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面前,你不过是个人名
公元29年,东汉王朝刚刚建立不久,百废待兴。开国君主刘秀本着“再穷不能穷教育”的精神,勒紧裤腰带,大力压缩行政预算,裁减官僚机构,斥巨资在首都洛阳皇宫外八里处兴建了规模可观的太学。最初,太学生只有几千人;到了曹操生活的时代,太学已经集中了当时东汉王朝第一流的师资力量,经过几轮急剧的扩招,鼎盛时期在校太学生达三万多人,光教室、宿舍之类的建筑物,就有两百四十栋,接近两千个房间。(《后汉书·儒林传》)
这就是当时规模最大、规格最高、师资力量最雄厚、办学条件最优越的高等学府,所有学子心目中的圣地——伟大的东汉洛阳太学。在这样一所学府里面读书的太学生,个个都是人中龙凤,人人的眼睛都往上看。这里根本没有人知道曹操是谁,更不会有人瞧得起这个宦官之家出来的毛头小子。
更加残酷的是,太学毕业并不包分配,任你自生自灭,强者生存,弱者淘汰。举个例子,东汉有个太学生叫孔嵩,在太学期间埋头读书,不参加社交活动;此人还是个贫困生,毕业以后,家里没钱给他拉关系、走后门,所以只能到新野县做了一名“街卒”,负责扫大街,维持市容市貌。(见《后汉书·独行列传》)
这样的前途显然不是曹操想要的。那么,怎样才能在三万多名出类拔萃的太学生之中脱颖而出呢?
中国古人讲究“名”“实”关系。一个人的能力、资源,这是“实”;他所获得的社会评价、荣誉称号,这是“名”。“实”的提升,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但短时间内暴得大“名”,并非幻想。尤其在东汉时代,后者就是脱颖而出的最好办法。
要理解这一点,必须明白一个制度背景。东汉时代还没有标准化的公务员考试制度,例如隋唐以降的科举考试。当时的选官用人,主要靠推荐保送。地方政府看中你,觉得你具有相当的才华与能力,把你往上推荐,从县到郡,层层推荐到中央,最后中央给你派任职务。这就是当时的推荐制度,历史上称为“察举制”。察,就是观察、发现人才;举,就是推荐人才。
在察举制的大环境之下,一个人的品德、能力如何,缺乏量化的、可操作的客观标准。地方政府选拔人才,主要看口碑。这个所谓口碑,既不通过投票选举,也不进行民意调查,而是靠几位舆论领袖评论出来的。
譬如汝南郡有两位舆论领袖,叫作许靖、许劭,是一对堂兄弟。弟弟许劭,名声尤在其兄之上,他的品评,影响力早已突破汝南,扩及全国。许氏兄弟每个月初(月旦),都会召开一次人才评论大会,给乡里的人物进行排名。就连袁绍这种四世三公的公卿子弟,都十分忌惮许劭的影响力。青年袁绍从濮阳县令的任上退下来时,广率车众宾客,一路豪华铺张;临近汝南,却突然遣散宾客,撤去车马,只坐了一辆简朴的小车,低调入境。有人询问:“何以低调如此?”袁绍尴尬地笑道:“我怕许劭那张嘴。”
舆论领袖不仅对每个地方的人才品头论足,而且逐渐排出了一张全国人才排名榜。名列榜首的叫作“三君”,分别是当时的外戚领袖窦武、士人领袖刘淑和陈蕃。次一等的叫作“八俊”,以士人领袖李膺为首。再次的,还有八顾、八及、八厨等名目。这些榜上有名的人物,自然也成了知名的舆论领袖,在士人和青年学子之中,有着无与伦比的号召力。如果能够得到这些人的好评,原本不入流的人,可以跻身排行榜;原本在榜上的,可以迅速蹿升排名。用一个现代营销的术语,这叫“打榜”。
曹操想要在太学生中脱颖而出,就需要找人帮忙打榜。但曹操自己也知道,他就算踮着脚,也够不着这几位榜单上的人物。他在太学期间,掂量着自己的分量,找了一位自认为还算对口的次等名士。
《世说新语》注引《楚国先贤传》记载:“魏武弱冠,屡造其门,值宾客猥积,不能得言。乃伺承起,往要之,捉手请交,承拒而不纳。”
