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牛车在褒斜栈道间缓缓而行。
挽车人是漆辛,牛车上摆着一具棺木,车前一边坐着邴氏,另一边坐着一个女童。
女童身穿绿衣,梳着小鬟,眼睛又圆又黑,是驩儿。朱安世则躲在棺木之中。
这是邴氏想出的主意,她见驩儿生得清秀瘦小,又腼腆少言,便将驩儿装扮成个女童。他们夫妻则扮作扶亲人灵柩回乡,让朱安世躲在棺木之中,隐秘处凿几个洞透气。路上关卡虽严,却没有谁会开棺查验。
历来蜀道艰险,这褒斜栈道北起郿县,南达汉中,过剑门通往蜀中,是汉初丞相萧何督修。在秦岭山脉褒水和斜水河谷中,于山壁上凌空凿石架木,修筑栈道。此后历代多次增修,当今天子继位后,更大加修造,从此栈道千里,车马无碍。
朱安世躺在棺木中,起初很是舒坦,正好养伤。连躺了几天,越来越窒闷难挨,却也只得忍着。
牛车吱吱咯咯在栈道上颠簸,行到正午,停了下来,朱安世猜想应该是到了歇脚之处,他听外面没有声响,想出去透口气,正要开口询问,忽听见马打响鼻的声音,知道外面还有其他旅人,便没有作声。正在侧耳,猛听到邴氏和驩儿一起惊叫,随即,一阵兵刃撞击之声。
他忙用力推开棺盖,抓起刀,挺身出棺,眼前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小小亭子。亭子中,漆辛正挥剑与两个人恶斗,那两人身穿苍青绣衣,各执一柄长斧,竟是绣衣刺客!而邴氏则护着驩儿躲在亭外牛车旁、山壁凹处。
朱安世忙跳下牛车,两步奔进亭子。
这时,漆辛刚挡住右边一斧,左边另一斧已迅猛挥向他的腰间,眼看就要被砍中!朱安世暴喝一声,举刀疾刺左边刺客,那刺客猛听到身后声响,一惊,不及防备躲闪,手臂已被刺中,长斧随之落地。朱安世举刀又砍,那刺客侧身一闪,手臂虽然中刀,却临危不乱,向后略退半步,随即抽出佩剑。朱安世不容他喘息,连连进击,那刺客左遮右挡,叮叮几声,尽数封住朱安世攻势。
朱安世喊一声:“好!”手臂加力,一阵狂削猛砍,那刺客勉强抵挡,脚步不住后移,渐渐退出亭子,退到栈道之上,朱安世步步紧逼,挥刀力砍,那刺客缩身一躲,刀砍进栈道边木桩上,深逾数寸,刀刃皆没,朱安世忙回手抽刀,刀却嵌在木桩中,急切间竟没能抽出,那刺客却趁这间隙,一剑砍向朱安世手臂,朱安世只得弃刀躲闪。那刺客得势连刺,朱安世只能连连后退,脚下木板高矮不平,一不留神,被绊倒在亭边。
那刺客一剑刺来,朱安世急忙侧身一滚,随即一脚踹向刺客小腿,刺客忙抬腿躲闪,却没想到朱安世这一脚是虚招,另一只脚随即实踢过去,刺客膝盖被踢中,站立不稳,倒向朱安世,朱安世双腿一夹,正好卡住刺客颈部,用力一绞,刺客略一挣扎,随即断气毙命。
朱安世一脚踢倒那个刺客,挺身跳起,拔回自己的刀,回头看去,漆辛和另一个刺客斗得正恶。朱安世举刀上前助攻,那刺客见同伴已死,朱安世又来夹攻,顿时慌乱起来,肩头猛地被漆辛砍中,接着小臂又被朱安世刺中,长斧顿时脱手落下。
漆辛举剑就砍,朱安世忙挥刀拦住:“留活口!”随即一刀逼住那刺客,厉声问道:“谁派你来的?”
那刺客半边脸一大片青痣,目光阴沉,直视着朱安世,并不答言。
朱安世又问:“你们为何要追杀这孩子?”
那刺客仍不答言,一步步慢慢向后挪,朱安世也一步步进逼,刀尖始终不离他的咽喉:“不说?那就死!”
那刺客退到亭边护栏,再退无可退,便站住,木然道:“你不知道?不知道还舍命救他?”
朱安世刀尖抵住他的咽喉:“快说!”
