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有点儿像个说相声的,逮谁跟谁闹,净干不挨着的事儿。
《郭论》不知不觉已经写了九篇,我是想起什么就写什么,我也是无知者无畏,幼儿识学,也没怎么念过书,但是艺人的下面还藏了一颗文人的心,愿意跟大伙儿念叨念叨中国传统文化、历史(包括野史),真的假的,闲白一下我心里挺痛快的,挺好。
这些日子,正好赶上德云社去北美的巡演,其实我一直在外边,演员可不就是这样呗,四海飘零,哪儿都去,也没有什么节假日,人家过节都休息,到我们这儿没有休息一说,就剩下工作了。但是挺好,人可不就得有点儿事儿干,老先生讲话,你待着不也得吃饭嘛,是吧?
我在美国的洛杉矶演出,洛杉矶还行,天儿挺暖和的。结果加拿大挺凉,这两天我在温哥华,好家伙,天也阴,还下雨。温哥华当地的朋友还不错,安排我们去吃点儿中国饭,老吃牛排受不了。这没办法,饮食习惯是打一落生,你的基因里边就带着的东西,是永远改不了的。昨天到那家小饭店,人家看见我还说:“哎哟,您来了!您想吃点儿什么?”我说:“你炒一白菜就行,我也没有别的追求,炒一白菜,弄一豆腐汤,弄点儿这个就行。”那天在旧金山吃饭也是,饭店老板说:“在国外看见您几位可不容易,想吃点儿什么啊?”我想了半天,问:“你有酱豆腐吗?”我就想拿着馒头片儿抹酱豆腐吃,人家把后厨都翻遍了,也没有酱豆腐。人的禀性是难改的。
今儿给大家写点儿什么呢?其实刚才我想了半天,说相声、说书和唱戏,这些我很熟,但是又怕您各位不太爱看,所以不能写得太多,咱们就写点儿其他的吧。今儿我突然想起一个人来,我觉得这个挺好,就给各位写写看,挺有意思。这人一说大伙儿都知道,因为在台上我老提,我在节目里边老提这么几个人——玉堂春、杜十娘、董小宛和李师师,有的人觉得这几个的身份不行,实话实说,身份这东西很难用几句话就能讲清楚,你比如说,唐、宋、元、明、清,有多少个大身份的人,到现在提名字也都没人知道,历史把他们全都忘记了,但是一些个小人物,甚至说不入流的人,他们做了一些事情,倒是能够名垂千古。
今天我们要写的这个人就是李师师。李师师是北宋的名伎,这个名伎的“伎”是单立人加一个支,跟女字旁的“妓”的意思不一样。李师师这个人其实特别简单,就是“卖艺”“清高”“美女”,这仨标签贴在她身上。李师师也不姓李,她本姓王,她爸爸是汴京城里的一个染匠,给衣服和布染色的染匠,姓王,叫王寅。李师师的母亲生完了李师师,当时就死了,估计那会儿的医疗条件可能不是特别好,孩子一落生,母亲就死了,那这闺女怎么办呢,这么小,还没有奶吃呢,她爸爸不容易,弄点儿豆浆喂这孩子。这孩子有一个特点,从生下来之后,也不哭,也不笑,大伙儿都说这有点儿奇怪。当时人们有一个习俗,就是孩子出生之后长得差不多了,要送到庙里去待一待,用我们相声里的话说,是为了孩子好养活,小男孩儿还得被送到庙里去当和尚,到了十岁八岁了,再从庙里出来,“出来”还要走个形式,要从庙的墙头上翻出来,这叫“跳墙和尚”,也就是还俗的意思。这个王染匠把闺女送到了宝光寺,你看她不会哭也不会笑,但是一到了宝光寺,进了这个庙门,哟,小姑娘立刻就乐了,乐得都不行了!这时候旁边来了一和尚,和尚看着小姑娘,就问她:“你笑什么笑?你知道这是哪儿吗?你来过吗?”这句话问完了,这孩子又哭了,哇哇大哭。和尚赶紧过来给孩子摸顶,又念经,慢慢地这小孩儿才不哭了。她爸爸就说:“哎呀!我这孩子跟佛有缘哪,就在这儿住着吧!”