这段话是说,当时有一位社会名流,名叫宗承。此人虽然不够格进入全国人才排行榜,但也具有地方性的影响力。曹操自认为,自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但好歹也算个太学生;宗承是个二三流的社会名流,与自己也算匹配。如果能够得到他的好评,名声多少能够涨一点儿,也许就能够着更高级别的舆论领袖了。
曹操想得挺美,可当他兴致勃勃来到了宗承家门口,一下子就傻眼了。
原来,和他抱着一样的想法来到宗府的人,不计其数。宗承尽管只是个二三流的名流,但仍然门庭若市,每日宾客盈门。不要说找宗承套近乎了,就算搭句话、要个签名都很困难。宗承就在人群簇拥之中,在客厅高座之上,与各路人士谈笑风生。曹操没有办法,找了一个角落蹲下,远远望着宗承,默默等候时机。他心想:我就不信逮不到一个空当,和你套上一句话。只要耐心够足、脸皮够厚,一定有机会。
功夫不负有心人。曹操等了老半天,终于等到宗承结束了一个话题,站起身往外走,看样子是去如厕。曹操一看,天赐良机,岂容错过?赶紧三步并作两步,一路屁颠屁颠跟了上去,绕到大堂背后,紧紧跟着宗承。
眼见宗承如厕结束,正在洗手,曹操腆着脸凑上前去。宗承见这个陌生人跟踪自己,十分警惕与反感,擦着手,皱了皱眉。
曹操没有察觉宗承的反感。他只是想到,终于有机会和自己的偶像近距离接触,心中无比激动,立刻流畅地背诵出那段在心中默念了无数次的开场白:“我是曹操,字孟德,我是沛国谯县人,我爷爷是曹腾,我爹是曹嵩。我非常仰慕您,想和您交个朋友。”边说着,边伸出手去,想要和宗承握手。这在汉代,叫“捉手礼”。
宗承看都没看他一眼,擦干手,走了。剩下曹操,伸着一只手,保持着打算握手的姿势,非常尴尬。
这里不妨提前交代一下宗承后来的结局。曹操成功之后,专门把老态龙钟的宗承找到,得意地问他:“现在,可以与我交往了吗?”曹操的心态是:昨天的我,你爱答不理;今天的我,你高攀不起。没料到,宗承还真是个硬骨头。他梗着脖子,黑着脸,说:“松柏之志犹存。”你还是当年那副模样,我还是当年那个态度。曹操又碰了一鼻子灰,拂袖而去。宗承两次令曹操下不了台,他是曹操生命中一个无法征服的人物。权力无法征服的傲骨,就是中国历史的脊梁。这是后话,且继续来看年轻时的曹操。
象牙塔外,是流血的仕途
投机不成,反遭受了一次羞辱,少年时就号称足智多谋的曹操,这次无疑是大大地失算了一把。那么,宗承为何会如此看不起曹操呢?原来,这并不是因为曹操生性顽劣、名声太差,也不是因为宗承自命清高、目中无人;曹操遭到冷遇,真正的根源其实在他爷爷曹腾身上,还和之前发生的一起著名政治事件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
宗承,是儒家名士;曹操,是宦官的孙子。在东汉末年,名士和宦官分属两个互相敌对的政治派别,形同水火,势不两立。照理来讲,名士和宦官,一个论政于朝廷,清谈于民间,一个内侍于宫掖,步不出禁中。二者本该井水不犯河水,为何却会结下不共戴天之仇?
要想搞清楚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还得回到曹操十一岁的时候,翻开一份曾经震动朝野的惊天大案的卷宗。
公元165年,李膺被任命为司隶校尉。东汉将天下分为若干行政区,其中之一叫“司隶校尉部”,包括首都及其附近地区。司隶校尉,就是这个区的最高长官。司隶校尉的权力非常大,不仅负责首都地区的治安,还对朝廷百官有监督之责。
李膺刚刚上任,就接到一份举报信,信中说:野王县县令张朔贪赃枉法、鱼肉乡里,甚至在光天化日之下残杀了一位孕妇,令人发指。野王县是司隶校尉辖区内的一个县,离洛阳很近,可以说是天子脚下的首善之区。张朔区区一个野王县县令,为何胆敢在天子脚下如此嚣张跋扈?
