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器的硬度很高,所以必须用金刚钻才能钻。民间不有这么一句话吗?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儿。
写《郭论》跟做节目不一样。为什么呢?不管是音频、视频,还是舞台演出,站在那里就必须进入一个表演者的状态,跟人聊天。写《郭论》,我有时候在家里边,有时候出门在外,但无论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我都能想起什么就写什么,这是一个特别轻松的工作状态,我还挺喜欢的。但别的工作不行,这口气必须提好了,踏踏实实地站那儿表演。也有人说写《郭论》不累,我自己也觉得,不能以一个累的状态去跟大家聊天和写文章,这就违背了聊天和交流的宗旨了。
我这两天在收拾屋子,规整原来的照片,翻出来好些几十年前的老照片,包括当年的一些剧照,少说也得有两箱子。找来找去,我突然发现了几张20世纪90年代初我唱戏的剧照,特别感慨。其中有几张剧照是我在天津的小剧场唱一出叫《锔碗丁》的戏的时候拍摄的。看见这几张照片,我觉得非常好。这个戏到现在还有人唱,但唱的人也不是很多了,当年这出戏好像是评剧梆子,反正是特别火爆的一出戏,故事情节也特别好,它讲的是发生在北京的一起真实的案子,所以今天我就写一写这起北京奇案。
“锔碗丁”这个词要分开来解释。“锔碗”是个工作,“丁”是姓氏,也就是锔碗的这家人姓丁,大概是这个意思。这个故事发生在光绪二十六年,也就是1900年,地点在北京城朝阳门外的集市口,下三条胡同的北头。好像从来没有哪出戏里边,在给人介绍事发地点的时候,连门牌号码都说得这么细致,因为这是当年发生在北京城里的一件真事儿,并且在当年的北京城里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朝阳门外集市口,有一户姓丁的人家,这家有个祖传的手艺,就是锔锅锔碗,所以人们都管他们家叫“锔碗丁”,这也是过去北京城里的俗称,比如这家卖牛肉的姓赵,就叫“牛肉赵”,这家卖切糕的姓李,就叫“切糕李”。评剧里边介绍说,这家子人也算是奇人,他们家是正经的镶蓝旗,当然民间也有传说他们家是什么镶白旗的,年深日久,这一点也就不太确定了。
咱们先介绍一下锔碗这个手艺,现在这个行业已经没有了,因为老百姓家里边茶杯、碗和瓷器坏了、破了,一般也就扔了。但在过去不行,必须找一个锔锅锔碗的,给锔起来。“锔”这个字是左边一个金字边,右边一个“局”字。“锔”是一种技术,先拿一根带弯的钉子,天津叫“把锔子”,有的就直接叫“锔子”,还有叫“板丁”的,反正就是用这种钉子,把瓷器有裂缝的那个地方,给它连起来、补起来,这个方法叫打一把锔子。手艺人把破碗拼上之后,再拿绳子都扎好,固定住,提前算出来这得打几根钉子,做好记号之后,用金刚钻在瓷碗接缝的两边打小眼儿,然后拿锔子或者拿小锤子慢慢地钉,先把它钉到眼儿里去,那时候的锔子就跟现在的订书钉差不多大小。最后,在打锔的地方涂上一种特制的膏,叫灰膏。弄好这些之后,拿布擦干净,这个碗就差不多锔好了。
这个东西真的很神奇,因为打完锔子的碗和杯子,继续使也不漏,喝茶也都不耽误。瓷器的硬度很高,所以必须用金刚钻才能钻。民间不有这么一句话吗?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儿。现在网上好像还有视频,特意录的一个手艺人,拿着碗打眼儿,打眼儿的工具就跟拉二胡的弓似的,在弦上缠一根弦弓子,这弓子差不多有十厘米长,底下是一个金刚钻的钻头,然后上面有这么一东西,来回拉弦弓子,金刚钻就跟着来回地转,弄好之后再拿小锤子砸钉子,才会滴水不漏,也不用胶水什么的,看起来非常神奇。
