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投入排练,引娃就被《仙姑岭》这个戏拉住了。以前她看过很多戏,没事时也爱哼几声秦腔解闷,可从来都没有细想过戏文的意思,那真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这次就不一样了,因为她要演戏,就不得不琢磨戏文,越琢磨越有感触,有时禁不住就落下眼泪来。
这眼泪是为莲姑流,更是为自己流。她觉得自己跟莲姑一样可怜。不,她比莲姑更可怜。莲姑不管咋说还有亲生父母,她到现在连自己的身世都不知道。莲姑的父母不愿意让她跟黄大傻结婚,要把她嫁给地主,其实是怕自己的女儿受穷吃苦,不管咋说,他们的用心是好的。可她就不同了,她爹妈当年把她嫁到北山畔,目的就是卖钱,这事从一开始他们就没安好心。在戏里莲姑死了相好的,这当然让人心疼。可翻过去想想,莲姑不管咋说还跟黄大傻厮守过一阵子,这个男人后来一直都那么痴心地爱着她,愿意为她死,一个女人一辈子能有这么一段经历,也不算枉过。比起莲姑,引娃觉得自己简直是白活了,长这么大,没有一个男人真正疼过她,爱过她。莲姑没结过婚但尝过爱,她倒是结了婚却没有尝过爱。北山畔的那个小娃娃不能算是男人,他或许爱过她甚至很依恋她,但那是另一种情感,就像民谣里唱的那样:十八姐姐三岁郎,尿尿屙屎抱上炕,睡到夜半要吃奶,吧嗒吧嗒两巴掌:我是你媳妇,不是你的娘!至于那娃娃他爹,他可能真的爱她,可她能爱那个老骚包吗?没有尝过爱的女人是最可怜的,就像一根劈柴一世都没有燃烧过,最终朽成木渣。
戏里到最后莲姑也没有嫁出去,别人可能觉得这是悲剧,但在引娃看来却未必,起码跟她比起来莲姑算是幸运的。莲姑还可以再嫁人,毕竟她还是一个黄花闺女,就算最坏的结局是嫁给那个姓陈的地主,好歹也有一个实实在在的男人。不像自己,结了婚没有捞到一个男人却捞了一个寡妇的名头,到现在糊里糊涂没有一个名分,想要嫁人也嫁不出去。
别看引娃平时疯疯癫癫的,一副没心没肝的样子,好像从来都不考虑自己这一辈子到底咋着落,其实这是没奈何的举动。她咋不想自己的出路呢?她说过,这辈子就老在娘家,那是气话。她爹妈倒是希望这样,一个不给工钱的长工不用白不用,可她愿意为那两个黑心鬼把自己一辈子搭进去吗?根本不值!落脚在这里是没有办法,只能先赖着。父母不张罗把她再嫁出去,她总不能自己找婆家吧?那样别人会说她骚情,守不住了想男人,不光骂她,连她父母也一起骂。可父母有充足的理由不嫁她,因为她是北山畔的媳妇,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他们做不了别人的主。
就这样,引娃成了天不管地不收的人,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婚姻该咋办,只能这样糊里糊涂地拖下去。
可现在不一样了。自从听了周立功宣传的新婚姻法,引娃知道该咋办了。北山畔那边本来就是包办婚姻,何况那个名义上的娃娃丈夫也死了,按照新婚姻法,她只要离开那个家庭,这婚姻就自然解除了。既然已经解除了婚姻,她现在就是自由身,嫁人应该没啥障碍。不过,这次如果再嫁,引娃决定自己做主了。以前瓜着呢,只知道婚姻要听父母的,现在才明白了,女娃本来就应该自己找婆家。这次不要说父母不愿意给她找婆家,就算他们愿意,她自己还不愿意呢。
自己做主当然好,可问题是嫁给谁呢?谁才是她的黄大傻呢?《仙姑岭》有这么一段戏:黄大傻中了抬枪,受了重伤,被抬到了魏福生家,魏福生感到晦气,质问他,夜已经那么深了,你跑到仙姑岭干啥去?黄大傻说,他为了远远地看一看莲姑房间的灯光。戏里的台词是这样的:我每晚都是这样的,哪怕是刮风下雨的晚上都没有间断过。我只要一望见这家里的灯光,就像见了亲人一样,把苦楚都忘记了。每当扮演黄大傻的周立功深情地说出这段话时,引娃都会泪流满面。
这样的男人才是真男人!这样的男人才值得她去爱!
