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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1 / 1)


死亡像下山风,从北山畔刮过来了。半年前关中道人看到北山畔人死在他们地面上,心里还有些怨恨,抱怨这些山棒子不像话,把咱好端端的渭河平原当成墓地了。可谁也没想到,风水轮流转,时隔半年,死亡也在他们这里撒欢了。

死亡起初是偶然的,阎王爷零敲碎打,谁碰上了谁倒霉。到后来他老人家不耐烦了,一棒子抡出去,砸死多少算多少。这时死人就海了,一家一户地死,一村一寨地死。开始时,死了人还有人埋,到后来,连埋人的人都死光了,只能任由尸体暴露着。太阳高悬,天气燥热,死人三两天就臭了,就烂了,只剩下白花花的骨头,黑森森的毛发。骨头很安生,就在原地待着,可毛发却没耐心,到处生事。风一吹,胡乱走,粘在地上,就像地上长出了黑莎草,刮到树木上,就给树木挂上了黑帘子。野狗成群结队在村庄周围游荡,逮住尸体就地瓜分,一个个吃得滚瓜溜圆的,肚子都拖到地上了。大白天的,狼也不避人,更不避狗,还跟狗搭伙咥人呢。

人咋死的?饿死的!

周家寨也不例外,饥饿把人们逼上绝路了。死人的事接二连三地出现,谁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到哪一天。发奎老汉去亲戚家借粮,走到半路上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就死了。五寡妇到塬上去挖观音土,抡了一下镢头就没劲了,她刚躺在地上歇息,野狗呼啦一下扑上来把她围住了,她想拿镢头打狗,可胳膊腿都被狗撕住了,动弹不得,最后活活让狗撕碎了。花花这女娃饿得走不动了,知道家里没吃的,就爬出去找。她爬呀爬呀,不知咋的就爬到了塬底的沟岔里,那里僻背,平常是人解手的地方,她大概是想到这里吃大粪了。人饿到极点,只要能嚼填肚子的,啥都不嫌弃。不幸的是,现在这里连大粪都没有了,村里人都饿得没劲了,谁还跑这么远来解手?花花是抱着满腔希望爬到这里来的,她把所有力气都用光了,结果却让她绝望了。没有新鲜的大粪,晒干的也可以呀。她撑起脑袋张望着,竟然惊喜地发现了奇迹:一颗拳头大的梨瓜!这种梨瓜叫粪瓜,吃瓜的人连瓜子一起咽到肚里,后来瓜子随粪便拉出来,就地生根长出蔓儿来,结出瓜儿来。算花花运气好,这瓜长在偏僻处,最近又没有人来这里,就好像专门给她预备的,在这里等着她。花花挣扎着往跟前爬,那瓜跟她的距离也就三四丈,可这三四丈相当于千万里啊,她就是爬不到头啊。她爬呀爬呀,手都在地上抠出血来了,可身子却软软的不能动弹,最终花花累死在瓜跟前,她的手离那颗瓜只剩下一拃远。

死的人死了,他们不害怕了,可他们把害怕送给活人了。活着的人怕得要死,他们知道阎王爷就跟在自己身后,随时都会拍他们的肩膀。可他们不想死,只要能让自己活下去,他们啥事都能干出来,人到了这份上就跟牲口一样了。

兔娃妈把兔娃领到塬上挖野菜,来到一个枯井跟前,看见井壁上长了一朵野菊花,就给儿子说:“娃娃,你腰软,能趴下,给妈把那朵花摘下,妈想插在头发上。”兔娃看了看他妈,他妈脸色青黑,头发纠结,真不像他妈的样子了。他妈以前很俊俏,他为此骄傲。兔娃满心喜欢地趴下去摘花,他想他妈戴上这朵花就能变回去了。兔娃趴在井口边,身子探得很低,他没想到她妈在背后踢了他一脚,他一头栽进枯井。

枯井有二十多丈深,兔娃命大,竟然没有摔死,还能在下面叫唤。他喊道:“妈,你把我捞上来,我都七岁了,能给咱家挑水了……妈,我天天给你捶背,天天给你暖被窝……我不吃粮食了,光喝水……”

兔娃妈在上面泪如雨下,她憋住声找石头。这喊声不能叫人听见了,她不怕别人说她杀人,她杀的是自家人。她怕人来救兔娃,救了他又成了累赘。兔娃妈搬来一块料礓石砸下去,声音就砸得小一点,再搬一块料礓石砸下去,声音就砸得更小了,她疯狂地扔料礓石,直到声音被砸没了,她才放声大哭起来。她男人已经饿死了,她要去自卖自身,没有一个男人愿意要带犊子的……

