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抱有事业志愿而入政界者,十之八九在极短的时期内无不感叹的说:“在中国作官可以;作官而要同时作事,很困难;作事而又认真,很危险;认真而且有计划,那简直不可能。”为作官而作官的,只要人人敷衍,事事通融,反得久于其位,步步高升。官场最不可缺的品格是圆滑,最宝贵的技术是应付。这种自然的淘汰是淘汰民族中之强者、有能为者,保留民族中之弱者、庸碌无能者。
这种风气的盛行已太久了。在前清宣统年间,全国所认为罪魁的是盛宣怀。其实当时的权贵,哪一个作的事之多且大可以比得盛宣怀?社会对其贪污之厌弃,固是公论,但对其所创造之事业曾无一词的赞许,这岂算得公道?在光绪年间,权臣最受御史的弹劾及清议的批评的就是李鸿章。其实在光绪一朝,集其他人物的一切事业还不及李鸿章的事业的一半。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中,有几个人敢于大规模的改造传统的制度?这几个人的名誉又如何?秦始皇创造了大一统的中国而论者只知其“暴”;那班假托为封建诸侯复仇的反得着了二千余年的士大夫的同情。王莽及王安石乃我民族仅有的社会经济改造家,而二人之为奸,在士大夫的眼光里,只有程度的差别。这种空气只能培养高官达爵,不能产生事业家。
政界如此,其他各界亦复如此。最可痛心的是这种病态心理已深入教育界。现在在这界服务的人大多数只愿担任教学,不敢担任行政;担任教学的人大多数又只愿讲学,不愿督学。我国教育之宜改良,这是人人承认的。但是教育部长、校长、院长、系主任一动手改革,那就满城风雨了。若以报纸所载的为根据,中国人的理想大学是这样的:对教职员无论如何不裁人;对学生不收学费,津贴愈多愈好,按期发文凭。其实在我国的学术早已化成资格的造就。科举虽废了,科举的心理尚存在。
世界上只有一个民族,其注重个人主义可以与我们相比,那就是盎格鲁·撒格逊80人。但是他们以自食其力为荣,食人之力为耻;我们以自食其力为耻,食人之力为荣。他们崇拜英雄、事业家;我们不崇拜。在他们的社会里,不作事而说便宜话的没有立身之地;在我们这社会里,不作事者的骂人就是清议。英美是民治制度最发达的国家,但英美人民并不惜以重权付诸其领袖;我们号称几千年专制的国家,但在我们中间,有一人操权,就有百人忌他、骂他、破坏他。英美的个人主义是为个人谋创造的自由及机会,同时鼓励别人的创造;我们只有地位欲,没有事业欲,我们不图创造,亦不容别人创造。
前几年,有位青年朋友来找我,要我替他在南京政府里谋一差事。我问他能作什么,希望什么薪金。他说他能抄写,希望六七十元一月。我就告诉他,这六七十块钱也是人民出的,应该替人民作六七十块钱的事情。他的回答很愤慨:“在南京拿六七百元一月而全不作事的太多了,你何必计较这六七十元呢?”三十几年以前,中俄合办中东铁路的时候,俄国要保存合办名而实行独办,于是把位高禄厚无事的督办位置给中国人作;我们以为占了便宜,于是心满意足。近代在所谓中外合办的事业上,外人利用我民族这种弱点者还不仅俄国。
我们不要以为我们几千年来一切的国难都敷衍过去,这一次也能敷衍过去。我们现在所处的局势是几千年来未有之变局。美国提高银价,我们的农工商业就受重大打击:只有国家积极的政策始能挽回万一。英国要联日以制俄,我们就成了英国送给日本的礼物:这也不是靠圆滑的无为所能阻止的。日本放弃金本位,我们的幼稚工业就受压迫:这不是各工厂各自努力所能抵抗的。日本要为大和民族谋万世安全,我们就发生存亡的问题?这不是我们“独善其身”的传统哲学所能补救的。这种外来的压力,如同黄河长江的洪水,非有强有力的政府,积极作事的政府,及全国的总动员,是无法抵御的。现在的世界是个积极的世界、事业的世界。
在这个当儿,我以为我们要首先改革我们的人生观。圆滑、通融、敷衍,以及什么消极、清高都应该打倒。我们要作事。我们要修路、要治河、要立炼钢厂、要改良棉种麦种、要多立学校、立更好的学校。我们要作事,吃苦要作事,挨骂也要作事。官可不作事要作。别的可牺牲,事业不可牺牲。作事的人,我们要拥护,要崇拜。说便宜话的人,纵使其话说得十分漂亮,我们要鄙视。对一切公私事业,只要大政方针不错,我们只有善意的批评,没有恶意的破坏。我们知道,我们现在所作的事业都是新事业,是我民族没有经验过的事业。作或者要作错;不作则永远作不好。作尚有一线之望;不作等于坐以待毙。
革除地位的人生观,抱定事业的人生观:这是我民族复兴的先决条件。
——选自《大公报》星期论文(二十三年七月八日天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