这样的男人在哪里呢?引娃以前没有想嫁人,一方面固然因为她自己不能做主,另一方面也是她根本找不到要嫁的人。她看看周围,没有一个能让她上心的,要是让她嫁给黑丑毛娃这样的男人,那还不如单身的好。当然,黑丑毛娃也不是坏人,甚至还是很不错的男人。黑丑对他妈很孝顺,毛娃做事很踏实,可引娃就是觉得他们不是她要嫁的人。别看引娃身世可怜,她的眼头还高着呢。
那引娃想嫁的人是啥样的呢?其实很长时间引娃自己也想不清楚。她只知道自己看不上的,至于那个想嫁的一直都是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子在她眼前晃动,她好像能看得见却看不清。直到有一天一个人出现了,她才恍然大悟。
这个恍然大悟把她吓了一大跳:咋能是他?
可竟然就是他:周立功!
这事要是说出去能把人吓死!这不是乱伦吗?周立功是引娃没出五服的堂哥,她咋能对他报这种想法?
可是引娃就是萌生了这个念头,而且认定了这事就得这么做。这念头看起来突如其来,其实细想一下,就发现它早有伏笔。引娃跟周立功真正是青梅竹马,小时候就形影不离,两个人一起还打过狼呢。虽然中间周立功在外地上学,他们十几年不见,可引娃始终没有忘记她二哥的救命之恩。在周家寨,引娃因为寡妇身份明里暗里被人嫌弃,可周立功回家后从不弹嫌她。不但不弹嫌,简直就像对待亲人一样热络!大年初一,她们家人都嫌她晦气,避之唯恐不及,只有周立功一个人到烂窑看望她,陪她一起过年。他爹要逼她当女招待,别人都装聋作哑,又是她二哥出面救了她。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个男人在她危难之际三番五次拯救她,引娃咋能不感念他呢。何况他又有知识,有文化,长得体面,见过世面,热心给大伙办事,这样的男人世上少有!
至于血缘辈分,引娃不是没有考虑过,可她得出的结论跟大家不同。《仙姑岭》中的莲姑跟黄大傻不是姑表亲吗?他们都可以相好,她跟周立功咋就不行呢?有人说姑表亲出了五服,不妨碍的,俗话说姑表亲,亲上亲。引娃觉得既然姑表亲都可以,那她跟周立功就更没有问题了。虽然她把周立功叫堂哥,可周家寨谁都知道她是抱养的,别说跟周立功,就是跟整个姓周的都没有血缘关系,那她为啥就不能嫁给周立功呢?关中道盛行童养媳,大媳妇跟小丈夫圆房前就是以姐弟相称的,这并不妨碍他们以后成亲,事实证明,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妹妹姐姐弟弟结婚,不算乱伦。
不过,婚姻是双方的事情。引娃把自己这一方想妥帖了,还得琢磨周立功那边。她爱周立功,那周立功爱她吗?引娃觉得有一点她是有把握的,周立功喜欢她。这不用去找证据,女人的直觉就够了。可喜欢不一定是爱,她知道要让周立功爱她是有一定困难的,困难起码有三点:
第一,她跟他的层次有差别。他有知识有文化,她基本上是个文盲,现在上夜校认了一些字,算是个半文盲。
第二,他可能已经有媳妇了,他不是说他在学校跟女娃亲过嘴吗?
