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德探亲归来的第二天,部队就开赴太白县剿匪。凤翔大战后国民军仅仅休整三天,宋哲元就下令开拔。这一是因为冯玉祥东线战事吃紧,屡次催促宋哲元分兵支援,宋哲元不敢拖延;二是凤翔新胜,部队锐气正盛,正是用兵良机。
太白土匪花豹子虽然没有凤翔党拐子势力大,但盘踞在秦岭深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官军在人数和武器上的优势都难以施展。再加上花豹子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百姓畏他如虎,根本不可能给剿匪部队提供任何援助,宋哲元料就一场恶战势不可免。
出乎意料的是,大军一开到城下,城门竟然敞开,花豹子带领他的弟兄们齐刷刷地跪在门口欢迎宋哲元,这让宋哲元喜出望外。原来花豹子已经知道了凤翔的杀俘惨剧,吓得不轻。他反复掂量,自知不是国民军对手,即使凭险而拒,也无法长久周旋,一旦县城陷落,他们必然步凤翔后尘,死无葬身之地,不如主动投降,这不光能保全性命,还可能升官发财。花豹子当然知道投降的风险,官军有可能会杀了他。但他觉得这种概率不大,他是第一个投降官军的,他们要是杀了他,那就断了和平剿匪的后路,陕西大小土匪多着呢,这些绿林好汉没有退路,就会跟国民军死拼到底,那他们付出的代价就大了。相反,他觉得宋哲元最可能优待他,他不但没事,还会高升呢。花豹子虽然是文盲,但水泊梁山的故事听烂了,他佩服宋江的机灵,知道招安是升官发财的终南捷径。这当然有点赌命的味道,可当土匪本身就是赌命,再赌一次又如何?
事实证明花豹子赌对了。宋哲元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唱红脸的机会。本来剿匪就是软硬并用,剿抚兼济,以抚为上。抚既可以避免流血,还可以扩充自己的队伍,是上上策。他在凤翔大开杀戒,目的就是杀鸡给猴看,逼其他土匪俯首就降,现在看来这个手段有立竿见影的效果。既然初见成效,就应该乘势而为,巩固效绩。宋哲元决定大肆封赏花豹子,给所有土匪树立榜样。宋哲元任命花豹子为上校副团长,赏大洋一千,每天都在指挥部宴请他,进出都跟他搂腰搭背的,让花豹子挣足了脸面。
那一天,周立德在指挥部外面执勤,忽然来了几个乡民喊冤。他们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口口声声要见总指挥大老爷。周立德见他们哭得可怜,心想他们一定有天大的冤屈,就进去通报。周立德一进门,就看见房间东南角的一个卧榻上躺着两个人,一左一右围着一盏烟灯正在吞云吐雾。他有点吃惊,谁这么放肆啊,竟然明目张胆地在指挥部吃大烟?走近一看,他更加吃惊,原来是宋哲元和花豹子。他们眯缝着眼睛陶醉着,没有觉察到周立德的到来。周立德原先风闻过宋哲元是瘾君子,今天算是亲眼看见了。他心里一阵难受,一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宋哲元可是国民军的高级军官,冯玉祥的左膀右臂啊,怎么也嗜好这个?周立德心里不高兴,喊报告的声音不自觉就大了。
宋哲元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打了一个激灵,心里也不高兴,睁眼一看是周立德,不耐烦地问道:“什么事?”周立德给他报告外面的情景,他生气地说:“这些蠢货,真是秦腔戏看多了,到处拦轿告状啊,告诉他们,现在是民国了,军政分开,告状找政府去!”