过去的锔活儿还分为粗细两种。粗活儿就是锔家里的大碗等吃饭的工具,补好了就成。细活儿就厉害了。我们曾经也见过,就是过去的时候,八旗子弟一天到晚提笼架鸟,玩私藏玉,家里都会有一些珍藏的瓷器,包括紫砂壶等,这些东西摔碎了、摔裂了,怎么办呢?就去找锔碗的人来修一下,干这些细活儿的锔碗师傅不但要很聪明,还得有审美,得会利用壶上或者碗上的裂纹走向因势利导,然后用金子、银子或者铜等不一样的锔钉,给锔出束花来,有的师傅能锔束梅花,或者弄点儿桃花,反正按照形状打磨出花之后,这东西可就贵了!可能这一只杯子,原来是花五块钱买的,锔完之后可能就得值一百多块钱了。现在也是这样,上网搜那些专门干锔花的人做出来的东西,那做出来的艺术品可谓登峰造极了。据说当初有些玩家,故意把新的紫砂壶弄破、弄裂,然后请人给锔出束花纹来,并且沿着壶嘴、壶口和壶把的地方加些东西上去。东西做完之后就了不得了,那可是价值连城的手工艺品!
但是新紫砂壶是没法摔的,因为摔得太烂就没法弄了。都是先在壶里边装黄豆,再加水进去,黄豆遇水就会膨胀,等到黄豆越涨越厉害,把壶撑裂的时候,再找人来锔。这我曾经见过,现在也能在网上搜索到各种锔壶的图案照片。
《锔碗丁》这出戏里提到的丁家,就是专门干这种细活儿的。这姓丁的一家人,是老两口子带着仨孩子。这丁家本家大爷的名,我在这儿也跟大家说一声,关于他名字的说法不一样,因为他本身是行四,大家都叫他丁四爷,他媳妇就是丁四奶奶。但是他的名字,有说叫丁少玉的,也有说叫丁子玉的。说他叫丁少玉这一种,还说他儿子叫丁全子。另外一种说法说,这个丁四爷不叫丁少玉,而是叫丁子玉,他儿子才叫丁少玉。戏班的东西也是流传广远,而且每家的唱法也不一样,所以我就按照我们唱戏那会儿唱的来写。本家大爷叫丁四爷,媳妇是丁四奶奶,娘家姓刁,我们一般就管这二位叫四爷和四奶奶,他俩有个儿子叫全子,还有俩闺女,但这俩闺女可不好惹,大闺女、二闺女分别叫大狼和二虎,一听这名字就知道这俩闺女得有多厉害——如狼似虎。
在那个年头,锔碗手艺人不是特别有钱,挣点儿钱也就刚好够个吃喝,一天到晚吃窝头、熬个白菜什么的还行。丁家也算是个老实人家,除了四爷能干活儿以外,剩下那几口人都不行。儿子全子还在上学,大狼、二虎两个姑娘家就跟家里待着。四奶奶这个人随着她这个姓,很刁蛮,一天到晚就会骂闲街:“你看,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就跟着你,你天天锔锅锔碗,一天到晚又不挣钱,我们这几口人跟你什么时候……”反正一天到晚,她都没完没了的,但这丁四爷特老实。我当年唱戏的时候,挺爱来这个戏,觉得特别好玩儿。头里一上场,得穿得特别破,因为丁家很穷,所以脸上都不带化妆的。到后来,这家有钱了,就是另一身打扮了。
光绪二十六年,大清政府软弱无能,对内强压打派,对外妥协献媚。义和团扶清灭洋,人心惶惶,八国联军冲进北京城,文武群臣都乱套了,慈禧老佛爷带着皇上逃出北京城,直奔西安而去,这一出叫《慈禧西巡》。八国联军进了北京,烧杀奸掠,无恶不作,整个北京城都乱了套,能走的人家都走了,虽说是皇城,但这个地方也不能再待下去了,因为太乱了。剩下的这些个老百姓都是没辙的,只能跟家里待着、躲着。您看老舍先生写过的《四世同堂》里,祁老太爷就是这样,他把门关好了之后,赶紧看看家里还有没有窝头和咸菜,只要是有吃有喝的,那日子就熬得过去。兵荒马乱对丁家来说就是大事儿了,大家都逃命去了,谁家里还有茶壶茶碗破了要锔一下?所以他没事儿干了,只能待在家里哀声叹气。有一天,四奶奶回来对丁四爷说:“我发现一个来钱的门道,现在街上全乱套了,要不咱们抢当铺去?”