人常说虎毒不食子。兔娃妈只是把兔娃推到井里了,并没有吃他的肉,这算心善的。那阵子还有人吃亲人肉呢。彩莲是嫁到刘家沟的女人,那天她觉得自己快不行了,就赶紧从刘家沟往周家寨爬,想临死前见上她爹妈一面,最好能找见啥吃的。她爹妈就她一个女儿,从小就是宝贝疙瘩,有啥好的都给她留着。她从早晨开始爬,到晚上后半夜才爬回娘家,她爹妈听见门槛响,问是谁,彩莲应了声,彩莲妈以为女儿是回来寻吃的,就跟她说:“女娃呀,咱家一口吃货也没有,我跟你爹都饿得躺在炕上起不来了。”彩莲说:“我快要死了,有一口麸子也行啊。”她妈说:“我娃爬上炕睡一觉吧,睡着了啥都不知道了,明早叫你爹到塬上掏老鼠窝去。”彩莲没有力气爬上炕,就趴在地上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彩莲妈被满屋的浓香熏醒了。她一摸身边,没有老汉,就问:“你弄啥呢,这么香?”老汉听见叫喊,从外面进来了,端着老碗边吃边说:“煮肉呢。”说着就给她捞出一块骨头。她啃了一口,连嚼都顾不上嚼,呼噜一下就咽到肚子里了,把人噎得翻白眼。老汉赶紧给她灌了一口汤,她才顺过气来。彩莲妈问老汉:“啥肉啊,这么香!”老汉说:“管毬啥肉,能吃就行。”听了老汉的话,彩莲妈忽然一个激灵,急忙瞅地下,哪里还有女儿的影子?她问老汉,老汉说女儿死了,已经埋了。彩莲妈不相信老汉的话,他哪有力气干这么重的活?她追问老汉,你埋哪里了?我给女儿烧把纸去。老汉说:“在……在厨房。”彩莲妈哇一声哭了,她骂道:“你这个挨千刀的,这是你女儿啊!”

老汉赶紧上来捂住她的嘴说:“你千万不敢哭,你一哭叫人听见了,咱还咋活人呀。”

彩莲妈只能憋住难过在肚里哼哼。老汉说:“你也甭难过了,女儿反正死了,咱不吃就便宜别人了,你把她埋在外面,立马就被人刨出来千刀万剐了。女儿要是知道她死了还救了咱,她不知道有多高兴呢,这也算是她孝敬父母了。”

彩莲妈含泪点点头,觉得老汉说得在理。老天爷把人逼到这份上了,要活命就得吃人肉啊!

人肉如果是死人的,吃了也算不得伤人害命,反正人已经死了,活人不吃也就叫野狗吃了。可怕的是有人竟然吃活人肉!那时候活人外出都很害怕,他不是怕死人,也不是怕野兽,是怕另外的活人!有人就是把别人弄死了吃呢。单眼和他爹就是这种人。

单眼父子是周家寨最先断粮的人。这父子俩一对光棍,家里没有女人,不会过日子,有粮饱三天,没粮饿半年,从来就不知道啥叫细水长流。平常没粮了,他们就偷鸡摸狗打发日子,东家地里撅几把麦子,西家田里掰几颗苞米,大家看在同宗同族的面子上,也不咋跟他们计较,他们父子俩也可勉强度日。可年馑来了,地里哪有庄稼?想偷也没的偷,饿得不行,他们就开始想邪方子。单眼参加过绛帐镇收尸队,看到城壕里扔的那些尸体,他心里有主意了。

从那时候起单眼就开始割人肉了。第一次他挺害怕的,来到万人坑身子像打摆子一样颤抖,眼前是横七竖八层层叠叠摞起来的死人,他混在里边,连自己都分不清他是活人还是死人。死人都是鬼,这当然让他害怕,更让他害怕的是吃人肉的想法,人都要吃人了,这不就变成野兽和魔鬼了吗?吃人这事以前听周克文谝《聊斋》时说过,那里面吃人的是妖精,哪想到自己现在也会干这个?毕竟这是人啊,死了也是人啊,刀子咋割得下去!他正在犹豫间,忽然一个尸体动起来了,月光下那家伙竟然在死人堆里摇摇晃晃地行走,还把别的尸体扒过来翻过去的。单眼魂都吓飞了!这是鬼还是人啊?是鬼他害怕,那是索命的无常,是人他更害怕,割人肉敢让人看见吗?他腿一软,趴在尸体上也成了尸体。单眼紧张地盯着那家伙,发现对方手里也拿着一把刀,月光下闪着寒光。这下单眼放心了,这不是鬼,鬼不会拿刀的,这大概是自己的同路人。

