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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论俗│ 粗茶淡饭,知足常乐:记忆中的旧食味道(1 / 1)


萝卜就热茶,气得大夫满街爬;萝卜就咖啡,气得大夫满天飞。

又到了给各位读者写《郭论》的时间了,写这个跟做节目、说相声真不一样,很容易就忘了。刚才吃完晚饭,我就想着赶紧写点儿。

我们家做饭,什么菜都可以有,但是我吃饭有一毛病,饭桌上必须得有两小碟咸菜。也许这一顿饭,我也未必动筷子夹一口咸菜吃,但是饭桌上摆了咸菜,我心里就愉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这么个毛病。据说当年北京的旗人,也就是八旗子弟们吃饭的时候,就有这毛病,也不管家里多穷,就算是穷得叮当响,耗子来了都得哭着走,连个粮食粒儿都没有!穷成这样,吃饭的时候桌子上也得摆出来七个碟子八个碗,摆上各种各样的咸菜,还得单有一个地儿放酱豆腐。在这方面,我的老恩师,教我评书的师父金文声先生,我们俩特别相似。那老头儿活着那会儿,就爱吃咸菜,我也是爱吃咸菜,每顿饭不管是山珍海味,反正桌上得有盘咸菜搁在边上,总觉得这样才完美,大鱼大肉老吃也觉得腻,不如吃点儿咸菜,能清口。

一直到现在,我有闲工夫的时候,还是愿意自己腌腌咸菜,有时候有大工夫,还愿意多折腾折腾,实在不成了就暴腌一下也行。这两年比较忙一些,前些年我闲工夫多,净干这事儿了,有时候连着两三天有闲工夫,去菜市场买什么黄瓜、辣椒、胡萝卜和白萝卜,还有生的榨菜头,青萝卜也有,因为我是天津人,每年到了冬天,天津人就爱吃青萝卜。老话说得好:萝卜就热茶,气得大夫满街爬,萝卜就咖啡,气得大夫满天飞。这老话都谁发明的啊?青萝卜跟其他几样弄咸菜还不一样,青萝卜一般就是先切成条,拿一个大笸箩,再拿包饺子用的盖板,也叫盖拍,也叫盖帘,放在外边晒,让它走一走水分,水分走没了,拿起来差不多了,然后再用五香面儿搓。我记得小时候,天津人买回来的五香面儿都是直筒的,硬得像只小桶,就跟现在的牙签罐大小差不多,纸的里边是五香面儿,拿那个来搓青萝卜条,做好了拿来配粥吃,或者是当小菜。

其他的东西,黄瓜、辣子和胡萝卜买回来之后先洗干净,改个刀,切条、切块,切什么的都有,然后找一坛子,把切好的菜搁在里边。一种腌法是腌不带色,一般来说,找一大的玻璃瓶子就成,放点儿盐水在里边,搁点儿花椒。另一种腌法就是腌带色的,就是放酱油和甜面酱,找着口,调好了,拿这个来腌咸菜也成。有的时候吃青萝卜不爱吃萝卜皮,就把萝卜皮剥掉,然后搁点儿酱油,搁点儿盐和其他佐料,腌上两天,就能吃了。喝粥的时候吃咸菜最好,把腌好的咸菜捞出来,简单地清洗一下,甩一甩干,改个刀,点点儿香油,喝粥的时候配这个很舒服。我小的时候在天津,住在大杂院里,好像那时候我也就五六岁,那种大杂院就是穿堂院,从这头到那头一拉溜,十几家人家住在一起,挨着我们家住着一个老太太,叫李奶奶。据说我们搬走之后,老太太一直活到90来岁,他们家厨房门口老放着一个缸,缸里边都是咸菜卤,她不管切剩下什么菜,不管是萝卜皮还是白菜帮子,乱七八糟地全扔到缸里头,所以老太太总有咸菜吃。

有一个事儿我印象特别深,小时候,有一年下雨,我们正喝粥呢,突然就特别想吃咸菜,赶巧了,家里没有,结果我妈就跟李奶奶说:“您给我们捞点儿咸菜吧?”李奶奶就给我们捞了白菜帮子,还有萝卜,切完之后,点点儿香油,点点儿醋,我觉得可好吃了,吃得特别舒服。我印象中,小的时候天津卖一种辣萝卜条,萝卜切完条之后,晒干,然后用辣椒面儿和五香面儿拌出来,自己家里吃的那种,是以五香面儿为主的,但是外边卖的都是通红通红的,是以辣椒面儿为主的。我那会儿上小学,同学们经常左手拿一馒头,右手拿着几个辣萝卜条,站那儿就吃。我16岁就离开天津了,到北京发展了很多年,再也没见过卖这种咸菜的了。后来我也回过天津,有时候也赶上有卖的,买来点儿尝尝,但是味儿不对了。我小时候吃的萝卜条特别干松,所谓的干松,就是那萝卜腌得特别好,水分都走得差不多了,好吃。后来这萝卜,咱不知是什么原因,水汽很大,味道也不好,就是蘸点儿辣椒面儿,就敢拿出来卖,我就觉得不灵了,不爱吃了。