那刺客猛地大笑起来,笑了一阵,忽然转眼望向亭外的驩儿,失声惊叫道:“你看他!”
朱安世忙回头去看,手中的刀忽然一斜,身侧漆辛急呼,朱安世顿知中计,急回头时,那刺客将身一倒,已倒翻过护栏,滚入江水之中,江水深急,很快便被冲远。
“嗐!”朱安世气得跺脚。
“他恐怕也活不了。”漆辛道。
朱安世回身走到亭边,在死去的那个刺客身上搜了一番,从他腰间搜出一块半圆金牌,正面刻着半只苍鸷,背面几个篆字,他认不得,便拿给漆辛看。
漆辛接过一看,大惊:“这是符节!”
“我就是盗了符节,才从宫中逃出来,但那是竹块,怎么又会有这种符节?”
“你从过军,应该知道虎符,虎符是铜制的,乃是天子凭信。一分为二,一半留京师,一半交与使者,持符节如同天子亲至,持虎符才能发兵。”
“如此说来,这些刺客是皇帝老儿派来的?”
漆辛摇头道:“如果是皇帝派遣,又何必偷偷摸摸做刺客?而且据你所说,这些刺客在扶风,还和官府对敌,这事实在难解……”
朱安世想不出所以然,便不再想,回头看驩儿垂着头,像是做错了事,便走过去,拍拍他的小肩膀,笑着问道:“驩儿吓坏了吧?”
驩儿摇了摇头。
“那你为何垂头丧气的?”
驩儿仍低着头,不答言。
“哈哈,我知道了,你是因为扮成女娃,心里别扭不痛快,是不是?”
驩儿噗地笑了起来,眼泪却跟着掉下来。朱安世蹲下身子,伸手帮他擦掉泪水,温声安慰:“驩儿,这不关你的事,是他们可恶!你一点错都没有,朱叔叔不许你责怪自己,记住没有?”
驩儿轻轻点了点头,却仍咬着嘴唇,神情郁郁。
朱安世将他抱上牛车,笑道:“朱叔叔最爱和这些恶徒斗,杀一个恶徒比喝一斗酒都痛快!”
邴氏也走过来,轻抚驩儿的头发,连声感叹:“可怜的孩子,这些人怎么连个孩子也不放过?刚才那两个人认出他后,举着斧子就砍过来,丝毫不留情……”
漆辛道:“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认出他来的?”
驩儿低声说:“都怪我,刚才他们盯着我看,我心里害怕,就想躲开……”
朱安世忙道:“朱叔叔不是说了,不许你责怪自己,刚说完你就忘了?”
驩儿又低下头,不再言语。
漆辛担心道:“不知道前面还有没有他们的同伴?”
朱安世回头看看亭子里两匹马,略想了想:“那天在郿县,他们一共四人,这两人走南下这条道,另两人应是往西去追了。倒是这两匹马得想办法处置掉,不能留下踪迹。”
朱安世先将刺客尸体抛入江中,而后左右环顾,一边是峭壁,一边是江水,除非把马也抛到江水里,他向来爱马,心中不忍,便将两匹马的鞍辔解下来,抛到江中,转身道:“马就留在这里吧,过往的人见了,应当会贪心牵走。”
他又安慰了驩儿几句,这才钻回棺中,漆辛盖好棺盖,吆喝一声,牛车又重新启程。
* * * * * *
长安,执金吾府寺。
“减宣在狱中自杀了。[1]”刘敢得到消息,忙来禀告,杜周听后一怔。
刘敢继续道:“卑职知会上林苑令后,他上了一道奏本,减宣被下狱,射中上林苑门楣,触犯大逆之罪,当族,减宣知道不能幸免,便在狱中自杀,其家被灭族……”
杜周耳中听着,心中涌起一丝怜意。他与减宣毕竟同侪多年,也算得上是知己。减宣事事小心,辛苦半生,曾经功业赫赫,最终却落得这般收场。这宦海浪险,朝夕难测,他不由得想到自己,如今汗血马仍不知所终,虽然减宣替自己暂抵一时之罪,汗血马若追不回来,自己也将与减宣同命。他心想着那情景,喉咙中不由得发出一声怪叹,如打嗝一般。
刘敢听到,吃了一惊,忙低下头,装作不曾听见。
杜周忙清清嗓,随即正色,问道:“湟水回信了吗?”
刘敢忙取出一份绢书,起身急趋,双手奉给杜周:“这是湟水发来的急报,今早刚收到。”
杜周接过后,略看了一眼,随手放到案上:“怎么说?”