单眼的估计没错,那人在尸体堆里挑来拣去,最后选中一个满意的,动起刀子来。单眼能听到刀刃跟骨头摩擦时发出的咯吱声,这声音彻底打消了他的恐惧和愧疚。已经有人这么干了,他为啥不能?等那人提着肉串子走了后,单眼立即下手,割了身边死人大腿上的一绺腱子肉,他比那人还会割,没弄出响声。

割了肉拿回家,他爹大头看见了,问是啥肉,他说是猪肉。烧水煮了,他爹说真香,他说香不香咱知道就行了,不要到外面说。再后来他把肉拿回家,他爹连是啥肉都不问了。大头不傻,他慢慢就知道了这是啥肉,这时节哪有猪肉卖?有猪的都留给自家吃了。就算是有猪肉卖,那得多少钱一斤?他们父子穷得卵蛋磕腿叮当响,哪有钱去买,而且还经常买!

死人肉吃到后来就渐渐供应不上了。一是年馑越来越厉害,吃人肉的越来越多,二是天气越来越热,死人很快就臭了。到这份上,新鲜的死人肉就要抢了。单眼抢过几回,后来不敢去了。抢肉是搏命的,大家打得头破血流,最后竟然有抢肉的被打死了,大家一哄而上,把他也瓜分了。单眼吓得魂飞魄散,回来把这事给他爹说了。

大头听了,沉吟了一会儿跟儿子说:“咱也学别人吧。”单眼问啥意思,他爹说:“活人死了就是死人了嘛。”这话虽然绕口,可意思他听得明白。单眼啊了一声,他没想到他爹比他还狠。从那以后父子俩就在外面弄活人。这事一个人势单力薄干不来,得有帮手才行。他们整死过好几个人,男人女人大人娃娃都不嫌,只要是单身行路的。整死人不光有肉吃,运气好的时候还能从死人身上搜出钱财和吃货来。刘家沟的刘福娃把女儿和老婆卖给山西来的人贩子,回来的路上很得意,他本来和老婆商量好只卖女儿的。夫妻俩以逛庙会的名义把女儿骗了去,结果人贩子连他老婆也看上了,他真是大喜过望,毫不犹豫就把老婆也卖了,这些得来的钱够他买一斗麸子,支撑两三个月的。可他的如意算盘还没打回家,半道上就被单眼父子勒死了,连人带钱都便宜了旁人。前王庄的碎柱到他舅家走亲戚,他外婆可怜这个十岁的孙子,看他瘦得跟猴一样,回来时给他兜里偷偷塞了两块油渣饼,那是她过生日时儿子孝敬的,她舍不得吃。碎柱回家路上碰上了单眼,单眼一个人就把这娃掐死了。

单眼觉得活人肉确实比死人肉好吃,一是新鲜,二是肉质好。凡是饿死的人,身上基本没肉了,割下来的差不多都是癞皮,煮都煮不烂。

单眼吃着吃着,一不留神把他爹也吃了。

这事说起来蹊跷,可它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发生了。这事与另一件事有瓜葛,有点惊了母鸡摔了蛋的味道。周家寨的周有成不想活了,要找一个人活埋他,找来找去找到了单眼。这活儿别人都不敢干,也没力气干,这老汉知道单眼心狠,下得了手,况且他身上还有膘,估计挖墓坑也抡得动镢头。

周有成为啥不想活了呢?理由很简单,活够了。他都六十岁了,活得够长的了,还不死等啥?眼下已经活成儿女的累赘了,再活就活成他们的仇人了!他这个年纪啥也不能干,就是坐在家里吃闲饭,平常日子也就罢了,年馑里简直就是喝人血呢。儿子和媳妇每隔一个月就得去南山背一次粮,每一次回来都跟害了一场大病一样。他可怜他们,知道要是没有他在家里攀缠着,他们早就出去逃荒了,哪至于这么辛苦?他更害怕再这么拖累下去,他们哪天在背粮的道上闪失了。周家寨背粮的人已经死了好几个了。他一个要死的糟老头了,不能害了正在上风头的年轻人。他想还是死了好,死了就把儿子解脱了。

可死得有一个好死法。儿子不可能把他弄死,要死也得自己弄。自己弄就得趁儿子不在家,可儿子不在家谁埋他呢?自杀在家里没人埋就臭了,屋子也就成凶宅了,那儿子以后还咋住?自杀在外面没人埋就让野狗撕烂了,自己也不忍心。想来想去得找一个人帮忙,把他送进坟墓里,还要在坟墓上守卫十几天,防止有人掘墓吃他的肉。十几天后就安全了,那时尸首已经腐烂了,没人挖坟了。帮忙当然是要给报酬的,他手里还有儿子留下的十几斤粮食。

为啥是活埋呢?周有成想得很周到,他如果先死了就啥也不知道了,当然也就不知道帮手埋不埋他。现在这关口上人都没良心,你根本不能相信他。只有活埋才能监督帮手,到最后关头上再告诉他粮食藏在哪里。这当然也不能保证他把你全埋了,但起码能叫他把你脑袋以下埋进黄土里吧。埋一截总比不埋强,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了。