周立德出来转达总指挥的训示,这些人跪在地下不起来,说他们找过县政府了,县长不受理,他们才找总指挥的。周立德见一个个哭得泪人似的,心里实在不忍,便有心帮助他们,就说:“你们都起来,总指挥发话了,叫你们找县政府,他们不敢不理。”那些人还是不动,他们知道这是敷衍他们,就凭他们空口无凭地去找县长,县长咋会相信这是总指挥的训示?周立德说:“好吧,我带你们去。”这些人听他这么说,才住了哭声,从地上爬了起来。周立德这么做不光是帮这些人,也是出于自己的责任。如果告状的一直在门口哭闹不休,惹恼了宋哲元,他这个执勤官脱不了干系。
周立德把警卫工作安排好,就带人来到县衙。县长一见告状的,吆喝道:“你们怎么又来了,没完没了啊!”周立德啪地立正给县长敬了一个礼,亮明身份,说明来意。县长一看犯了难,他是官场上的人,知道手枪营的人是干什么的。既然是总指挥的亲兵传达口谕,他敢不执行?
可他真的不敢受理这案子,因为这些人告的是花豹子。花豹子眼下正是总指挥的红人。县长是前天刚任命的,太白县以前是土匪当道,没有政府。新县长是读书人出身,良心是有的,但很油滑。他不是不想为民做主,而是没有这个胆量,所以他才一再把那些告状的轰出衙门。现在既然是总指挥叫他接案,他没办法,不妨先接下来,至于怎样处置再相机行事吧。
县长请周立德先坐下来,然后差人叫来警察局长,让局长审案,他不会直接去蹚这浑水的。县长告诉周立德,说民国政府是警政分开,办案是警察的事,县长不能越俎代庖。他笑着说:“我跟你一样,都在这里旁听吧。”
局长喝问这些告状的姓名住址,书记员将这些一一记录在案;又喝问他们状告何人,他们异口同声说:“胡猪蛋!”
周立德心想,这胡猪蛋是何方神圣,竟然吓得县长都不敢惹他?
局长再问他们状告胡猪蛋何事,这一下告状的群情激愤,他们争相控诉,公堂乱作一团,局长咣的一拍惊堂木,这些人才被镇住了。“一个一个说,狗抢屎呢!”局长骂道。周立德瞪了那个局长一眼,局长没有觉察。告状的吃了局长一吓,又都不敢吭声了。局长不耐烦地说:“开口啊,嘴里噙屎橛子了?”周立德看见一老者,刚才大家抢着说话时他在哭,现在依然哭,眼泪把胸前的衣襟都洇湿了。他过去把老汉扶起来,说:“老伯,你先说。”老汉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大概跪得太久了,腿麻,摇摇晃晃地站不稳。还没等周立德把自己的凳子让给老汉,局长赶紧把他的凳子塞在老汉尻子下面。局长见这位军官对老汉如此热情,以为他们有什么关系,立即改变了自己的态度。
你说:“甭害怕,有我呢!”局长鼓励老者。老汉看了一眼周立德和局长,开口说话了。他一开口就把周立德吓了一跳:“狗肏的胡猪蛋,杀人取胆呢,我儿子就叫他活活弄死了!”
“啊!”周立德一声惊叫,可县长却不动声色。局长说:“这还了得,仔细说,仔细说。”他回头招呼书记员:“伸长耳朵,认真记录!”
老汉仔细一说,周立德的头发都竖起来了,世上竟然有这样的恶人!这胡猪蛋得了白癜风,多方医治无效,有江湖郎中给他开了一个偏方,要用人胆做药引子,他叫手下兄弟带着江湖郎中到外面寻人。喽啰们在路上碰到了采药下山的老汉儿子,见他身强力壮,是做药引子的好材料,于是把他捉住,硬是按倒在路边开膛破肚,摘了胆子。路边行人看见了,赶紧跑去告诉老汉,等老汉赶到现场,土匪已经走了,儿子早已气绝身亡。老人痛不欲生,可也没有办法,惹不起土匪嘛,只好把儿子遗体背回去安葬。谁知道刚刚埋进墓坑撮起坟堆,一群土匪又呼啸而来,原来这江湖郎中是第一次摘取人胆,没有经验,拿回去要入药时才发现弄错了,把人肝误认成人胆,于是他们把死人从墓里刨出来,重新取胆……
周立德的拳头握得嘎巴响,他忽然意识到了这胡猪蛋是谁,既是土匪头子又得了白癜风,太白县不会有第二个人吧?
