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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1 / 1)


周克文见了孙县长,说明来意。孙县长说:“赈灾是好事啊,积德行善,功德无量,你来做吧。”周克文觉得奇怪,说:“咋是我来做呢,是你做,赈灾是官府的事,历朝历代都一样,遇荒年要开仓放粮。”孙县长笑着说:“周老先生,我先纠正您一个口误,辛亥以后就没有官府了,只有政府,这两个完全不一样。”周克文不解,问道:“咋不一样?”孙县长说:“政府是民选的,官府是封建的,政府是为民做主的,官府是欺压百姓的。两个目的不一样,做事自然也不一样,您不能拿老框框来套新政府。”

周克文问道:“那新政府都做啥事呢?”

“做大事。”

“眼下最大的事就是赈灾呀!”

“那是你的看法,”孙县长撇了撇嘴说,“政府的眼光高远得多。”

“那政府的大事到底是啥事?”

“打仗!”

“打仗?”周克文惊讶得差点跳起来,他叫道,“人都饿死了还打仗!”

“您老说对了,”孙县长说,“咱不能把人饿死呀,饿死了谁去打仗?所以眼下要把粮食集中起来供应军队,保证他们不饿死,只有他们吃饱了才能打胜仗。您看现在粮食这么紧张,纳了军粮哪里还有粮食去赈灾?”

“那咱不打仗行不行?”周克文焦急地说,“你看眼下旱灾闹得这么重,再不救人咱关中道就死绝了。”

孙县长说:“周老先生,您的建议我不敢苟同,这里有小利跟大义的区别。您是饱读圣贤书的,夫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可见道义比性命重要多了。现在蒋介石背叛了中山先生的遗训,变成了新军阀,打倒他是全中国人的意愿,这是眼下的大道大义,为了实现这个目的,饿死几个陕西人有啥要紧的!”

周克文眼睛都直了,这孙县长的心硬得简直跟石头一样。饿死几个陕西人?他说得轻巧,光周家寨就饿死十几个了!全县有几百个周家寨,全省有几万个周家寨,那又要饿死多少人!他不同意这个大道,对孙县长说:“人命大于天呀,啥都没有人命贵,要说大道,仁政爱民才是大道。”

孙县长说:“什么是大道你我说了不算,政府的大政方针是上峰制定的。”孙县长的话是要堵周克文的嘴,意思是你一介草民,有什么资格对政府的决定说三道四。

周克文哪能不听出孙县长的意思,这是拿官帽子来压他,多少还包含着对他的轻蔑,这是他不能容忍的。不过他也没有直接顶撞孙县长,毕竟人家是县长,周克文要绕着弯教训人。他顺着孙县长的话往下说:“好,咱就算打仗是大道,那也得讲究打仗的谋略,《孟子见梁惠王》里有一个打仗的故事,你知道不?”孙县长刚才给周克文引经据典,现在周克文要给他引经据典了。

孙县长一时半会想不起来,脸上有些挂不住。他是新学出身,国学底子浅,背诵几句先贤的格言警句拿出来卖弄一下还可以,读《孟子见梁惠王》那样的长文章很吃力,就算读了也记不住。

可周克文记得很清楚。开口就给孙县长背诵了一段“邹与鲁哄”的故事,然后解释说,邹国与鲁国打仗,邹国的军队一上战场就四散溃逃,邹穆公问孟子原因,孟子说,饥荒年头百姓饿死你不管,难民背井离乡你不管,一旦你需要他们打仗,他们当然就临阵脱逃了,这叫出尔反尔,你要是能施行仁政,百姓自然就会为你效命了。孟子的结论是,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周克文的故事一讲完,孙县长无话可说了。

周克文见问住了孙县长,就乘胜追击说:“今天政府要打仗也得先救灾,西北军都是咱们本地人,他们的亲人快要饿死了,他们咋会心甘情愿去为政府冲锋陷阵?你应该走出县城看看,眼下的灾情太重了,绛帐城壕里堆满死人,我一路上叫死人绊了数不清的跟头。”

孙县长淡淡一笑说:“我知道,是饿死了一些老弱病残,这是天收人,没办法。”

周克文见孙县长这样没肝没肺,忍不住生气了,他问道:“你可是他们的父母官啊,难道一点都不心疼?”