周有成一找单眼,单眼就痛快地答应了。他说:“叔,你放心,我把你埋得严严实实的,上面还拿石锤夯了,甭说人挖不开,就是黄鼠狼想打窝也得把牙崩了!”周有成监督着单眼,在塬上风水好的地方挖了一个墓坑,墓坑挖到满意的深度,周有成穿好寿衣,让单眼拿芦席把他卷了放进墓坑里。单眼开始往里面填土,他边填边问周有成:“叔,粮食在哪里放着呢?”他担心这老汉一口气出不来,他就白忙活了。周有成说:“你填你填,还没到呢。”单眼把老汉的身子全埋了,只剩下头了,他还不说。单眼在上面吆喝:“你还不说?那好,我不干了,你在下面凉着吧。”说完他真停下手中的活计了。这下轮到周有成急了,不过他还是说了狠话,他跟单眼说:“侄子,叔给你交代的事你一定要办到,你要是亏了叔,叔化成厉鬼也会捏死你。”单眼说:“叔,你放心,我敢日弄人不敢日弄鬼。”得到了单眼的保证,周有成才告诉单眼藏粮食的地方。单眼并没有当下相信周有成的话,他先跑回周有成家,在院中的麦草垛里掏出了那个装粮食的口袋,验明正身了,才回到墓地里继续填土。有了粮食的鼓舞,单眼干得很欢实,一口气就把周有成埋完了。

夯坟头的事他没做,那太累,可守坟头的诺言他兑现了。那几天单眼就蹲在墓地上,还时不时地给周有成烧几张纸。单眼虽然心硬,可他还是有点害怕,毕竟活埋人这事也太残忍了。

得了这些粮食,其实是得了祸患。单眼把粮食藏起来了,不给他爹吃。人肉香,可粮食更香,毕竟人是吃粮食长大的,这口感改不了。这粮食来得太不容易了,他得留下来,以备万不得已。至于他爹,他觉得能有人肉吃就不错了。这么大年纪的人了,吃好东西都糟蹋了,快进棺材的人了,应该给年轻人让路。你看人家有成叔,为了给儿子减轻负担,活埋的事都做得出来,这才是懂道理的老人,他爹做不到人家那份上,少吃几口粮食应该没有怨言。

可大头不这么看,他觉得儿子得了好东西,就应该拿出来孝敬老子。这是孝道,几百年传下来的,他理直气壮。大头向儿子要粮食,儿子说没有,他是给人帮忙的,同村同族的,哪好意思要报酬!大头当然不信,他儿子他知道,无利不起早,况且村里人都说周有成许了报酬的。可单眼就是不认账,大头干着急没办法。要是单眼一直瞒下去,那也没事,可他扛不过自己嘴馋,时不时会拿粮食打牙祭。因为是偷吃,所以总是手忙脚乱的,免不了留下痕迹,让大头看了窝火。大头决心捉贼捉赃,让儿子无地自容。

那天早晨起来,大头给儿子说他要到妹子家走亲戚,晚上才回来,说完就走了。单眼看他爹离家了,到早饭时间就自己涮糊汤喝。他刚把锅烧开,把麦面搅进去,他爹忽然悄没声息地出现了,把他堵在了厨房里。大头根本就没走远,他在塬坡上猫着呢,一见自己家烟筒冒烟,就知道儿子干啥了。

大头揭开锅盖,看着白花花的麦面糊汤,一个巴掌就扇到儿子脸上了。他骂道:“你驴肏的,忤逆不孝的东西,这是啥?没有粮食这是啥!”

单眼捂着脸不吭声,大头骂得越发起劲了。他说:“你这个没良心的货,畜生不如,老鸹还知道反哺呢,你连你爹都不认!”

单眼赶紧给他爹舀了一碗饭,大头呵斥道:“你拿这点打发我?我不是叫花子,我是你爹。你把粮食全给我拿出来!”

单眼说:“没有了,就剩这么一点了。”

“放你妈的屁!”大头骂道。这狗肏的还哄他呢!他火更大了,这怂货明显就没把他往眼里放。

大头提高嗓门问:“你拿不拿?”

单眼说:“没有了!”

大头被闪在空中了,他老脸往哪里搁?大头说:“崽娃子,我再问你一声,你拿不拿?”