第三,他要跟她结婚,就可能在周家寨待不住,别人会骂他乱伦。
不过,这些困难在引娃看来都能克服,她有办法叫周立功把喜欢转化成爱。文化不够她可以学嘛,谁都不是天生的秀才。周立功有没有媳妇先不管,只要他还没有结婚她就有机会,他现在不是还没有结婚嘛。至于第三点,《仙姑岭》已经把主意告诉她了,莲姑跟黄大傻曾经准备私奔,只要离开家乡就没有人干涉他们了,可惜他们的计划没有来得及实施。
那么周立功愿意跟她私奔吗?这事在别人眼里也许根本不可能,可在引娃看来没有不可能的事,凡事只要敢干,就会有结果。
四月下旬的一天晚上,《仙姑岭》进行彩排。别人的戏都很顺利,轮到引娃了却连续出错,不是台词记不住就是感情出不来,磕磕绊绊的。该哭的地方不哭,不该笑的地方却笑,搞得周立功很恼火。他觉得奇怪,这引娃是中邪了?前面的排练好好的,在所有角色中她最老练,还表扬过她呢,怎么到关键时刻就卡壳了?马上就到月底了,演出迫在眉睫,这怎么行?彩排是不带观众的演出,周立功不能在引娃身上过多耽误,只得暂时放下她,先过别人的戏。
彩排结束后已是深夜了,周立功让大家解散回家。引娃要求加戏,由戏头指导她,周立功也觉得很有必要,引娃再不抓紧排练,整个戏都要受拖累了。
大家都走了,祠堂里只剩下引娃和周立功。他们在里面排练了一会儿,引娃说,这屋里太闷了,咱们到外边去排练吧。农历四月底麦子都黄了,确实有点热,引娃和周立功早就出汗了。
周立功说:“外面黑咕隆咚的,咱们忍耐一下吧。”
引娃说:“在这里我的情感出不来啊,莲姑跟黄大傻的事发生在仙姑岭上,那里可是荒山野岭嘛。”
周立功想了想也是,演员只有在规定情景里才可能激发出情感来,就同意了。周立功一答应,引娃就乐了。祠堂是供奉祖宗的地方,有些事情是不能在先人眼皮底下做的,她必须把周立功带到野外去。
外面果然凉风习习,下弦月淡淡的,蕴出薄薄的白雾,熟睡的村庄裹着白纱,静静地躺在庄稼的怀抱中。空气中充满香味,那是成熟庄稼呵出的气息。引娃领着周立功往寨子外面走,周立功问:“还要出村子吗?”引娃说:“当然了,夜深人静的,我们在村里大呼小叫的,别人会以为是闹鬼呢。”
在路上,引娃对周立功说:“二哥,我给你说一件事。”
“你说嘛。”
“我不是你妹子。”
周立功笑了,他问:“那你是谁?”
“是引娃嘛。”
“引娃是谁?”周立功笑着说,“引娃就是我妹子。”
“我不是这意思,”引娃说,“引娃是抱养的。”
“抱养的也是我妹子嘛。”
“可抱养的跟你们周家不是一个血脉。”
“怎么是你们周家?是咱们周家。”
“咱们不是一家人,”引娃说,“你也不要把我当妹子。”
“那我把你当什么呀?”
“你把我当……生人吧。”
周立功扑哧一声笑了,他觉得引娃今天晚上有点反常。刚才排戏时颠三倒四的,现在说话又让人莫名其妙。他问引娃:“你没事吧,要是太累了咱们就回去,以后再练。”
听了周立功的话,引娃鼻子一酸,她分不清楚到底是感动呢还是委屈。她忍住眼泪说:“不要紧,咱们已经出来了,就坚持排练吧。”这话她既是说给周立功的,也是说给自己的。开弓没有回头箭,事情既然已经开始了,她就一定要把它做到底!
周家寨自从周立德当了副官后就再也不用守寨门了,晚上寨门大开着。引娃带着周立功来到寨外的田野上,那里有一坨苜蓿地。苜蓿不怕践踏,浅浅的,软软的,就像铺了一层褥子。苜蓿地周围是半人高的大烟和麦子,把这里围了起来。引娃说:“咱们就在这里排练吧,我白天看好的,这地方就像舞台。”
周立功看看这里,背后是莽莽苍苍的黄龙塬,眼前是密密麻麻的庄稼地,月光暗淡,四野寂静,确实很像仙姑岭荒凉压抑的气氛。看来引娃是懂戏的。
引娃确实很懂戏。她对周立功说:“二哥,你知道我刚才彩排时为啥老出错吗?原因不光在我,还在你。”
“哦,”周立功问,“我怎么啦?”