听到周克文的质问,孙县长干脆挑明了说,他也不愿为别人背黑锅了:“我当然心疼了,可心疼没有用呀,政策是上峰制定的,粮食也交给省政府了,我有啥办法?”

周克文一听这话心凉了,看来这不是孙县长个人的事,是他那个政府的事。这新政府还不如旧官府呢,起码大清朝就比他们强,光绪三年大旱,关中道台还开仓放粮呢!不过他还是不死心,想争取一下孙县长。毕竟他是一县之长,手里握着权柄的,他要是有心救灾,说不定会想出办法来。周克文于是给孙县长戴高帽子说:“大家都知道县长大人是好人好官,爱民如子,前面你都免了全县百姓的赋税,眼下你肯定不会撇下大家不管的。”

孙县长高兴地说:“还是您老了解我,我确实是想救灾啊,可我拿啥救呢,我手上一颗粮食也没有啊。”

周克文虽然失望,可他见孙县长顺着竿子爬上来了,就鼓动他:“你是县长,你总有办法的。”

孙县长沉吟了一下说:“办法也不是没有,我琢磨出了一个,不过这要您老先生配合了。”

周克文高兴地说:“啥办法,你说。”

孙县长说:“政府没有能力救灾,民间可以自救嘛,你们这些富家大户出头,在各地放赈,肯定能缓解灾情。你们是一村一地的乡绅,平日里享受大家的尊敬和拥戴,现在百姓有难,你们理应出手。周老先生是全县的士绅领袖,就请您当一次楷模如何?您一带头,全县士绅肯定全都效仿。”

周克文一听这话,心里不由得佩服孙县长贼精,他本来想给这家伙上套,没想到人家反手把套子往他身上勒。不过孙县长也小瞧周克文了,周克文顺势一推,把难题抛给孙县长。他说:“好吧,就算老百姓没有养着你们这个政府,我们乡绅来救吧,你把义仓的粮食还回来,我们立即开仓放粮。”

义仓的粮食都是各地大户平日捐献的,目的就是防灾救难,可是今年全县各地的义仓都被孙县长掏空了。

孙县长听了这话,脸色不好看了。他说:“周老先生,义仓的粮食是你们大户借给我的,用它抵除百姓的捐税,这主意还是您给我出的,约定是明年偿还,您不能说话不算数吧?”

嘿,这倒成了我的不是!周克文心里骂道,你那是借吗?分明是抢,带着兵,端着枪,不管别人愿意不愿意,硬把粮食拉走了,跟土匪有啥区别!可这事的确跟他有关系,没有他给孙县长出向大户借粮的主意,孙县长大概也不会想到抢义仓。

那天为民请命不但没有结果,反而叫周克文憋了一肚子气。他离开县衙时孙县长还在他身后说:“周老先生,富贵而仁义,才是真圣贤啊,您老回去赶紧开粥棚吧。”这分明是将他的军嘛。

周克文心里骂道,开你妈的脚!你是政府你都不管,我一介布衣我操啥闲心?他一回去就猫在家里不出来了,省得看见外面的灾情闹心。

可周克文猫得不踏实,他毕竟不是那种铁石心肠的人。眼睛可以不见,可心里不能不想啊。他虽然足不出户,可老婆儿媳妇免不了要出门,每次她们回来都带回来忧心的消息,让他的眉头越锁越紧。其实,她们不说,周克文也能猜出外面的灾情,像他兄弟那样的人都饿死了,饿死的人还会少吗?他兄弟虽然后来败家了,可他以前毕竟是周家寨的富户,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呀。

灾情一天一天绷紧周克文的神经,逼着他做出选择,要不要赈灾救人?

救人,意味着他要放弃发家致富的好机会,放弃成为绛帐首富的好机会,这机会是老天爷恩赐给他的,百年难遇啊。问题还不止于此,更要紧的是他很可能因此倾家荡产,一贫如洗。他知道赈灾一旦开了头就很难煞尾,救了这个就得救那个,同是一乡一村的人,落下谁都会受指责,好像你该救他一样。现在没粮食的人太多了,弄不好他得把全部家当搭进去。你不救也没事,老天爷没有规定谁救谁的道理,你要救了就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了,好像你该救人了,你就得撑到底,撑不住你就亏欠人了。再退一步说,就算他倾家荡产,能把这些人都救下了,那也值当,怕就怕他被拖垮了,粮食散完了,旱灾还在闹,大家一齐都饿死,你说这冤不冤!旱灾是老天爷的事情,谁说得清楚,他老人家要是使性子接着闹,谁挡得住!