“湟水护羌校尉收到卑职驿报后,按卑职指令,设计拷问逼供,得知那老儿名叫申道,当年是淮南王刘安门客,通习儒术,尤精于《论语》。由于淮南王更重道家,因此未受重用。淮南王谋反失败后,申道免于死罪,只被流徙到湟水。一个多月前,他接到金城一故友的口信,连夜赶到金城,想是受了故友之托,接到那小儿,然后辗转送至扶风。”
“嗯。”
“卑职已先料到那老儿定是受人之托,故而在驿报中吩咐明白,若有线索,就近传急报给所在官府。那申老儿故友在金城的住址已经查明,湟水护羌校尉也已传报给金城县令,两地相距只有几百里,驿报隔天就能收到。再过几日,金城的驿报就能送来了。”
“嗯。”
“还有一事更加蹊跷——扶风刺客衣襟上削落的那片断锦——”
* * * * * *
黄河,金城。
元狩二年[2]秋,骠骑将军霍去病大破河西匈奴,得胜归来,于皋兰山北、黄河南岸修建守城,西控河湟,北扼朔方,固若金汤,故取名“金城”。
靳产亲自持驿报,连夜赶赴金城,拜见金城县令。县令见是长安执金吾杜周急报,又事关汗血马,忙命县丞陪同靳产,迅即出城,缉捕嫌犯。
县丞一看驿报,心里不禁纳闷,但不敢多问,急忙唤车,与靳产一同赶到皋兰乡。
皋兰乡长、亭长已先接到快马急报,早已带了一干人在路上迎候。
近前停下车,县丞问道:“那姓楚的可曾捉到?”
乡长答道:“没有——”
“嗯?为何?”
“那人已经死了。”
“死了?何时?”
“上个月。”
“怎么死的?”
“这个——还未查明,属下们仍在追查。”
“他家人呢?”
“也都死了。”
“也是上个月?”
“是。”
“你说的是上个月那件灭门案?”
“正是。”
“嗐!早知如此,就不需要跑来了。”
靳产忙问,那县丞解释道:“上个月,一桩灭门案震动金城,皋兰乡甜瓜里一个名叫楚致贺的人全家被杀,却找不出凶手。”
上月初四,楚致贺邻居见他家白天大门紧闭,半日听不见动静,敲门也没人应,几个邻居最后一起撞开了门,进去一看,楚家老少全都倒在地上,早已死去,每个人脖颈上都是一道口子,血流遍地。那些邻居惊慌失措,一看是六具尸体,以为楚致贺也在其中,后来才发觉,年长的那具男尸并不是楚致贺。几天后,一个牧羊童在皋兰山的一个山洞里发现一具男尸,全身遍是伤口,经辨认,正是楚致贺。案发后,金城县令也曾着力查过,却毫无头绪,只得搁下。
靳产听了,心中越发欢喜:看来此事果然牵连极广,这桩差事若办好了,何愁不能出头?
两人掉头回去,靳产一路细细询问那桩灭门案,一边听,一边在心里暗暗思寻盘算。
两人到了城中,禀告县令,县令听了也大吃一惊,犯愁道:“没想到这姓楚的居然牵涉到汗血马被盗案。当年杜周为廷尉时,曾交代我一件差事,我没能办好,结果被贬到这个羌胡之地,如果这件事再应付不好……但这是个死案,叫我如何再查?”
县丞低头皱眉,不敢应答。
靳产小心禀道:“看驿报,其实倒是有了一些头绪。”
“哦?什么头绪?”
“卑职在路上听县丞言道,这楚致贺原本是一介儒生,乃淮南王刘安的门客,淮南王谋反事败,楚致贺被谪为戍卒,二十一年前随骠骑将军西征,留戍在金城。而卑职在湟水查出,那姓申的老儿也是淮南王门客,这申、楚两人是故交,楚致贺被灭门也许和淮南王有关联?”
“淮南王已经死了二十几年了,能有什么关联?”
“就算查不出来,毕竟也算一点收获,报给执金吾大人,他应该能从中找出些有用的东西。”
“嗯,但只有这一点,怎么够交差?”
“还有两条——”
“快说,快说!”