因为他的背后,有人撑腰。张朔的哥哥,正是东汉末年第一大宦官,张让。
后宫的宦官,也有自己的晋升阶梯。阶梯顶端,叫作“中常侍”。能够做到这个职位的宦官,千里挑一。曹操的爷爷曹腾,就曾担任中常侍。但同样是中常侍,权力还有大小之分,威势还有高下之别。东汉末年最有权势的宦官,一共有十二名。《后汉书·宦者列传》将之统称为“十常侍”。张让就是这“十常侍”之首,可谓是宦官中的佼佼者。后来的汉灵帝曾公开宣称:“张常侍是我父亲,赵常侍(赵忠)是我母亲。”张让的威势,由此可见一斑。所以张朔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令,却能在天子脚下横行无忌,甚至公然杀人,而多年来无人过问;李膺之前的历任司隶校尉,也都只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李膺和他的前任们不同。得知此事,李膺拍案震怒,下令缉捕张朔归案。张朔这边也已经得到了风声,知道李膺不好惹,是一块硬骨头,索性弃官逃跑。但他没有往境外跑,反而往首都跑,跑到哥哥张让的府上求助。
张让虽然势焰熏天,但也不敢与李膺正面冲突。他深知李膺名列“八俊”之首,是天下人才排行榜名列第四的人物。以张让的权力与手腕,迫害李膺并非难事,但他也害怕引起公愤。权衡之下,便让弟弟躲藏在自己的深宅之中。
没想到张朔前脚进门,后脚就有家丁来报:“司隶校尉李膺已率领兵卒上门搜查,小的们难以抵挡,眼看就要闯入!”张朔吓得六神无主,哭倒在张让脚下,求哥哥救命。张让也感到惊慌,但他很快镇定下来,命家人带领张朔,到一个绝密之处躲藏起来。
张朔刚走,李膺就率兵闯入,四处搜索,却不见张朔人影。李膺正纳闷,忽然发现家中有一根柱子,格外粗大;弹指一叩,是空心的;再看张让,已面无人色。李膺冷笑一声,下令劈开大柱。张朔早已在柱内吓得屎尿失禁,瘫软在地。李膺命手下将张朔从柱中揪了出来,一路拖回衙门,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很快,张朔那颗臃肿肥硕的人头,就悬挂在了衙门外的旗杆之上。
张让见弟弟被杀,立刻跑进宫中,向汉桓帝告状,哭声动天,样子十分可怜。汉桓帝,按说也是中国历史上出了名的昏君,但是一来顾忌李膺所代表的士林清议,二来也实在不好意思昧着良心包庇张让兄弟。此事实在是因为张朔太不像话,光天化日杀害孕妇,一尸两命,社会影响极其恶劣,本来就该当死罪。汉桓帝呵斥道:“你们这帮狗奴才,以后就算做坏事也别搞得这么明目张胆,朕想包庇你们都做不到!”痛骂一顿,让张让滚了。
回头再说李膺。
东汉一朝,宦官本与外戚轮流专政,到了末年,宦官更是后来居上、一手遮天。当时的天下,遍布着宦官的爪牙,横行乡里,为非作歹。天下之人,敢怒而不敢言。李膺刚刚上任,就不负众望,雷厉风行地处死了恶贯满盈的张朔,有力地打击了宦官集团的嚣张气焰,真可谓大快人心!