于是,李师师就在庙里待了一段时间。那会儿来说,人们对和尚、对佛家的尊称,都是“师父”,看见大和尚,都说大师父怎么怎么着,所以就借了一个“师”字,因为是个姑娘,所以就俩字叠在一起,叫了“师师”,所以李师师那会儿的名字是王师师。
李师师这孩子就算命挺硬的,一出生就死了娘,到4岁的时候爹又死了。李师师这个爹,当时是犯了点儿事儿,被关在监狱里边,后来就死在里头了。可怜了,剩下一小姑娘,也没人管,后来来了个人,把师师收养了,这个人就是后来陪伴李师师半生的李妈妈。李妈妈是当时的合法娼妓机构里的一位工作人员,当时这个地儿叫什么呢?叫“教坊”,也就是现在咱们所说的“烟花院”,或者叫“风化场所”。最早的教坊,是皇家贵族的排演机构,后来才加上这些个伤风败俗的经营项目的。反正就是这位李妈妈收养了师师,收养过来之后,说你别叫王师师了,以后你就是我李妈妈的闺女了,就叫李师师吧。从这起,王师师改叫李师师,就跟着李妈妈了。
跟着什么人就学什么人,是吧?要是跟着说相声的,你只能学说相声,你说这家祖传十二辈都说相声,最后培养出一个科学家来,这个难度系数稍微大一点儿。人家买这孩子也是为了挣钱。你瞧这小孩儿长得好看,白白净净,漂漂亮亮,大眼睛双眼皮,好好培养吧。自身的素质、天赋和条件,再加上李妈妈对她这些年的调教,李师师长大之后,确实成了冰肌雪骨的一个美人,哪儿都好,没有不好的地方。
这一好不要紧,就碰见了李师师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一个人,谁呀?宋徽宗,赵佶。赵佶这个人,反正我在说书的时候,尤其是说《水浒传》的时候,没少提他。为什么呢?你要不说他,就提不到梁山一百零八将。宋徽宗这人写字写得很好,画画也画得很棒,他写的那字,叫“瘦金体”,与众不同,我是很爱看的,但我写不好,那个笔锋很难弄得像他那么美。写字、画画、踢球和弹琴,没有宋徽宗不会的,这么说吧,他除了不能当皇上,什么都能干。但是历史是好开玩笑的,历史有点儿像个说相声的,逮谁跟谁闹,净干不挨着的事儿。赵佶明明直眉瞪眼地就奔着艺术家去的,结果让他当了皇上,历史上评价他:“独不可为人君也。”什么意思?就是他唯独不能当皇上,他去干什么都能是好样的,到哪个剧团都能是头牌的演员,但是偏偏让他当皇上了。历史这一开玩笑,天下就乱了套了。
宋徽宗在政治上具体表现如何,那是另一个故事。咱们单说他跟李师师的这段交情,一个是皇上,一个是民间的名伎,这俩人怎么能碰到一块儿呢?这里边一定是有穿针引线的人。当时宋徽宗身边有个大太监,叫张迪。张迪跟宋徽宗说:“您这一天到晚的,跟宫里边,国事很忙,我看您都累得慌。”宋徽宗说:“那怎么办?我不得不为国事操劳啊,你看有什么好办法吗?”张迪说:“那当然有办法了,我带您出宫玩儿去吧,去哪儿?咱们去镇安坊!”这镇安坊,就是李师师所待的那个地儿。皇上一听,很开心,太监张迪是我忠心耿耿的好宝宝,那咱们去吧!