“花豹子?”他问老者。
老汉点点头。
县长也对着周立德点了点头,显示他早就了然于胸。周立德怒火填胸却不能不有所顾忌,老者见他问了话却没有下文,扑通一声又跪下了。老汉说:“以前我们惹不起人家,现在剿匪大军来了,政府成立了,土匪也投降了,我们才敢告他,请青天大老爷给我们做主!”
其他告状的捣蒜一样磕头,他们一一控诉了花豹子杀人放火绑票勒索欺男霸女的罪行。他们越说越难过,县衙里哭声一片。
“狗肏的!”这次警察局长倒是首先坐不住了。“签发逮捕令,把这东西抓住千刀万剐!”他给书记员发话。
“先别急!”县长说话了,他拦住局长,说:“怎么抓人,我们得商量一个方案。”他让书记员把记录拿到告状的跟前,叫这些人一一画押,然后说:“各位父老,案子我们已经受理了,你们先回吧,等候处理结果。”告状的没有立即起来,他们觉得好歹总得有一个说法嘛,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回去吧?县长说:“你们要相信政府,相信宋总指挥,他都派了副官审理你们的案子了,你们还怕什么?一定会给你们满意的答复!”
众人望着周立德,周立德不知道该怎么答复,只好胡乱点点头。人们才犹犹豫豫地走了。
县长问局长:“你到哪里去抓人?你知道花豹子在哪里吗?他就在剿匪指挥部里!那里的人能是你随便抓的吗?”听了这话周立德有些脸红,县长没有看他,可他觉得县长的眼光里有芒刺。
县长训完局长,转而笑眯眯地问周立德:“周副官,你看这逮捕令是不是马上签发了?”
周立德犹豫了。他心想,逮捕令一签发这事就捂不住了,传出去对总指挥,对剿匪大军都不好。毕竟花豹子现在被我们抬举得上了天,即使要逮捕他,起码也得先让总指挥知道吧,给他一个回旋的机会。周立德相信总指挥是容不得恶人的。他对县长说:“我觉得还是先让总指挥看看案情吧。”
“说得太好了,”县长对局长说,“你看人家周副官,办事多周到,哪像你这样毛手毛脚的!”他给书记员说,“把案情记录呈送周副官。”
周立德回到司令部已是下午了。他问了执勤的卫兵,得知花豹子还在司令部里,他不便呈交案情记录,只能等待。可是他又怕花豹子一旦离开司令部就会得知告状的事,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花豹子要是因此逃跑或者哗变了怎么办?土匪耳目众多,消息灵通,不能不防。周立德焦躁不安,犹豫了好一阵,最后横下心在外面喊了报告,就进去了。宋哲元和花豹子正在欣赏一张虎皮,见周立德进来了,就对他说:“周连长你来看胡团长送给咱们的礼物,这可是稀世珍品华南虎啊,撞到胡团长的枪口上了。俗话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可惜胡团长打虎时我不在场啊!”总指挥把花豹子比作亲兄弟,这让周立德心里抽紧了,可他豁出去了,他眼里容不下吃人肉的恶魔。周立德啪一个立正,把案情记录拿出来:“报告司令,太白县政府呈送的公文!”