李膺本人,就此一举成名。当时天底下到处都是他的粉丝,还有统一的口号:“天下模楷李元礼。”(《后汉书·党锢列传》)李膺字元礼,所以叫他李元礼。李膺成为天下人争相学习的楷模,能够和李膺说上一句话都足够炫耀一辈子。得到李膺的好评,时人拟之为“登龙门”。中国古代传说,黄河中的鲤鱼如果能够跃过龙门,就能化龙升天;李膺的好评,能点铁成金,令人身价百倍,正如同鲤鱼化龙一般。
人们以为李膺的这次胜利是一个开始,没想到却是一个结束。这番令人鼓舞踊跃的情形,仅仅维持了不到一年。公元166年,又发生了一起案件:张成之子杀人事件。这起事件给李膺为首的士大夫们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
宦官有个党羽,名叫张成,是一名方士,也就是算卦、炼丹、求仙之辈。这一年,张成从大内之中得到了一个绝密的情报:朝廷即将颁布“大赦令”。所谓“大赦”,一旦发布,所有罪行,一笔勾销。
张成得知此事,大喜过望。他不敢透露消息的来源,只能假称是自己预测所知。张成找来儿子,对他说:“我夜观天象,掐指算来,朝廷近来要颁布大赦令。你平时与谁有宿怨,尽管报仇。大赦令一下,包你无罪。”
张成的儿子非常高兴,出门就杀死了一个仇人,被李膺逮捕。张成的儿子气焰嚣张,在牢里放话:“等着瞧吧,你早晚得放老子出去。”李膺感到奇怪,此人为何如此嚣张。
没过多久,朝廷果然颁布大赦令。不仅张成之子得意扬扬,张成本人也放出话来:“违反大赦令处刑,乃是大逆不道、违抗诏书。我劝你乖乖把我儿子放出来吧!”这话传进李膺耳中,他勃然大怒,毅然违背朝廷大赦令,强硬执法,将张成的儿子处死。
弄巧成拙,儿子惨死,张成痛哭流涕,向他的宦官靠山求援。宦官一看,这确实是个好由头:李膺违抗大赦令杀人,这是不折不扣的犯罪行为。宦官们不满足于打倒李膺一人,他们还想借此机会摧折士林,打倒整个士大夫群体,于是向皇帝告发:第一,李膺目无王法,连朝廷的大赦令都敢公然违背,顶着诏书杀人;第二,李膺为什么敢如此嚣张?当然是因为他背后有一群人。李膺等人结党营私、党同伐异,勾结起来违抗君命,这对皇帝的专制大大不利。
后面这番话,戳中了皇帝的心病。
在中国古代政治文化中,“党”绝非一个好字眼儿。《论语》有云:“君子群而不党。”君子是合群的,但不会结成固定的集团。《荀子》也说:“朋党比周,以环主图私为务,是篡臣者也。”结成固定的利益集团,互相援为声气,环绕君主,图谋私利,这种臣子早晚要谋朝篡位。所以,中国古代皇帝最忌讳朋党,必欲除之而后快。
汉桓帝闻言,立即下诏:将李膺等两百多名“党人”逮捕入狱。
李膺入狱以后,各方人士奔走呼号,积极展开营救工作,给皇帝上书请愿;太学生也不念书了,跑出来游行示威,搞太学生运动。中国历代每当朝政不清明之时,都会爆发太学生运动,抗争暮气沉沉的政客,彰显出青年人对国家和民族的担当。而太学生运动的发源,就在汉朝。
李膺在监狱之中,也想了一条妙计。不待严刑拷打,他就坦然承认了自己的罪名:“我们的确结党营私,党羽遍布天下,甚至侵入了皇帝的身边。”审讯人员大喜过望:“哦?快说,你们有哪些党羽?”李膺一本正经地说:“某某宦官的侄子,是我们犯罪团伙的骨干分子;某某宦官的外甥,是我们打入朝廷内部的奸细……”
审讯人员最后拿着一份“党羽”的名单,无奈地交给宦官。宦官们一看大事不妙:你再这么招供下去,我们可就得全体进监狱陪你了。此外,也迫于外界抗争声势逼人,宦官们生了妥协之心,劝谏皇帝:“李膺他们其实也没什么大罪,放了算了。”
汉桓帝哪有主见?他说:“当初是你要抓他,抓他就抓他。现在你们又要把他们给放了。反正你们自己惹出来的事,自己收场吧。”
最后,“党人”们死罪可免、活罪难饶,都被罢免职务,禁锢终身,上了朝廷的黑名单,一辈子不允许再出来从政,其子孙也严禁为官。这次事件,史称“第一次党锢之祸”。锢,就是禁锢终身。第一次党锢之祸,以儒家士大夫的全面失败而告终。
第一次党锢之祸刚刚结束,就传来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一代昏君汉桓帝终于驾崩了!