“不拿!”单眼这下也火了。这老东西,你给他鼻子,他就蹬鼻子上脸。

“好,你不拿,你可别后悔,我出去跟人说你杀人了,活吃人肉!”大头说。

这一下单眼慌了。杀人这事他都是在外面干的,周家寨没有人知道,这事要是传出去那还了得,杀人是要偿命的!他爹是拿这个要挟他呢。慌乱中单眼忽然想起他还有一张牌,能拿住他爹。单眼说:“你出去说吧,咱俩一块干的。”

大头说:“我不怕,我这把年纪了,死了就算毬了,我现在就是豁出去死,也要把你这个王八蛋扯出来。你不顾我,难道我会顾你!”说着他就往外走,已经走出厨房门了。

大头其实也只是摆出一个威胁的姿势,单眼这时要是给他爹说一句软话,事情大概也就止步了。可单眼是个犟怂,他不但不服软,相反还激大头,他说:“你敢!”

这把大头给将住了,他没有拿住儿子,反被儿子拿住了,作为长辈,他没有后路了。大头说:“我就出去说了,你能把我毬咬了?你就等着挨枪子吧,猪肏的。”大头继续往外走,眼看就要走出院门了。

单眼见没把他爹镇住,这老东西跑到外面去就麻烦了。情急中他操起房檐下立着的一把铁锨撇了过去,意在吓唬他爹。没想到这铁锨却不偏不倚,咔嚓一声扎在大头的左腿上,大头扑通一下就栽倒在地。铁锨的刃子锋利,像砍刀一样砍折了大头的小腿。

大头疼得啊地惨叫一声,血流如注,当下晕了过去。

单眼傻了,他没想到自己失手闯下这样的大祸。他赶紧跑过去抱起他爹,他爹腿耷拉着,头也耷拉着。单眼想这咋办呀?他摸了摸他爹的鼻子,还有呼吸。手再往下摸,就摸到他爹脖子上,忽然,他两只手在那里一环,狠狠地掐住要害。大头眼睛翻了翻,两只胳膊像鸡翅膀一样扇了扇,然后就全身软瘫了。单眼把他爹平放在地面上,抚平暴凸的白眼。

单眼只能这么做了。他爹即使救活了也是个废人,他受罪自己也受罪,他还得落一个忤逆不孝的骂名,不如叫他闭嘴算毬了。反正他已经活了那么大年纪了,也够本了,放在有成叔身上,人家都自己了断了。这阵子死人那么多,一个人不见了很正常,谁也不会在意的,就叫他爹失踪吧,大家都解脱。

人失踪了肉不能失踪,这肉是新鲜的,不吃就可惜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单眼父子以为他们做事诡秘,劫道在外地,下手又在偏僻处,还给脸上涂了锅墨,按说是不会被人认出来的,可不知咋的,这事还是漏风了。有关单眼父子吃活人的说法传到了周家寨,周家寨人起哄了。这还了得,活人也敢吃?他们要是吃顺嘴了,还不吃到本村来!家里有娃娃的更坐不住了,大家跑到周克文这里告状,要求族长查禁这事。可周克文不相信,他管辖的周家寨是啥地方?是仁义村,忠孝地,咋能有这种人?你说这年馑中人饿极了,偷几把抢几把,甚至卖儿卖女都有可能,可吃人肉是绝对不会的,更甭说吃活人了!

周克文不相信是情有可原的。他虽然生活在周家寨,可他的生活跟周家寨人不在一个层面上,他不可能看见周家寨全部的悲惨事,况且这吃人都是秘密的,谁也不会明干。周克文自己不相信,当然也就不让村里人相信这传言。他把村里起哄的人集中起来,由他带领到单眼家去查证。他相信单眼父子要是真吃了人肉,家里一定会留下证据的。

事情说来也凑巧,大家来到单眼家的时候,单眼正好把他爹煮熟了。屋里院里香气飘荡,来人的鼻子当下都长大了。周克文问单眼:“做的啥饭,这么香?”单眼不知道这么多人到他家来干啥,就打着哈哈说:“没啥没啥,年馑里还有啥好吃的。”周克文说:“你看我们刚好赶到饭时了,你不请大家伙吃点?”说着他顺手揭开锅盖,里面是热腾腾的肉块。“哈,还有肉啊?”周克文说:“我们运气不错,啥肉呀?”

“猪肉。”单眼镇静地说。他庆幸自己来得快,把门口的血迹都铲干净了。

“没见你喂猪嘛,哪来的猪肉?”周克文边说边四处瞅,案板锅台上没有头发指甲啥的。

“我买的,绛帐镇上多的是。”

“啥好日子嘛,割肉吃,还煮一大锅?”周克文问着话,拿勺子在锅里搅了一下,也没有人手人脚掌。

“没啥好日子,就是想吃肉了,煮得多我吃的多嘛。”单眼说着拿筷子从锅里叉起一块肉,大口大口地咥起来,油水顺着他的嘴角流出来,吧嗒吧嗒滴在地上。

看着单眼的馋样子,周克文相信这是猪肉了。吃人肉总不会是这样吧,心里没有一点隔腻?周克文是将心比心,拿自己去推单眼了。可单眼是啥人,吃人肉早就吃惯了。

其他人口水噙不住了,眼巴巴地望着单眼。这些人甭说吃肉了,连正经的粮食味好久都没有闻到了,咋能扛住单眼的诱惑?他们已经忘记自己的使命了,单眼问:“大家都想吃吧?”