那就不救。政府都不仁,他还讲啥义!他不救顶多落几句骂声,说他为富不仁。要说不仁,那首先是老天爷不仁,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才降下旱灾的,要骂也得先骂老天爷。他不过是在旱灾中自保而已,别人骂他没道理。既然说老天爷都骂得,他挨几句骂又有啥大不了?不救了,谁爱说啥说去!

周克文几次都下定决心不再为这事熬煎了。可每次这么决定后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抬头去看门楣,门楣上“明德堂”三个字像针一样扎他的心,让他不能安宁。明德明德,你是咋明德的呢?你的德在哪里?乡里乡亲的都饿死了,他们都姓周,不是你的近邻就是你的远亲,你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受难无动于衷,你还有德吗?

救,还是不救?周克文心里剧烈地撕扯着,就像有两个人一左一右拽着他的两条胳膊,要把他挎破一样。

那一阵子周克文时常围着粮食囤子转圈圈。老婆说:“你是驴啊,拉磨子呢?”周克文烦躁地一摆手说:“去去去,我正发愁呢,你还撇凉腔。”周克文思量着把这满囤满囤的粮食咋办。他想不到粮食眼下竟然变成害货了,害得他如坐针毡,寝食难安。要是没有这么多粮食多好啊,那他就不会为救不救灾的事犯愁了,别人也不会骂他,他当然也不用自责。

就在周克文犯愁的当口,周立功的书信到了。周克文一看大喜,这可把他从熬煎中解救出来了:粮食要派大用场了!

周立功在书信中陈述了他在西安遇到的困难,同时历数了开办纺织厂的重要性。小到为自家积累财富,中到发展经济作物,增加农民收入,大到改变陕西农业种植结构,彻底替代大烟,从肉体和精神两方面重新塑造秦人。这每一条每一款都是为了说服他爹的,周克文果然看得热血沸腾。儿子的书信太及时了,一下子把他从良心的火坑里拉了出来。为自家挣钱先不论,这是小事,后面两条都是为国为民的,这是大事,他把自家粮食卖了去支持儿子办大事,这是用得其所,物有所值啊,谁还有啥理由指责他!

从熬煎里解脱出来,周克文一身轻松,他立即准备卖粮食。

就在这时候,一件怪事发生了。

那天春娥从外面回来,说绛帐镇上放饭了,村里很多人都跑去吃舍饭了。周克文听了不信,谁会来这里赈灾呢?肯定不是政府,孙县长都说了的,政府不管。也不会是义仓,义仓早空了。那会不会是别的大户?周克文觉得不大可能,一般的大户就是施舍,也只会在自己村里,在镇上开粥棚那是面向四面八方的,谁有那么大的财力?能支撑几天?方圆数十里就他最富有了,他即使要赈灾也不敢到镇上显摆,他想不出谁还有这么大的气派。

“你不会听错吧?”周克文问儿媳妇。

春娥说:“我都看见人去了。我八叔端了一个老碗,从我面前经过时还白了我一眼,哼了一声,那意思是你们不救人,有人救呢!”

周克文不能不信了,可他信得不踏实,他要亲自去绛帐镇看一看。周克文头上捂了一顶草帽,鼻梁上架了一副玉石眼镜,把自己掩藏起来。自从进入年馑之后,不知咋的,周克文一直不好意思见人。

到了绛帐镇一看,在东关的打麦场上果然围了黑压压的人群。不时有人端了玉米糁子从里面挤出来,圪蹴在外面往嘴里倒,倒得太急了,免不了呛着,鼻子里呛出来的糁子立即被抿回嘴里,看得旁边的人咕叽咕叽直咽口水,他们就把老碗举过头顶,加了劲往里边挤。

还真是有人赈灾呢。周克文很佩服这人,他要见识一下他是谁。

周克文挤进里面去一看,脸都气白了。

洋人!天主教!

这些欺祖灭师的夷狄,男女授受不亲的蛮邦,竟然乘人之危来收买人心了!