坏消息是:一代昏君汉灵帝,继位了。
诸葛亮后来写《出师表》,说:“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他与刘备每当谈论汉代历史,总是叹息、痛恨汉桓帝和汉灵帝这对昏君。在中国历史上,“桀纣”是暴君的代名词,“桓灵”则是昏君的代名词。
汉灵帝和汉桓帝相比,谁更昏呢?汉灵帝本人也有这个疑问。曾经有一次,他问一个官员:“你看我比起先帝汉桓帝如何啊?”被问的这个官员很为难:说老实话,你们俩一对活宝,都是昏君,我很难比出来你们谁更昏一点儿。但是不能说实话,说实话要掉脑袋。这个官员于是很巧妙地说:“皇上您和先帝相比,就像舜和尧相比一样。”什么意思呢?尧舜,那是中国历史上名垂千古的明君,他们俩是一个层次的;您和汉桓帝,将来也是中国历史上遗臭万年的昏君,你们俩也是一个层次的。
不过汉灵帝刚即位的时候,年纪还小,没有能力独立作孽。照着东汉幼主登基、母后临朝的规矩,朝政掌握在汉桓帝的皇后窦太后手中。窦太后也照例封她的父亲窦武为大将军,又任命士林领袖陈蕃为太尉,协助她一起处理朝政。窦武和陈蕃,分别是天下人才排名榜上第一、第三的人物。其实窦武这个第一,是吹捧出来的,是士大夫们争取外戚支持的一种策略;而陈蕃这个第三,却是名副其实的。
陈蕃有一个故事,家喻户晓。他十五岁时,闭门读书,因为心无旁骛,自己的住处也无暇打扫。有个客人登门拜访,一看这屋里面太脏了,指责他:“你怎么搞得这么脏乱差呀?怎么也不打扫一下?你这是待客之道吗?”
陈蕃回答:“大丈夫处世,当扫除天下,安事一室乎?”我陈蕃,乃是堂堂大丈夫,从来不搞什么大扫除;我要搞大扫除,就要扫除整个天下,我要把天底下所有肮脏的、污秽的、丑恶的东西统统扫除干净,还人间一片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从这件事情可以看出,陈蕃此人虽然在生活中不拘小节,但是他有道德上的洁癖,不可能容忍宦官就这么胡作非为下去。
陈蕃上任之初,尽管已是七十多岁的老翁,但他拿起少年时代扫除天下的气魄,打算大干一番,彻底终结为害东汉百年之久的宦官之祸。他的策略是联合外戚领袖、大将军窦武,动用军力,一举铲除宦官。外戚、宦官,本来都是士大夫的对立面,但迫于汉末宦官独大的局面,剩下的两方也不得不联起手来。
但是陈蕃毕竟是一介书生,窦武也只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外戚,两个人都没有实际领导政治斗争的经验和能力,不能够当机立断。而当时的宫殿内外,到处都是宦官的眼线,所以消息很快就走漏了。要玩阴的、玩狠的,宦官可比陈蕃、窦武厉害多了。他们先下手为强,利用手头有限的兵力,围困逼杀了窦武。
陈蕃听说窦武已死,心知大势已去,决心以死明志。他率领属下和学生八十余人,挺剑杀入宫门,振臂高呼:“大将军忠心为国,何故杀之?”须发皤然,正气凛然。宦官迫于陈蕃的气势,不敢杀戮,乃命兵卒将之围困数层。陈蕃力斗被俘,死于狱中。
宦官干掉了窦武、陈蕃,还要秋后算账,拿出上一次党锢之祸的黑名单,把李膺等人重新抓捕入狱,严刑拷打。最后,李膺惨死在洛阳城的监狱之中。宦官们还不肯善罢甘休,继续扩大打击面。前前后后被判处死刑、发配边疆、终身禁锢的士人,共有六七百人之多。这次事件,史称“第二次党锢之祸”。第二次党锢之祸,又以儒家士大夫的惨烈失败而告终。
东汉一朝三大势力,分别是依附皇权而生的寄生虫——宦官、外戚,以及秉承孔孟之道的精神,凭借察举制度形成独立集团的儒家士大夫群体。两次党锢之祸暴露出儒家士大夫的一个根本缺点:只讲道德,不讲策略。两次党锢之祸,也标志着作为汉朝正统思想的儒家思想彻底破产。儒家思想只能空口标榜正义,却无实现正义的能力,反而被小人利用,成为禁锢君子的武器。以“党”为罪,正是《论语》《荀子》提供给宦官的武器。由此可见,从董仲舒以来唯我独尊的儒家思想,在政治黑暗、奸佞当道的东汉末年,已经落伍、过时了,不能适应时代的需求了。如何改造旧的儒家思想,引导新的思想潮流,成为当时的一个新课题。
窦武、陈蕃死的时候,曹操十四岁;李膺死的时候,曹操十五岁,刚刚进入太学。党锢之祸发生以后,太学之中早已风起云涌。太学生们“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太学的舆论也是一边倒,纷纷支持党人,反对宦官。现在来了一个曹操,竟然是宦官的孙子。可想而知,曹操刚来到太学的时候,同学们都孤立他、鄙视他、唾弃他,没有人愿意和他交往。而宗承作为儒家的名士,不愿意和曹操握手,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发生的。
宦官和士大夫的势不两立,给曹操的仕途投下了浓重的阴影。出身宦官家庭的他,要想在士大夫眼里有个好名声,进而让社会名流举荐自己入朝为官,简直比登天还难;而此时,作为士大夫的死对头,宦官们却正把持朝政,作威作福。假如曹操投身宦官门下,凭借爷爷曹腾的名分,似乎更容易出人头地、飞黄腾达。在这个关键时候,曹操将会如何抉择?在敌意横生的太学之中,青年曹操又通过什么样的特殊手段才能让自己突出重围、一鸣惊人呢?