周克文说:“你这不是逗大家嘛?”

单眼嘿嘿一笑,拿来一个瓦盆,把锅里肉全捞出来,端到院中央。大家都跟了过来,单眼又一笑说:“我可告诉你们,这可是人肉喽,你们敢吃吗?”

那些人笑着说:“是人肉咋了,我们还没有吃过人肉呢。”大家呼啦一下围了上去,手忙脚乱地在盆里抓,抓到了就往嘴里塞,全不顾汤汤水水的洒在身上。看到这样子单眼笑了,刚才周克文的问话他能听出弦外音,这些人来他家的用意他猜得出。哼,查我吃人肉,我叫你们也吃人肉!

周克文没有吃,他不是不馋,只是觉得那样抢着吃不干净,也不雅观。他是啥人?咋能凑那个热闹!那些人一吃起来啥事都忘了,他还记着自己是来干啥的。既然是来查证的,那就把所有的疑点都排除完吧。厨房看来是干净的,那别的地方呢?周克文在单眼家院子里巡查着,转来转去就转到了猪圈旁。猪圈墙不高,他从外边就能看到里面去。圈里没有猪,原先垫的土早就踏平了,可靠近里侧圈墙下有一片新翻的土。周克文觉得奇怪,就在院里找到一把铁锨,跨过墙去在那里刨起来。刨了几下,周克文大惊失色地喊起来:“人肉,是人肉!”

吃肉的人没有理他,他们好像没有听见,继续围着瓦盆大嚼大咽。这肉太香了!

周克文急了,本来想把大头的脑袋拎过来给那些人看,可他没有那个胆量。他一吆喝,好像把大头吵醒了,他的眼睛扑腾一下睁开了。周克文吓得蹦过墙,撒腿就往外跑。那些人还在吃,周克文喊道:“是大头的肉,人肉!”吃肉的人嘻嘻哈哈地回应他:“对着呢,是人肉,香得很,你也来吃啊!”

看着那些人满嘴白花花的肉沫子,周克文喔地一声吐了出来。他提着铁锨去找单眼,单眼早就溜了。

周克文脸色煞白地回到家中。老婆看他这样子,以为中暑了,给他化了一碗蜂蜜降温。周克文一看黄澄澄黏糊糊的东西,喔地又干呕起来。老婆扶着他躺下,这时媳妇春娥走了进来,张嘴要说啥,周梁氏摆摆手,她又不吭声了。周克文说:“我不要紧,刚才走得急了点,气喘,有事你说。”周梁氏说:“不着急,你歇好了再说。”周克文不理老婆,他知道媳妇是稳重人,不是急事不会找他,就对春娥说:“啥事,你说。”春娥说:“爹,我觉得隔壁不对劲。”

隔壁是他兄弟。周克文一愣,问道:“咋啦?”

春娥说:“十多天了都没有一点声息,今天还能闻到臭味了。”

媳妇这么一说,把周克文提醒了。是啊,可有一段时间没见他兄弟两口子了。至于臭味他闻不见,刚才的恶臭还在他鼻尖上没散呢。他问老婆,周梁氏说,我俩都闻见了,才给你说的。

周克文说:“走,看看去。”

他们先跑到院墙跟前,想从窟窿看过去,发现窟窿早就被隔壁堵上了。没奈何他们只得来到周拴成家门口敲门,可敲了半天都没有动静,使劲推门也推不开。周克文这下急了,“赶紧回去,搭梯子翻墙!”

梯子搭好,周克文要上去,媳妇说:“爹,使不得,你年龄大了,我去。”春娥爬上墙头,把梯子拽上来,再搭到另一边,这才下到隔壁的院子里。院子里很哑静,没有一丝人气。春娥试着叫了两声,二爸,二妈!没有人答应。她边往里面走边东张西望,窑洞和房屋都没有门窗了,就像一个人被剜了眼睛磕了牙,露出空洞的疮口,让人惊心。春娥心里慌慌的,她往前再走几步,忽然惊恐地尖叫起来:“啊——”

周克文老两口不知道媳妇出啥事了,只听见隔壁一阵急促的脚步跑向门口,他们俩也撒腿跑出院子。那边春娥已经打开周拴成家大门窜了出来,险乎跟公婆撞在一起。周克文问:“咋啦?”春娥气喘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拿手胡乱地往里面指。