“县丞刚才言道,那姓楚的家里还有一具无名男尸。而据邻居所言,案发前一晚,天刚黑,有一个男子带了一个小童偷偷摸摸进了楚致贺家。那男子应该就是那具无名男尸。但没有找到他带来的小童尸体。驿报上说,那姓申的老儿也带了一个小童。两个小童应该是同一人。楚致贺不是死在家里,可能正是带了那小童逃走,于途中被杀,小童又被那姓申的老儿救走。”
“嗯,有道理,有道理!还有一条呢?”
“县丞还言,案发前后几日,有人看到三个绣衣人骑着马,在皋兰山脚下游荡。驿报上说扶风有绣衣刺客要刺杀那个小童,这两伙绣衣人恐怕是同一路人,楚致贺全家应该正是那三个绣衣人所杀。”
“好!很好!有这三条,足以应付了!”县令喜不自禁。
“如果只上报这三条,执金吾恐怕仍会以为大人办事不尽心。卑职以为,还可以再挖出些东西来。”
“话虽有理,但这个案子我这里查了一个多月,已经是个死案,还能挖出些什么?”
“那具无名男尸。”
“上月我已命人查过,并没有查出什么来。”县令摇摇头。
“现在有了小童这条线索,或许就能追查出他的来路。”
“一个死人身上怎么追查?”
“上个月案发后,大人下令在全县稽查——”
“是啊,当时金城共有十几个人走失逃逸,相关人等都被召来认过,都不认得那人。这一个多月来,也并没有人来认领那具男尸。”
“卑职刚才在路上细想,此人定非本地人。而且据卑职推断,那男子应是从北路而来。”
“哦?你是从何得知?”县令又睁大眼睛。
“有三个证据:第一,那男尸身上衣服,县丞说他穿的是複襦。上个月才入秋,卑职进城时留意,金城街市上,今天还有人穿着单衣。只有西边、北边才会冷得这么早。”
“如何断定不是西边,而是北边?”
“那男子是上月初四赶到这里,初七,那申老儿接到楚致贺的口信,从西边湟水赶来,接走了那小童。”
“他们会不会一前一后从湟水赶到金城来的呢?”
“应该不会,如果两人都是从湟水赶来,姓楚的又何必从金城又捎口信回去?而且从湟水到金城单程快马至少得要两天,日期也合不上。此外,湟水地偏人稀,哪怕来只野狗,也躲不过人眼。卑职来之前,已经命人细细盘问过,除了给申道传口信的人,这两个月并没有人到过湟水。”
“有道理,第三个证据呢?”
“县丞说那男子身上有把镔铁小刀,是西域所产,卑职想,这种刀只有在北地才容易买到。”
“嗯,有道理。但北地绵延几千里,怎么能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
“北地虽广,却只有一条路通向西域,自去年征伐大宛得胜后,这条道再无战事,路上行人稀少,大多是胡汉商旅。那男子单身带一个小童,应该容易被人记住,沿途查访,应不难查出他的来处。”
“好!我马上派人北上去查!只是——找谁好呢?”
靳产闻言,暗暗后悔不该心急,将事情说得轻了,不过见这县令优柔寡断,忙道:“此事恐怕还是由卑职亲自去查为好。一来,执金吾急报是传到湟水,湟水首当其责;二来,若另找人去查,怕手生不谙门道;三来,卑职方才所言,也只是妄测,就算能查出那男子来路,他已是死人,恐怕极难再往下追查;四来,大人将现在查出的这些上报给执金吾,已足可表功,但若再遣人追查,查出些线头倒好,若查不出,反倒画蛇添足,抹杀了现在这些功劳,又要惹得执金吾不高兴。”
靳产边说边偷觑县令神情,县令果然被说动,尤其最后一条,正触到其要害,县令假作沉吟半晌后,才道:“听你方才一番言语,由你出马,当然最好,只是太辛苦你了。”
靳产暗喜,忙躬身道:“这是卑职职分之内,敢不尽犬马之力?此去若能查出一丝半点,都赖大人之福。”
“好,若办得好,我就将你迁调到我这里,好好重用你!”
靳产心里暗笑:此去若真能查出隐情,这小小金城岂能安得下我的座席?但面上丝毫不露,假意跪下叩头谢恩:“卑职贱躯,愿为牛马,供大人驱驰!另外,卑职还有一事求告,大人能否先行发急报给沿路各郡县,等卑职到时,办事更便捷些。”
“这个容易,我立即让人去办。”
[1] 《史记·酷吏列传》中记载:“宣使郿令格杀信,吏卒格信时,射中上林苑门,宣下吏诋罪,以为大逆,当族,自杀。”
[2] 公元前12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