直达天听,给天子写信
曹操在太学里遭遇了同学们的冷暴力,谁都不愿意和一个宦官的孙子来往。现在不要说提高知名度了,就连改善形象,做一个普通的太学生都难。怎么办?在曹操面前,有两条路可走。
第一条路,和太学生唱对台戏。我就是宦官的孙子,我怕谁?你们不接纳我,我就跟你们死硬到底。反正现在宦官的势力非常大,我本来就是宦官的孙子,放下心理负担、不顾舆论压力,全身心投靠到宦官的阵营中去,做他们的爪牙。这样选择,虽然名声不好听,但是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高官厚禄根本不在话下。
第二条路,和太学生同台唱戏。我虽然是宦官的孙子,但是我深明大义,我大义灭亲。你们游行示威,我跟着一块儿去,必要的时候还可以出来现身说法,拿自己做一个反面教材,我作为宦官的孙子,受了多少委屈,见证了多少宦官的罪恶,现在我决定痛改前非、洗心革面。这样做,虽然有热脸贴冷屁股的可能,但也可能争取到社会舆论的同情,从而改善自身形象,重新做人。
曹操会选择哪一条路呢?曹操哪条路都不选。
首先,曹操没有选择与宦官同流合污。汉王朝独尊儒术,已有三百年之久。儒学所缔造的一套名分礼教、大义微言,早已深入人们的骨髓之中;即便曹操这样出身卑微、离经叛道之人,也不例外。宦官虽然势焰熏天,但一来他们的势焰只是一时的冰山,一旦日出天明,必将融化为一摊污水,从长远来看,不宜与之同流合污;二来宦官名声太臭,世人争以“浊流”目之,与这种人搞在一起,将来必成人生污点,洗都洗不干净。
其次,曹操也没有选择扎堆凑热闹,和太学生一起去搞什么游行示威。两次党锢之祸,儒家士大夫的全面失败,让曹操彻底认清了儒家思想的弊端。儒家标榜的是君子,君子坦荡荡;而宦官是小人,小人做事情可以不择手段。君子要和小人斗,肯定要吃亏。两次党锢之祸,几千个君子斗不过几十个小人,血淋淋的教训摆在眼前;现在太学生居然不吸取教训,还要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去直面宦官们的明枪暗箭,那就注定了只能以悲剧收场。以曹操的智谋,绝不屑于做这样的蠢事。
曹操从小熟读的是法家、兵家的著作,崇尚实用主义。哪种手段最有效,就采用哪种手段。现在既然太学生不带我一起玩,那正好,你们走你们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偏要来个一鸣惊人!