周克文仗着胆子走进去。

他看见了两具黑漆大棺材,臭味就是从那里冒出来的。

周克文愣住了。

周拴成两口子饿死的消息传遍了周家寨。周宝根不见踪影,周克文只得给他兄弟料理后事,他要让他兄弟入土为安。可出殡那天却找不到一个抬棺材的人。抬棺材必须是死者的本家人,这不是帮忙,是尽孝。周克文找了五服内的几个本家侄子,可他们一致推却,说饿得没劲,抬不动。周克文说:“我给你们吃扯面,行了吧?”可他们还是摇头,眼睛里有一股怨气。

周克文知道为啥了,没办法,他只好叫自家长工抬棺材。

更麻烦的是,周宝根没有音信了,谁给死者摔孝盆?关中风俗,殡葬仪式上死者的儿子一定要披麻戴孝,头顶一个瓦盆,盆里烧着香火,走到送葬路上的第一个十字路口把瓦盆摔碎,这叫摔孝盆。这既表示子女痛不欲生,也意味死者香火永继。没有人摔孝盆,就说明死者是绝户头,那是人生最大的不幸。可现在谁给周拴成摔孝盆呢?

周梁氏说:“去凤翔叫老三,服侍他二爸。”

周克文说:“胡说,这还来得及?凤翔一来一往要三四天,尸体已经烂了,还要等化成水?”

“那你说咋办?”周梁氏说,“总不能让他当绝户头吧?”

“当然不能!”周克文说,“我来。”

周梁氏骂道:“你疯了,哪有哥哥给兄弟摔孝盆的?乱辈分了!”

“他是我兄弟,我不能让他变成孤魂野鬼!”周克文火了。

出殡那天,果然是周克文为他兄弟摔孝盆。当他把那个冒着火苗的瓦盆顶上头顶时,周家寨很多人都愕然了。开天辟地,他们第一次看到这情景。很多人想笑,却笑不出来,他们更多的是震惊。当然,周克文没有披麻戴孝,也没有当众痛哭流涕,他不能把自己完全弄成他兄弟的儿子。

这是家族墓地,周拴成的坟头与父母的成品字形。从外形上看它比父母的坟头要矮一些,可里面却比父母的讲究多了。当年埋父母时周克文家境并不殷实,加上周牛娃是个抠门精,他弥留时一再叮咛要薄葬,所以周克文只给老人家们用土坯箍了墓,青砖砌了明堂。可这次他兄弟就不一样了,墓全是用青砖砌成的,不但明堂全用青砖,就是整个墓道也是青砖墁地。这不光是因为周克文富了,更是因为他心里愧得慌。

葬礼一毕,周克文把别人都打发走了,自己一个人坐在墓地边。日头很热,风很燥,可周克文心里却冷得很。他哭了。自从看见他兄弟的棺材,他的悲痛就一直憋在胸口,现在四下无人,他终于一泻而出了。他号啕痛哭,鼻涕眼泪在下巴吊成线。这痛苦一方面来自亲情,一方面来自内疚。长久以来别人都知道他们兄弟不和,可谁又知道他们压在心底的爱呢?这爱是血缘凝结的,割也割不断。他们是怄过气,闹过别扭,可这恰恰证明他们关系亲密,都特别在乎对方,一个人是不会跟于己无关的人纠缠的。就他来说,他不满意他兄弟,是恨铁不成钢,是希望他好,盼望他长进。说到底,他是爱他兄弟的,可就这样一个骨肉兄弟,却在他眼皮底下饿死了,他谈啥爱呢?

他不是没有能力帮助他,也不是不知道他们缺粮,可他就是没有给他们施以援手。当然了,他兄弟没有向他开口,甚至可能故意跟他赌气,可他是兄长嘛,咋能跟兄弟计较呢!他是眼睁睁看着他们走到这一步的!

本家的人为啥不抬棺材?他们是看不过眼,故意给他难堪的!他们一定在心里骂,这是啥人嘛,家里藏着那么多粮食,为啥就不拿出来救人呢?年馑都闹到这份上了,不救别人也就算了,连你亲兄弟也不救吗?

是啊,你为啥就不救人呢?