皇上要偷偷摸摸地出去,这绝对不能只有俩人,随行的还有护卫、太监、助理、经纪人……反正得是一大帮人吧。怎么着皇上出宫的排场,也不能比一个二级相声演员次啊!但是快到镇安坊的时候,就只剩下张迪一人跟着皇上了,皇上估计也是觉得有点儿害臊,离镇安坊不远了,就跟随行的人说:“好了,你们哥儿几个跟这儿歇会儿吧,寡人我前去串个门,看看我的小学同学。张迪,走,跟我去吧!”张迪就带着宋徽宗去了镇安坊。其实张迪在进宫前,也就是净身之前,在汴京城是一个很有名的嫖客,几乎把汴京城玩儿遍了,所以他对这些场所轻车熟路。过去有句话叫“帮嫖看赌”,意思是,嫖和赌这两件事儿,要是没有人带着,自己绝对成功不了,一定得有这里边的行家领着你进去玩儿,恰恰张迪就是这里边的行家。张迪带着皇上去镇安坊,里面的门路他都明白,跟谁都认识。来到镇安坊,先把这李妈妈叫出来,说我给你带来一大客户,好家伙,这位可厉害了,有多少多少钱,有多少多少地,如何如何,反正就是吹呗,然后拿出一大笔钱来给李妈妈,还拿出很多从皇宫里带出来的礼物。李妈妈乐坏了,热情地招呼道:“快把贵客请进来吧!”于是就把宋徽宗接进来了。
宋徽宗坐进镇安坊,李妈妈先安排他吃水果,好多野史上记载说,宋徽宗吃的那枣,就像鸡蛋那么大,现在咱们对这么大的枣不觉新鲜了,在当年可不容易,总之珍馐美味先摆上桌,让宋徽宗吃会儿、聊会儿,再给他引到一个小房间。这小房间一进来,徽宗非常满意,为什么呢?房间装饰得特别雅致,“雅致”这个词可不容易,它不是说你有多少钱就能做到,它是一个品位的问题。20多年前,我有一次去河北省演出,县里有一位首富,非得让我上他家串门去,一进他们家,我差点儿没乐出来,为什么呢?他真是有钱,但他实在不知道怎么装房子,结果他那屋里边,连卧室带哪里,整个墙面上镶的全都是白瓷砖,我心里说:这主儿有这么些钱,结果天天住澡堂子,这就是品位问题。你看念书人的书斋就不一样,房子不在大小,这里摆个盆景,那里放点儿什么书,再挂幅什么样的画,弄几块秦砖汉瓦,它就不一样,它是品位,这其实是文化的体现。宋徽宗是什么人?是文人、画家、书法家、音乐家,所以说他在这个屋里,觉得气场相融,一下就有好感了,特别开心。于是宋徽宗又在这儿坐了老半天,不过他心里估计也嘀咕,怎么李师师还没来?
坐了半天,这李妈妈又来了,说:“您跟我来吧!”又给宋徽宗领到了后边,那里又有一间屋子,宋徽宗又在那屋子里坐下了,干吗呢?吃夜宵,什么小龙虾、烤串儿,反正不管是什么吧,夜宵全摆上了,徽宗也吃不下去,因为他来这儿不是为了吃饭的,他是奔着人来的,你给我弄这个有什么意思?可是你不能着急,你看这排场,估计那人也挺好,耐心等会儿吧,吃吧。好不容易把夜宵都吃完了,漱漱口,剔剔牙,水果又端上来了。吃完水果,宋徽宗说,差不多了吧李大妈?可以把人叫出来,让我看看了吧?结果这李大妈把毛巾拿出来了,说:“您哪,泡个澡吧,您得先洗澡!”徽宗气死了,说:“我出来时刚洗完澡,我可干净了你知道吗?”李大妈说:“您别价,我们师师这孩子呀,洁癖,太爱干净了,您好歹涮涮吧!”话说到这份儿上,那就洗呗,李妈妈就把宋徽宗领到后边又洗了个澡。
宋徽宗洗完了澡,从里边出来,这才终于看见李师师。李师师一出来,宋徽宗没想到她是这样的一个人,怎么样呢?师师也是刚洗完澡,穿着一身素衣服,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青楼的头牌名妓,一出来穿金戴银,抹一脸粉,脑袋上戴着八朵花,脑门还放俩枣,那样就不显好了。李师师穿一身素衣,头发还没干透,就随随便便地在脑袋后边这么一抓,别了一根簪子。列位您记住了,只有倾国倾城的姿色,才敢这样素颜见人,脸上打底攒腻子,抹了二斤粉、三斤胭脂,那不叫能耐。这就跟吃饭似的,开水白菜,还有比这简单的吗?这碗里边就是半棵白菜,你吃吧,这个味道比海参鲍鱼强得多,但是前提是什么?你得真有这个底子,这个很重要。