后来有一次,我在超市买到了一种萧山出的萝卜干,我觉得这个味道还行,怎么说呢?它不带汤,拿回来之后,我觉得有点儿似曾相识,我就灵机一动,回家弄了点儿辣椒面儿一搓,又稍微晾了晾,结果大伙儿都说,哟!这个萝卜条好吃,像当年的老味道。有一年我在澳大利亚当地华人超市里也发现了萝卜条,买回来自己弄了一弄,味道也行,但它那里的辣椒面儿稍微差了一点儿,但是也能凑合吃。当年,我一去见老恩师金师父,就爱给他买各种咸菜,买什么酱豆腐,因为我知道爱吃这个的人,你给他弄别的,他不爱,他就爱吃点儿这个。我的老恩师这一辈子屡创奇迹,他的人缘很好,他晚年在小园子里说书,在台上说着说着,突然心脏病复发了,然后观众给他送到医院去,做了一个很大的搭桥手术,有惊无险。后来到了70多岁,他又重返舞台。那年在德云社小书馆里,说书说完之后,老头儿很高兴,情绪很激动。回家的时候,送他的车到了他家小区门口,因为门口有俩醉鬼在那儿闹,车过不去了,老头儿说:“得了,我下车走两步。”司机说:“您别走。”但已经来不及了,他这一拉车门就下车,然后就往家里跑。因为外边有点儿下小雨,他那天穿的新布鞋,老头儿怕鞋湿了,就赶紧往家跑。跑到家之后呢,情绪太激动,直接脑干出血送到了医院。主治医师跟我说:“我不骗您,我是您的‘钢丝’,我跟您说实话,这个病情够呛,我们没见过能活下来的。”当时所有人都捶胸顿足,以为老爷子这回完了,没想到他恢复得很好,这确实是个奇迹。

金师父老说他的身体好,跟他吃东西有关系,他说因为他爱吃咸菜,所以才身体好。我说科学家也说了,吃咸菜吃多了对肾不好。他说:“你看我这么不好,那么不好,我还活这个岁数,我才不信。”这东西怎么说呢?饮食习惯因人而异,同样的法则,不见得适用于每个人。包括我们这老恩师,最爱吃的就是剩茶泡剩米饭,什么山珍海味对他来说根本就不值钱,就爱来一碗剩米饭,弄点儿茶水一泡,最好是剩的茶水,现沏的茶都差点儿。茶水拿来一泡米饭,弄匀了,端起来就着咸菜,就点儿酱豆,太好吃了。新茶不行,而且最好是凉茶,这个饮食习惯挺有意思。老爷子这一辈子,火腿肠这类东西他不吃,你给他买肠,他打死都不吃,我问:“这东西挺好的,也没过保质期,挺新鲜,味道也不错,人人都爱吃,怎么您不吃?”老头儿告诉我:“我不吃,我不知里边放的是什么。”他觉得那个肉他不放心,他说肘子可以吃,因为他能看见那就是肘子。他如果想吃肉了,就买一整个的肘子,什么调料都不放,就拿开水煮,煮熟了之后夹出来,夹上边那个肥的皮蘸酱油吃。那会儿老爷子家里养了一只可爱的小狗,小狗的名字叫老虎,一个肘子,爷俩儿一起吃。老爷子吃点儿皮儿,吃点儿肥的,瘦的呢,就给老虎吃,家里人谁要是动一筷子瘦肉,老头儿能掀了桌子,可见此狗如老爷子的掌上明珠一样。

反正咸菜这类东西挺好,我记得我小时候学评书,开蒙的那个高先生,我上他们家去学,有时候中午要是学晚了,老头儿管我饭。我在他们家吃饭,他做了一道黄瓜菜,我到现在还记得,高老爷子他们家住在鞍山道,是天津那种老式的房子,他家的老房子很大,但是厨房很小,特别昏暗无光。但是这个怎么说呢?每次做饭的场景,我老觉得像老电影似的,到现在我的印象依然特别深。高先生个儿不高,白头发,老头儿在厨房里猫着腰,把黄瓜切成段。他是先放盐腌黄瓜段,腌一会儿,把水给篦出去,那黄瓜就有股咸味儿了,然后放点儿味精拌一下,搁在边上,炒勺里的油热得差不多了,放干辣椒炸。我记得有一次整个小厨房全都是炸干辣椒那烟,我在外边直咳嗽,接着他开始炒葱段跟姜片,大段的葱、大片的姜,把这炒完之后,就连着辣椒油带着乱七八糟的葱啊,姜啊,拿起来全扣到黄瓜上,就这么一拌匀,放到冰箱里,这点特别重要,一定要放冰箱里边晾凉了,扣上盖晾,打冰箱里再拿出来,端出来异香扑鼻。