周克文看到,凡是要吃舍饭的人,都必须在账簿上按手印,答应从此加入洋教,还要学着在胸口画一个十字。这些洋男女都披着套头的黑大氅,阴森森的活像黑老鸹,脸色惨白,手上长着红毛,咋看都像怪物。

就这样的怪物,饥民把人家当爷爷呢!见了就跪下磕头,人家叫他按手印就按手印,叫他画十字就画十字,还满脸诚惶诚恐地保证:我一定念洋经,信洋神!

周克文恨不得给这些没志气的人脸上唾一口!你知道那洋神是啥东西吗?那叫移鼠,到处乱跑的老鼠,你也信?那洋经就更恶劣了,不拜孔子,不敬祖先,不分男女,这不是禽兽之道吗?周克文恨自己的同胞忘性大,洋人欺负人的事他们这么快就忘记了!

周克文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的。他年轻的时候就有洋人流窜到渭河沿岸传洋教,入了教的人家里不准立先人牌位,村里的不能建神庙,菩萨关公都要砸倒,私塾里不拜孔子,过年也不过中国年,要过啥剩蛋。念经时男女不分,更不像话的是,那洋人黑老鸹经常把大闺女小媳妇叫到一个黑房子里,那屋子严实得连一扇窗户都没有,两个人在里面一待就大半天,这孤男寡女的,能做啥好事!后来有人看不惯了,冲进黑房子打黑老鸹,这一打就点了火,不满洋教的人一下都爆发了,他们烧洋庙,打洋人,竟然把几个洋和尚打死了,尸体撂进渭河里。这事儿闹大了,北京的洋人不干了,他们要求关中道捉拿凶手,斩首示众,给洋和尚报仇,否则就要发兵过来,荡平西安府。官府吓坏了,立即派兵捉了为首闹事的,把他们砍了头,首级传巡各地,以儆效尤。从那时开始,洋人就算跟渭河岸的人结下梁子了。后来闹拳乱,周家寨一带都有人加入义和拳,到宝鸡去烧洋庙。以周克文的身份,他是不可能当拳民的,可他暗中资助过拳党。他恨洋教毁我圣贤,乱我纲常,断我文脉。

可眼下这些饥民真是贱啊,为了一口饭就把祖宗卖了,把魂魄丢了。这些人活该饿死!可他们偏偏饿不死,洋人出手救他们了。这些人活下来肯定就成二毛子了,洋人就是趁这个机会扩编二毛子的。一场年馑下来,遍地都是二毛子,这还了得!他们从此不拜圣贤,不敬先人,不分男女,没有纲常,乱了伦理,那脚下这地方还是周秦故地吗,还是汉唐古都吗?炎黄文脉还能传下去吗?这太可怕了!

周克文被挤到熬饭的大锅跟前了,锅里的糁子稠嘟嘟的,上面竟然还撒了一层下锅菜,这比平常人自己家里的伙食还好。

周克文耳边不时传来感激的言语,有人哭了,泣不成声地称赞洋爷是救命菩萨。周克文很生气,他不知道他们嘴里的洋爷指的啥,因为本地人把神也尊为爷,他们是夸洋人还是夸洋教呢?不管是洋人还是洋教,其实都是一路货,这些黑老鸹真是太有心机了,知道咋样收服人心。

周克文恨不得端起一块石头把锅砸了。可他不敢,这是犯众怒的事,饥民会把他生吃了。他挤到了锅跟前却没有碗,他后面的人叫了一声,让开,就把他拨到一边去了。周克文刚要离开,一个女老鸹和蔼地招呼了他一声,朝他递来一个碗,他没有接。女老鸹操着怪里怪气的中国话问他:“你叫什么名字?”说着拿起笔来准备在账簿上登记,在那个地方一落名,就表示你同意信洋教了。周克文说:“不食周粟。”女老鸹有些奇怪,问道:“你的名字是四个字?”周克文说:“八个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女老鸹傻了,问道:“你到底有几个名字?”

周克文说:“道不同,不相与谋。”

女老鸹无奈地耸耸肩。周克文看见女老鸹被他耍了,正得意着呢,没想到身后等着登记的难民不耐烦了,一把将他推开,骂了一声:“疯子!”

周克文气得要命,回骂了一声:“猪,就知道吃!”

周克文气愤地往回走。出了镇子走了一阵,他碰上了一伙娃娃站在路边东张西望的。他们都皮包骨头,手里拿着比他们脑袋还大的老碗。看见有人从跟前经过,那些娃娃怯生生地问道:“老叔,前面是不是绛帐镇?”

