁远多过欢愉,生死操纵于人手,却丝毫无力挣脱……越想越灰心,不但身子寒冷,心里也渐渐结冰,一线求生之念随之散去,索性一动不动,任由自己冻僵,慢慢失去知觉……
恍然间,他睁开眼,竟回到故里,而且满眼春光明媚,遍野桃花灼灼。他在桃树下读书,一枝桃花轻轻伸到书简上,挡住了文字。抬头一看,是妻子,青春姣好,明眸流波,朝他嘻嘻笑着。他卷起书简,牵着妻子,两人在桃林中并肩漫步,细语言笑,直到黄昏,才携手归家。
进了门,却听见仆人在哭,他忙奔进去,见父亲躺在病榻之上,气息奄奄。听到他的足音,父亲猛地睁开眼,指着他厉声骂道:“你生如草芥,死如蝼蚁,白活一场,一无所值!怎么还有颜面来见我?”他忙跪在床边哭道:“儿也想生得慷慨、死得壮伟,只是无辜受罪、身陷绝境,无可奈何……”
正在痛哭,他忽然被摇醒,是万黯,老人用被子紧紧裹住他,不住地替他揉搓手脚。他这才发觉寒冷彻骨,像沉在冰湖之中,身子颤抖,牙关咯咯敲击。等稍稍缓过来一些,万黯又尽力扶起他,搀着慢慢在囚室里走动。良久,身子才渐渐回暖,算是捡回了一条性命。
他万分感念,连声道谢。
黑暗中,老人低声笑道:“我这条老命亏得有你,才多活了这几个月。”停了停,老人又道,“人得有个愿念,再冷再苦,才能活得下去。你有没有什么愿念?”
司马迁打着冷战道:“有。我想和妻儿重聚,不想死得如此不值!”
老人压低声音笑叹道:“我也是,我想再抱抱我的孙儿,还有主公的孙儿。公子就是我从小服侍大的,两个小孙儿也是我看着生的。分别时,他们还在襁褓里,现在恐怕都能跑了。对了,有件事一直不方便告诉你——我主公你认得,是兒宽。”
“兒宽?!”司马迁大惊,“你就是最后留在兒宽旧宅那两个老仆人中的一个?”
“对,我们两兄弟留下来等主公的弟子,要等的没等来,却来了几个绣衣人,砍死了我弟,将我捉到京城,关在这里,已经三年多了。”
“你要等的是不是简卿?”
“哦?你怎么知道?”
“我只是猜测,去年我曾偶遇简卿,他好像有什么急事,匆匆说了几句话就道别了。”
老人低头默想,自言自语道:“不知道他等的人等到没有?”
司马迁猜想简卿定是受了兒宽嘱托,等待一个重要之人,但见老人不再言语,不好细问,便和老人继续在囚室中一圈一圈慢走。
眼看要挨过寒冬,万黯却死了。
司马迁凌晨被冻醒,觉得背后老人的身体像冰块一样,忙爬起来看,老人已经冻得僵硬,毫无鼻息。
看着狱吏将老人尸体抬走,久未有过的悲愤又寒泉一般喷涌而起,司马迁浑身颤抖,却不是因为天寒。他不停在囚室中转圈疾走,心中反复念着《春秋左传》中的一个词:困兽犹斗。
兽濒死尚且不失斗志,何况人乎?
只是如今我困在这里,即便要斗,又和谁去斗?
愤懑良久,他忽然想到:天子要你死,狱吏要你死,你却不能让自己死。尽力不死,便是斗!只要不死,便是赢!
他顿觉豁然振奋,一股热血充溢全身。自此,他不再让自己消沉自伤,尽力吃饭,尽力在囚室中行走活动,心心念念,全在史记,一句一句,一段一段,细细斟酌,反复默诵,全然忘记身外一切。
有一天,他无意中望向甬道窗洞外,远处一丛树竟隐隐现出绿意。虽然天气犹寒,但毕竟春天已至,他不由得咧嘴一笑,身心随之舒畅。
不过才舒畅了十几天,就有几个囚犯先后被关到这间囚室,皆是朝中官员。
囚室中顿时挤闹起来,这几人初来乍到,叹的、骂的、哭的、叫的,各个不同,被狱吏痛打了几顿后,才渐渐安静下来。起初他们也不懂得争水抢饭,到后来渐渐地一个比一个凶。不过由于司马迁先到,整日又沉默不言,他们都有些忌惮,不约而同总是让司马迁占先。司马迁也不谦让,吃过喝过,便坐到角落,继续默想他的史记。
直到春末,司马迁才被审讯。
狱吏押着他到了前厅,在门前庭院中跪下。
他抬头一看,中间案后坐着的竟是光禄勋吕步舒!
吕步舒浓密白眉下一双鹰眼盯着司马迁,犹如秃鹫俯视半死的田鼠。
司马迁大惊:怎么会是他来审讯?
还未及细想,左边光禄丞问道:“是你上报石渠阁古本《论语》失窃?”
司马迁一愣,我因李陵入狱,不问李陵之事,却为何要问《论语》?但此刻不容多想,只得答道:“是。”
光禄丞又问:“你确曾在石渠阁中见过古本《论语》?”
“是。”
“为何石渠阁书目上没有此书?”
“原本有,不知为何,后来却不见了。”
“你是说有人删改石渠阁书目?”
“是。”
“谁改的?”
“不知道。”
“前年,你妻子去已故长陵圆郎家做什么?”
司马迁一震,这事也被他们察觉?他慌忙抬起头,吕步舒仍盯着他,目光冰冷,像一只利爪,逼向他,要攫出他的心一般。
他忙定定神,答道:“他们两家是故交,只是去探访。”
光禄丞又问:“你去千乘和河间做什么?”
司马迁惊得说不出话,半晌才回过神,道:“游学访友,请教学问。”
“可是请教古文《论语》?”
司马迁迟疑片刻,才道:“是去请教古史。”
“你是不是说过吕大人窃走了古本《论语》?”
“没有!”司马迁看吕步舒的目光更加阴冷。
光禄丞声音陡然升高:“你是不是还说过,皇上也牵涉其中?”
司马迁大惊,忙矢口否认:“没有!”
“真的没有?”
“没有!”
“今之天子不如古之天子,皇上将天下当作私产,这话是谁说的?”
司马迁浑身冰冷,垂下头,再说不出一个字。
这些私底下的言语行事,只有妻子和卫真知道,吕步舒是从何得知?
唯一可能是:妻子或卫真也已下狱,受不了严刑,招认了这些事。
静默片刻,吕步舒才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冰冷阴涩:“可以了,押下去。”
[1] 据《论语注疏·解经序》(魏·何晏注,宋·邢昺疏)记载,胶东庸生传齐《论语》,“安昌侯张禹受《鲁论》于夏侯建,又从庸生、王吉受《齐论》,择善而从,号曰《张侯论》,最后而行于汉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