后来我也学着做过这道菜,但是味儿出不来。手艺这东西就跟炸酱似的,我爱炸酱,我还弄面条,我炸酱的时候,我那徒弟在我家,说要跟我学学,我手把手地教完,再看着他弄,他弄出来的味儿就是不一样。每个人做饭的味道都不一样,好奇怪,做饭是个手艺活儿。高老爷子那腌黄瓜,是当咸菜吃的,吃完之后那黄瓜汤就米饭吃都觉得挺好吃,老爷子现在已经不在了,这道菜我倒学会了,可是没有他老人家做出来的那个神韵。现在是什么季节都有黄瓜,但是在我们小时候,我记得只有夏天才有黄瓜,冬天没黄瓜。我印象很深很深,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年是春节前的什么时候,我父亲拿回来两根冻黄瓜,数九隆冬的腊月天啊,只能吃冻黄瓜,当年没有什么保鲜技术,那冻黄瓜就是夏天的时候,人家把这黄瓜装塑料袋里,搁在冰柜里冻上了,冻完之后,冬天拿出来卖,黄瓜从塑料袋拿出来都塌了,蔫了。你想,那都冻了一夏天了,从夏天开始冻,年底拿出来卖,它还能有样吗?但也觉得还不错,冬天还能见黄瓜,特别新奇。我记得我妈把那冻黄瓜切了,然后拌着吃,吃完之后上邻居家串门去,邻居问:“你吃饭了吗?”“吃了。”“吃的什么?”我说:“我们家吃的拌黄瓜。”邻居一屋子人的眼睛都瞪得老大,好家伙,你们家冬天吃黄瓜,还了得吗?反正大伙儿都觉得吃惊纳闷。

在天津,那会儿冬天吃个虾、吃条鱼倒不新鲜,因为天津是水旱码头,但你要说反季节吃个黄瓜,那不太容易。在天津,我们从小就吃鱼、吃虾!鱼、虾应该是没有什么人不爱吃的,最小的虾皮佐馅,大的虾烹着吃的有一斤一个的,有一斤两个的。从我小的时候到现在,我们家吃虾最大的特点就是喜欢吃完虾之后用那个汤就着米饭吃,那吃得比吃虾还痛快。我印象很深,在天津有一段时间,有一位唱河北梆子老生的大姑,我管她叫大姑,大姑是女老生,能力强,调门也高。她那《四郎探母》唱得好听得都不能再好听了,后来我没见过唱得这么好的。大姑性情豪爽,好喝酒,有时散了戏,大家就上她家去聚会,买几斤豆瓣绿的大活虾。到家大姑先坐开水,坐完开水放花椒、盐,把虾下锅一煮,煮完之后,虾一红了就捞出来,往那一坐。我到现在还记着,大姑就把啤酒打开了,一口气先喝半瓶,瓶子往那儿一放,拿起虾抱着就吃,大伙儿一边吃,一边跟着唱,其乐融融。

反正吃这个东西怎么说呢?无止无休。在家里边坐着吃也行,或者出去吃也行,反正我这人最大的特点就是随和。我就怕摆一大桌子菜,每个人身后站着一个人,我喝一杯酒,他给我倒一杯酒,桌上的菜盘子比盆还大,然后里边就放着一点儿菜,周围装饰着花,龙凤呈祥地摆着,那个饭吃得我累,宁可出去上街上吃砂锅。

我说的砂锅,可能跟各地的砂锅不太一样。你们觉得砂锅可能就是像过去各大饭庄吃饭那样,最后上一砂锅丸子。天津的砂锅了不得,我有年头不回去吃了。90年代初,我在天津那会儿就是唱戏,在小园子里奔波忙碌,我那会儿净吃砂锅了。小砂锅不大,就在马路边摆地摊,这一摆就一片,地上能摆好几十个砂锅,这砂锅底下都是菜垫底,有冬瓜、洋白菜、粉丝,上面再放主料,牛肉、羊肉、丸子、排骨、豆腐、鸡块、鸡翅、螃蟹,反正能搁在砂锅里边煮的都可以有,一共有数十种。你要哪个,你就用手一指,老板给你端起来,搁到火上,浇上高汤,就开始煮起来了。有的人说要煮方便面,那也行,干的稀的,什么都有。

我就在燕乐剧场那几个小剧场里唱戏,从那儿一拐弯,一家接着一家,你就站着看,遍地都是砂锅店,想吃什么都有。华灯初上,就坐在街边,伴着路灯,三五知己吃完了,夹着雪包进后台,一勾脸一场戏,现在想起来,依然是很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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