唱戏的时候,这应该是台上的第二场,老两口子打完架,抬杠拌嘴,说家里不够吃的,然后全子放学回来跟他俩说:“外面乱套了,大家都去抢东西。”丁四奶奶听了高兴道:“那咱们也去抢当铺吧。”然后,一家四口就出去抢当铺。到了当铺里边,好,这四奶奶可厉害了,什么值钱就抢什么,都快抢疯了。这出戏里边有一个小包袱,就是这个全子。大家都在抢东西的时候,就他儿子全子不抢,四奶奶就不干了,跟他说:“你必须抢,不抢我就打死你。”所以全子也只好去抢了一件东西,抢了之后还拿一块大红布盖着。等到东西都拿回家之后,四奶奶跟儿子说:“你看我们抢的都是银子和珠宝,儿子,你抢了什么回来?”儿子把这红布掀开,结果是一个很犀利的拉签。家里这几口人就纳闷道:“抢这干吗?”全子就说:“因为这个拉签行啊,抢了这个拉签,以后可以让我爸爸给人锔盆锔碗,能用一辈子。”就这么一包袱,反正这家人也算是发了财了。
这场戏唱完下来之后,这几口人都要回后台补一补妆,尤其是这个丁四奶奶,前面出来的时候穿得又破又烂,脸上连点儿粉都没有,这次在后台要大拆大抹,把脸上涂上红胭脂等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得抹得特别好,还得带个旗头板,脚底下穿双花盆底的鞋,脖子上还要挂一个马蹄表,当然,这马蹄表是抢来的。上场之前要在后边把这表调好,调个一分钟半分钟。丁四奶奶是要跟着音乐扭上来的,这不是有钱了嘛!我原来可爱唱这活儿了,因为这活儿特别热闹,这个丑婆子扭出来之后,站一个亮相,这马蹄表到点一响,几个人齐刷刷地看着表,这观众就会乐得不行不行的。
戏唱到这里,丁家就算是正式发财了,打这儿起,家里也算可以了。八国联军走了之后,让清政府签了《辛丑条约》,又让清政府赔了白银四亿五千万两。列强们全跑了,扬长而去,北京城也算是恢复了平静。之前当铺被抢也好,大户人家出的事儿也好,就开始慢慢地查了。这时候,丁家在这个集市口,过得已经跟往常不一样了,因为他们家有钱了,也不用干活儿了。丁四爷摇身一变成了大财主,有钱了之后,这俩闺女就更坏了,这娘儿仨都如狼似虎,可了不得了。而眼瞅着儿子丁全子逐渐大了,得赶紧给这孩子说门媳妇了。这件事儿原来他们家连想都不敢想,咱们家的孩子还能娶上媳妇?但现在完全不一样了,丁家抢当铺发了财,家里有的是钱,不仅要娶媳妇,还得娶好的,得娶那种有钱的有势的人家里的闺女。风声传出去之后,好多人都知道这丁家人的钱来得不光明,所以真的大户人家的闺女也不愿意跟他。这可怎么办是好呢?