李妈妈一瞧师师来了,赶紧安排两人坐下,给李师师介绍说,来的这位是跨国大企业的赵大官人,家里有多少多少钱,很厉害,穷的光剩钱了,闺女你好好服侍着,好好聊天吧!说完老太太就出去了,李师师也没有搭茬儿,也没有一上来就说,哟呵,客爷您来了,您赶紧坐吧,您挺好的,家里不错呀,您怎么怎么着……如果李师师那么说,那就完了,那一看就是三毛钱包一年的主儿。李师师一转身,从墙上把琴拿过来,要弹琴。她这一弹琴,皇上来兴致了,因为宋徽宗是弹琴的专家,立马耐心坐在这儿看起来。我也不会弹琴,我也不知道琴怎么弹,反正李师师大概是弹了一支挺好听的小曲。弹完之后,徽宗点点头,哎呀,太好听了,大姐姐您再弹一支吧,大姐姐就又弹了一支。李师师连弹了三支曲子,天就亮了。宋徽宗站起来了,对李师师说:“谢谢你精彩的表演,我回去了,我还得上朝!”天亮了,皇上得上班去了,就走了。这一天是大观三年(1109年)八月十七日,中秋节后的第二天。
这一次皇上在镇安坊花了多少钱呢?根资料记载,花了白银二十镒。这个“镒”是当年的一个计量单位,二十镒等于四百八十两银子。如果用大米做换算的衡量物的话,一两银子相当于现在大概一千元人民币。也就是说,这一晚上皇上花了近五十万,还不算从皇宫里带来的那些礼物,什么名人字画、金银器皿。这五十万里包含三顿夜宵,三顿夜宵里边有一顿是水果,还泡了个澡,听了三支曲子。宋徽宗回去了,这汴京城里可是流言四起,全城人都知道了,了不得喽,皇上来喽,皇上去看李师师啦,皇上爱李师师都爱得不行了,花了无数的钱,如何如何……这个玩意儿,它一传就能传出去,而且人们还都愿意信这种话。
这就跟有段时间我、于谦老师和几乎整个德云社都玩儿核桃一样。戏班和曲艺界的人,对文玩这东西一直是情有独钟的,也就是我们这行的人,玩儿个串儿啊,盘个手把件儿啊,核桃啊,手里老得玩儿点儿东西。这两年核桃差了,因为净是嫁接的了,就不值钱了。核桃好就好在,它一定要少。那种文玩核桃,不是咱们吃的那种核桃,多少钱买一斤,回来咣咣一砸,坐在那儿一吃。文玩核桃分为很多种,什么狮子头的、三棱的、公子帽的,还有什么大鸡心的,各种形状都有,它值钱是值在数量少上。你比如说,在河北省或者北京边上的哪里,这一片山上,可能就只有那一棵树,它长出的所有核桃里,得挑两个完全一样的文玩核桃,可能今年这一片山上,只有这一对核桃合标准。所以为什么它贵?就贵在这儿。有的人不理解,核桃就是三块钱一斤,到我们那儿恨不得十块钱一麻袋,那真的不一样。你想,整个河北省这六个县,只有这一片山,只有这一棵树,一年就出一对核桃,他不卖贵点儿,怎么够那挑选的费用呢?我们都玩儿核桃,所以经常听卖核桃的人说:“唉呀!我们昨天卖出一对核桃,赚了三十万,被郭德纲买走了,还有四十万的一对,被于谦买走了。”其实这都是谣传,我们没花过这个冤枉钱,我再爱,也没爱到这个程度。但是这个话传出去,人们就愿意信,而且给你说得越来越细致。张三传给李四,李四跟王五说,都说自己亲眼看见于谦来买核桃了,提着个箱子,箱子里都是钱,每张钱的号都是连着的,于谦那是刚抢完银行出来的,人们都愿意听这种话。
汴京城都知道皇上去镇安坊了,这下可热闹了,消息传来传去,终于传到李妈妈耳朵里,李妈妈都吓死了,怎么了呢?她的接待工作是否做得不好?人家皇上来了,她不知道那是皇上啊,这还了得吗?欺君之罪呀,咱们这是要被灭门的,李妈妈哭得都不行了。李妈妈这一哭不要紧,突显出了李师师的冷静,李师师说:“妈妈你别哭,要杀皇上也得杀我,为什么呢?因为皇上当天那个状态。他并没有发火,所以,妈妈你听我一句话,他还得来!”列位,这叫什么?这叫头牌的情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