太学生采用的斗争手段,主要是游行示威,在宫殿门口贴贴告示(《后汉书·宦者列传》)。在曹操看来,这种手段的效果非常差。无论是游行示威还是贴告示,虽然可以抓住老百姓的眼球,吸引社会舆论的关注,但是有一个关键的人物看不到;而如果这个人看不到,那么一切努力都是白搭。
这个关键人物是谁?大汉天子,当今皇帝,汉灵帝。
所以,与其在外围兜圈子,不如跳过一切中间环节,直达天听,上书汉灵帝。曹操以一名太学生的身份,给汉灵帝写了一封信。一来为党锢之祸平反,为陈蕃、窦武喊冤;二来将矛头直指宦官,指出宦官才是两次党锢之祸的罪魁祸首。当时朝廷已经给党锢之祸定了性,要想给这样一起政治冤案平反,需要冒极大的风险。从这里可以看出,青年曹操具有非凡的勇气和强烈的正义感,是一个对时代肯负责、有担当的非常之人。
那么,这份上书效果如何呢?史书给了五个字:“灵帝不能用。”汉灵帝不愧是一代昏君,果然没有采纳。
曹操一看A计划失败了,立刻启动B计划。合法的途径走不通,那就只好采用非法手段。曹操少年时代武艺高强。所以这个时候,曹操决定利用自己的一身武艺,策划一次“斩首行动”,刺杀当时最有权势的一个宦官头子。
讲到这里,先停一停,我来为曹操做一个小结。
曹操此时才十七八岁,他做的这些事情、采取的手段,和后来的曹操相比,还显得非常稚嫩。但是俗话说得好,三岁看到老,此时的曹操已经隐约表现出了几个被他贯彻一生的优点。而这些优点,可以说是他最后成功的秘诀。
第一个优点:善于总结历史教训。
《汉书·刑法志》记载了这样两句话,可能出自古兵书。第一句话是“善战者不败”。擅长打仗、擅长斗争的人,不会失败。这当然是很难达到的一个境界。百战百胜,即便古之名将,包括曹操本人在内,也难以做到这一点。作为普通人,更容易失败。那怎么办呢?
这就要看第二句话:“善败者不亡。”善于处理失败的人,不会灭亡。只要不灭亡,就总有翻盘的机会。所以历史上最可怕的对手,绝不是百战百胜的人。百战百胜之人,如剃刀般锋利;但剃刀锋利的刃口,极其容易崩缺。百战百胜之人,只要一次失败,就足以羞愤自杀。真正可怕的对手,是如蟑螂般顽强,如铁锤般坚固,反复击败却难以消灭的人。曹操正是这样的人。吕布、陈宫的兖州反水打不死他,张绣、贾诩的宛城惊变打不死他,袁绍的雄兵压境打不死他,周郎、诸葛的赤壁烈火打不死他,关羽的水淹七军、威震华夏还是打不死他。曹操最忌惮的对手刘备也是这样的人物,《三国志》称之为“折而不挠”,被曹操追着打了一辈子,最终仍能立国西南,功成鼎立。
如何做才叫善于处理失败呢?从失败中吸取教训,不光是吸取自己的失败教训。古语有云:“吃一堑,长一智。”这是没错的。自己亲身经历的失败教训,一定是最刻骨铭心的。但问题在于,曹操吃了赤壁之败的堑,就永远错过了统一天下的机会;关羽吃了大意失荆州的堑,就踏上了走向死亡的不归之路;拿破仑吃了滑铁卢之败的堑,余生只能困于孤岛,无论长出多少智,都没有用武之地了。
所以,善败者关键要吸取别人的教训,尤其是历史的教训。
两次党锢之祸,给太学生带来的是义愤填膺。他们被愤怒蒙蔽了双眼,只想朝着宦官喷射仇恨之火,攘臂高呼:“宦官们太可恶了!兄弟们,跟他们拼了!”同样是两次党锢之祸,给曹操带来的却是难得的教训,活生生的失败案例。失败,不一定是成功之母。反思历史,吸取教训,避免走传统儒家士大夫的老路,避免低水平重复失败,这才是成功之母。
第二个优点:独辟蹊径,不走寻常路。
鲁迅说过一句话:“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我改一句:“地上本来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没了路。”这不是恶搞,这两句话是相辅相成的。
大家都在走的路,曹操不走。因为曹操看到:众人熙熙攘攘的那条路,看似是条康庄大道,实则“此路不通”。所以曹操要另辟蹊径,在没有路的地方走出路来。你们都游行示威,那我就直接给皇帝写信;写信没用,赶紧换个思路,刺杀宦官。如果还不成,再想办法,总之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尤其不能和那么多人一起在一棵树上吊死,死都死得毫无特点。
拥有以上两个优点的曹操,怀揣利刃,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孤身一人悄然潜入洛阳的一座深宅大院。斩首行动,就此启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