那得了,丁家只好降低了要求,没钱的人家也行,但是闺女得长得好看,姑娘得有个模样。丁四爷从茶馆回来之后,他有一段台词特别好玩儿,到现在我都记着,他从外面一回来就说道:“现在我们家是有了钱了,我就见不得别人比我厉害,你瞧今儿个我上茶馆喝茶去,刚坐那儿,就看旁边有一个人,好家伙,穿着洋绿大棉袄,把我给气着了,这才七月,天还热着呢,他怎么就穿上大棉袄了?我明白了,这是跟我炫富呢!这茶我都不喝了,赶紧回家,把我那狐狸腿的大皮袄穿上了。”丁四爷穿了皮袄之后再回到茶馆,往那儿一坐,叫跑堂的给他沏茶,跑堂的见到他吓一跳,说:“四爷,这还不到七月十五,您怎么就把皮袄给穿上了,您不嫌热吗?”
丁四爷就说:“谁说不热?没看见我直出白毛汗嘛。”跑堂的就问:“既然热,为什么穿皮袄?”丁四爷就回答说:“你没看见吧?那边那主儿穿着棉袄呢。”跑堂的顺着他指的一看,赶紧对丁四爷说道:“那个人是有病,发疟子呢。”丁四爷一听,赶紧回家换衣服去了。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这就是四爷的原台词,我得有二十年没唱这个戏了,现在想起来,当时是真的爱这个戏,觉得特别好玩儿。茶馆里有人给全子提亲,丁四爷哪敢做主?得赶紧回家跟四奶奶说一声,因为他是怕媳妇的人。
“有请四奶奶!”他这么一喊,家里边的四个新雇的仆人管家就“啊嘿”地喊一声,然后乐队开四击头,四个仆人就上场站在门两边,一边站俩。紧接着四奶奶出场,念:“光绪年间闹兵灾,抢了当铺兜起来。”她只要一这么来,底下的观众准得乐。丁四爷就说:“给四奶奶请安。”四奶奶说:“把我请出来什么事儿?有话快回,别耽误我抽福寿膏。”她这时候还抽上大烟了,于是丁四爷跟四奶奶回:“给您道喜。”四奶奶看着他道:“咱们又抢当铺去?”丁四爷赶紧说:“不是,老抢可不行,抢上瘾了?你看,有人给咱们儿子说媳妇来了,咱们发了财了,终于有人给咱儿子说媳妇来了。”丁四奶奶很势利眼,就问:“这个姑娘怎么样?家里边有婆婆可不给,有大小姑子都不行,不要。”丁四爷说:“就听您的!”丁四奶奶又问:“那姑娘多大了?”丁四爷说:“八十。”“八十?”丁四爷赶紧改口道:“不,是十八。”反正这两口子一吃饱饭撑的就胡说八道。
确实是有人给全子来说媳妇了,就在北京城广渠门外,有个叫王善福的人。王善福家里边是镶红旗,民间传说王家是一家三口,老两口子带着一个闺女,但是评剧舞台上就只是光棍爸爸带着一个闺女。因为之前四奶奶提到过,家里有老太太的不愿意,对方必须没有妈,大家听听这四奶奶多刁。王善福的闺女叫王玲儿,乖巧听话,还是挺懂事儿的孩子,从小家里教她洗衣服、做饭、刺绣、裁剪,反正什么事儿都做得挺好,家门口的邻居也都夸这孩子这么好那么好。
听丁四爷这么一说,得了,见见吧。在哪儿见呢?就在北京隆福寺后边有个卖花的花棚里。当时大狼、二虎,也就是丁家那俩闺女,跟着全子一块儿去,说要一起见见这家人。王善福这边也带着姑娘来到隆福寺后边。见完回来之后,丁四奶奶就问怎么样,这俩闺女都说:“不行不行!”为什么不行呢?因为王善福的闺女比她们俩都好看。好家伙!比我们好看,这可接受不了,所以从这起就埋下了祸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