周克文扪心自问。其实这不是他第一次这么问自己了,只是今天饿死了亲兄弟,这问题忽然变得揪心扯肺了。

周克文一直学圣贤,可他发现自己咋也学不像。他是个庄稼汉,尽管读过圣贤书,可依然还是种地的。庄稼汉的梦想就是发家致富,周克文也不例外,他一生的希望就是田地成片,骡马成群,乡下有粮食,城里有生意。这不光是为了叫一家人过上好光景,更是为了实现自己布衣卿相的理想。不能入科举进庙堂治国平天下,那就做一个声名卓著的乡绅,在地方上呼风唤雨。做乡绅是要拿财产垫底的,越有钱才越有势,越有势讲话才越有分量。只不过,周克文发家致富的路子跟别人不一样。他记着圣人的话,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他不拐蒙坑骗,不伤天害理,靠的是手上磨出茧子,脑袋想出点子。这次年馑周克文算是歪打正着了,他提前积攒了粮食。灾年里粮食是宝贝,拿它干啥,他觉得要认真谋划。年馑不是总能碰到的,特别像这种大年馑,有了年馑也不是凑巧手里就有粮食。他这次是全遇巧了,要说是运气周克文不反对,但他更认为是老天爷对他的奖励。他是好人嘛,别人都种害人的大烟,唯独他坚持种粮食。既然是老天爷的恩赐,那更得用好了,要不就有违天意。他捏紧粮食,等着合适的时候出手换钱,在地价最低时大量收地,当然,城镇里有撑不下去的商铺他也不会放过。恰在这时候,二儿子周立功来信了,说他在西安筹办工厂,让他爹把家里的粮食保管好,万一他遇到资金困难,他爹就得帮他。周克文特别高兴,觉得老二终于结束浮夸,走到正路上来了,他肯定要大力支持。现在老三在凤翔有生意,老二如果在西安再做了生意,那他们家可就红透天了。

如果说荒年是老天爷对他的奖励,那么周克文也就认为荒年是老天爷对那些不种粮人的惩罚。周家寨现在的缺粮户以前都是种大烟的。周克文劝过他们多少回了,他们根本不听,不但不听,反过来还笑话周克文呢。这种人是听不进人话的,只能靠老天爷教训他们,他们眼下挨饿是遭了天谴,只有狠狠地饿一饿他们,以后他们才知道啥是庄稼汉的本分。

再说了,周克文知道灾害有大小之分,应对的办法也不相同。老话说得好,小灾靠周济,大灾靠运气。平时碰到一点小灾小难,亲戚朋友帮一把也就过去了,可要是碰上像眼下这样的大年馑,要死要活就只能凭运气了。这样的年馑里大家都得自保,谁也不能指望别人,别人既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这个责任。

正因为这样,年馑里周克文很矛盾,一方面他知道灾难当前自己理应行善,当乡绅不光靠有钱有势,还得靠仁义道德。可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天要罚人,你得顺应天意。况且荒年对他是可遇不可求的发家机会,他不能只顾别人误了自己。正因为周克文心里矛盾,所以他做善事也犹豫。该做的他还是做,可做得有限度。该借的他借,上一次他一下子就借给孙县长五石麦子。该帮的他帮,从去年到现在,他陆续给周家寨的鳏寡孤独都送过一遍粮食了。不过散过一遍粮食后,周克文就不再出手了。平日里他也不大出门,免得看见外面的事情闹心。他不但自己深居简出,也把家人圈在院子里,没事不让他们到外面晃荡,省得招人嫉恨。你想别人都饿得面黄肌瘦的,你们却吃得白白胖胖的,这对比太鲜明了,别人不眼气才怪呢。周克文一家人很少出门,村里发生的悲惨事他们也就很少知道了。

可这两天发生的事是周克文亲眼所见的,这对他冲击太大了。竟然真有吃人肉的,而且吃的还是他亲爹!史书上记载易子而食,可见古人还是有不忍之心的,眼下人却直接吃亲人肉了!天灾已经把人逼疯了。就算吃人的事与他无关,可他兄弟饿死了,就在他眼皮底下活活饿死了,这可是撕心裂肺的切肤之痛啊!

再不能这样下去了。周克文觉得他必须为周家寨做点事,要不他以后还咋在村子里立足呢?村人的眼睛里已经有刺了。

周克文爬起来拍拍尻子上的土,急匆匆地朝县城方向走去了。荒年救灾,首先是官府的事,也只有官府才有能力应对这样的大灾难。黎民百姓平日缴粮纳税养活官府,不就等着这关口官府拉他们一把吗?孙县长眼睛瞎了吗,难道要等到人都死绝吗?他要去见这个父母官,为周家寨人请命。

太阳把原野晒蔫了,土地打不起一丝精神。路边站着可怜的槐树,光秃秃的身子,没有皮也没有叶子,一群吃饱腐肉的老鸹在上面打盹,嘴上的油水不时滴下来。周克文的脚步惊动了老鸹,它们嘎的一声射向前方,像一拨黑色的箭。看到这荒芜的原野,周克文不禁感慨万千,“周原膴膴,堇荼如饴。”这是《诗经》描写周原美景的句子,他们的黄龙塬就是周原的一部分,以前,这里土地肥沃,庄稼茂盛,简直就是桃花源啊,现在竟变成了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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