宋哲元看完案情记录,面无表情,把它转给花豹子。花豹子受宠若惊,这是多大的信任啊,他装模作样地瞄了几眼,得意扬扬地说:“兄弟我不识字,啥事都听司令的!”宋哲元笑了笑说:“这公文跟胡团长有关呢,我给你读读吧。”他挑了几处要紧的地方念起来,花豹子的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灰,额头的汗珠争先恐后地冒出来。
周立德的手按在枪把上,只等宋哲元的命令,一举拿下花豹子。他知道总指挥对土匪向来恨之入骨,不会放过这畜生的,而且由总指挥拿下花豹子转交给太白县政府,更能显扬国民军赏罚分明除恶务尽的威名。
可是周立德万万没有想到,宋哲元哗哩哗啦把案情记录撕碎了,骂道:“胡说八道,无中生有,胡团长是那样的人吗?本司令就那样有眼无珠吗?”
花豹子抹了一把汗水,脸色回阴转阳,他结结巴巴地说:“总指挥……眼睛亮,他们给我扣屎盆子呢!”
“我知道,”宋哲元笑着说,“我相信你,你回去准备一下,我们明天就回西安,你跟我到那里去享福吧。”
宋哲元把花豹子送出司令部,周立德瓷在那里。
宋哲元感觉到了周立德的反应,不过他没有理会。这是政治,政治只认利益,不论是非。政治是长期投资,不能只图眼下痛快。杀人还是不杀都要从长远计较,周立德对此不理解,说明他还年轻,也说明他还是可造之才。他不会给他解释,圣意难测是驭下的策略,况且,一个总指挥还要看自己侍卫的脸色,这是可笑的。他想,花豹子最后的结局,或许会让周立德明白他的用心,他准备让花豹子充当攻打下一个匪巢的先锋,这家伙不是死于敌人的子弹就是死于背后的黑枪,反正不会让他善终,他死了再给他颁一个英雄的名号,谁也无话可说。
可宋哲元低估了周立德的情绪。周立德岂止是吃惊,简直是义愤填膺。他没有想到宋哲元竟然如此是非不分!剜人心吃人胆的故事,他以前只在书上看到过,那些书都是传奇说部之类的,荒唐不经,可现在却在身边遇到了。就是这样一个恶魔,宋哲元偏偏把他尊为上宾,难道他眼睛瞎了吗?联系到上次凤翔杀俘,周立德对宋哲元的好感消失殆尽。晚上他辗转难眠,反复思想,最后决定离开宋哲元,不在其身边待了,省得每天看见心里添堵。离开的理由他也想好了,就是要求下基层连队锻炼,到作战部队去冲锋陷阵,这是冯玉祥当年嘱咐他的。他猜想宋哲元不会轻易放人,甚至可能跟他翻脸,实在不行他就把冯总司令抬出来。
第二天,他把要求提出来,没想到宋哲元非常痛快地答应了,这让周立德很意外。其实宋哲元是有自己的小算盘的。他有一个远方亲戚的儿子在他的队伍里混世事,这次回师西安,剿匪队伍要东调河南前线支援冯玉祥。东征是血战,他不想让自己的亲戚去冒险,决定把他留在太白驻防。国民军每收复一地都要留下若干部队驻防,以协助地方维持治安。这位混事的亲戚是一个营长,宋哲元知道他的能力根本不能胜任这个职务,所以要给他配备一个得力助手。想来想去他想到了周立德,没有人比这小伙子更适合了。宋哲元也没有想到周立德会提出下调连队,给长官当侍卫是多少人眼馋的肥差啊!他心里当然略微有点不舒服,知道周立德是因为花豹子的事对他有看法,不过他正要用他,也就不深究这些了。宋哲元当下任命周立德为太白县驻军副营长,限令当天报到。
宋哲元带领剿匪大军班师西安,太白县父老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给他送行。已经换了正规军装的花豹子,骑着高头大马夹杂在队伍中,脸上很有些不舍。他昨天曾提出让他带领自己的队伍驻防太白,理由是他熟悉地面,在当地有威望,可没想到被宋哲元婉拒了,他的队伍被分散编入了国民军。
周立德跟太白守备营的全体官兵站在城墙上立正敬礼,为大军送别。他从高处俯瞰欢送的人群,没有看见那个告状的老者。他是没有来呢,还是被拥挤的人流挡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