周克文知道这些娃娃是远路来的,洋人放饭的消息传得很快啊。他给娃娃指了指路,问道:“咋不叫家里大人带了来?”一个娃娃说:“大人都饿死了,我们不敢单个来,就结伴来了。”周克文叹了口气,说道:“可怜见的。”

娃娃们要走了,周克文又说了一句:“舍饭也不好吃呀,要会念洋经的。”

“我们会的。”那几个娃娃争着在自己的胸口上胡乱画十字,嘴里啊木啊米地念叨着。

周克文很惊讶,问他们:“谁教你们的?”

“谁也没有教我们,我们看着大人样子学的。”

“你们这些娃娃真不懂事,好样子不学,就学瞎样子!”

娃娃疑惑地说:“老叔,这咋是瞎样子呢?能换来吃的就是好样子,我们那里人都学会了。”

周克文没话了。这洋教也太厉害了,洋人还没有上门传教呢,十里八乡的人就已经信教了。更让他痛心的是娃娃,娃娃是国家的苗苗啊!

周克文不死心,他对娃娃说:“洋人都是鬼,红头发蓝眼睛,你们要是信了洋教,他们就把你们拐跑了!”

娃娃问:“拐到哪里去?”

周克文说:“孤儿院!”

周克文没有说谎。天主教堂在宝鸡就开办了孤儿院,拳乱的时候拳民砸了孤儿院,传说那里经常往外国贩小孩。

一个娃娃高兴地说:“我们都是孤儿,正想去孤儿院呢。”

周克文眼睛瞪得溜圆,问道:“为啥?”

娃娃们抢着说:“大人都说了,进孤儿院就能到外国去。”

“啊?”周克文问道,“你们还想到外国去?”

一个娃娃说:“外国多好啊,饿不死人。”

另一个娃娃说:“外国人好啊,都是善人啊,跑这么远的地方来给咱们放饭。”

周克文生气地说:“你们这些瓜怂,你当人家把你们贩到外国享福去呀?他们坏着呢,骗你们到外国拉长工,累死你们!”

“累不死,”一个娃娃说,“我们生下就是受苦的,我们就想给外国财东放羊去,拾粪去。我们不怕出力,怕饿死!”

“对!”几个娃娃都说,“外国饿不死!”

“滚!”周克文见这些娃娃油盐不进,非要把洋人认大爷,忍不住朝他们吼了一声,“赶紧给我滚!”

那些娃娃不知道为啥得罪了这老汉,吓得失急慌忙地离开了。

他们都是娃娃呀,连娃娃都变成这样了,这关中道真要从根上烂掉了!周克文忽然心疼得要命。他觉得他必须出手了。他知道这不是救人命,是救人心。再不把人心收回来,这饥民就只知夷狄不知中华了,这关中道恐怕就沦落为二毛子的天下了!尽管下这个决心很艰难,毕竟是把白花花的银子往外撒,可他豁出去了。他掂得出轻重,眼前这事情比他儿子办工厂要紧得多,办不办工厂只关乎钱,收不收人心却关乎道统。钱可以少挣一些,可作为士绅,他不能看着孔孟之道在这里断了根啊,这是剜他的心头肉!道统散,天下就散了,那还了得!他现在已经是财东了,就是放弃眼前发财的机会也穷不到哪里去,可要是道统断了,四乡八村的人都入了洋教,漫山遍野都是二毛子,他就被淹没在洋教的洪水里了,那真是生不如死!

不能那样!

回到家里,周克文立即给儿子回了信,然后着手联络其他富家大户,跟自己一起赈灾。他知道这是跟洋人打擂台,光凭他一个人的财力撑不住。

周克文觉得他有把握说服那些大户。这些人差不多都是各村的士绅,入了洋教的人往往会把教会当靠山,不大服从他们的管束,有些佃户甚至会在教会鼓动下要求减租减息。你不从,他们就会跟你打官司,一旦告到官府那里,当官的怕洋人,十有八九判你输。有洋人撑腰,顺民也就变成刁民了。这些事以前在信了洋教的渭河岸边都出现过,周围的大户们应该知道的。这关系到大户们的利益,他们要是不跟他合作阻挡洋人,以后的日子会很不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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