引娃说:“排戏关键是要让演员入戏,要入戏就要有入戏的气氛,你跟我是演对手戏的,你都没有入戏我咋能入戏?”
周立功佩服引娃的眼睛。刚才彩排时他确实没有充分入戏。不是他入不了,而是他不能入。他是导演兼演员,在自己表演的同时还得监督别人表演,如果完全沉入角色,那就是忘了自己的职责。不过他这种半醒半醉的状态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他是老演员了,这戏的台词他也熟,原以为能蒙过去,没想到还是让引娃给识破了。引娃说得对,演戏是互相影响的,你入戏了才能给对方创造出氛围来,把对方带入戏中去。
引娃说:“现在咱们到外边来了,这里的背景是对的,也没有人干扰,你要放开演,你入戏了我保证就入戏。”
周立功怎么觉得现在好像引娃是导演,他反而成了演员。不过演员就演员吧,谁当导演无所谓,只要能把戏练好就行。他对引娃说:“放心,我这次一定演好。”
周立功开始酝酿情绪,这是演员入戏的必要条件。酝酿情绪就是把自己想象成戏里的人物,体验那个人物在规定情境下的内心活动。好演员能够在短时间内完成从自我到角色的转换,为塑造人物提供巨大的情感能量,这种境界的极致就是失神忘我,完全进入戏剧的虚幻世界中出不来。周立功虽然不是专业演员,但他有表演的天赋,这大概是受了周克文的遗传吧。
周立功现在已经不是周立功了,他是那个苦命的黄大傻,他深爱表妹莲姑,可姑父魏福生却一定要拆散他们,把他从魏家赶了出来。他忘不了莲姑,就在附近的张家为人看牛,可他姑父怕他再找自己的女儿,就叫张家辞了他。他没奈何,准备去城里当学徒。走到半路又折了回来,他舍不下莲姑,宁愿当叫花子,也不愿意离开莲姑。后来仙姑庙的王道人可怜他,让他帮庙里做些杂事,准许他在庙前的戏台下面安身。碰上他讨不到饭的时候,王道人会给他一些残羹剩饭。就这样他在仙姑岭附近待了一年多,为的是能看见他心爱的莲姑。其实他是看不到的,因为他姑父严禁他接近莲姑。有一次,他冒险来到魏家门口,被姑父发现了,挨了一顿痛打不说,姑父还通知民团,要把他这个流浪汉赶到外地去。从那以后他就再也不敢冒险了,只能每天晚上爬上荒凉的仙姑岭,在那里遥望莲姑窗口的灯光,直到被抬枪射中,抬到了魏家客厅。
周立功哀怨悲愤的情感已经发酵到爆炸的程度,黄大傻的台词脱口而出:
一个没有爹娘、没有兄弟、没有亲戚朋友的孩子,白天里还不怎样,到了晚上独自一个人睡在庙前的戏台底下,真是凄凉得可怕呀!烧起火来,只照着自己一个人的影子;唱歌,哭,只听得自己一个人的声音。我才晓得世界上顶可怕的不是豺狼虎豹,也不是鬼,而是寂寞啊!
我寂寞得没有法子。到了太阳落山,鸟儿都回到窠里去了的时候,就独自一个人挨到这后山上,望这个屋子里的灯光,尤其是莲姑娘窗上的灯光。看见了她窗上的灯光,就好像我还是五六年前在爹妈身边做幸福的孩子,每天到这边山上喊莲妹出来同玩的时候一样。尤其是下细雨的晚上,那窗子上的灯光打远处望起来,是那样朦朦胧胧的,就像秋天里我捉了许多萤火虫,莲妹把它们装在蛋壳里。我一面呆看,一面痴想,身上给雨点打得透湿也不觉得,直等灯光熄了,莲妹睡了,我才回到戏台底下。
一年多的风霜饥饿,身体早已不成了。这几天又得上了一点寒热,所以有两个晚上没有看这边窗上的灯光了。我怕到我爹妈膝下去的时候不远了,又听说莲姑娘就是这几天要出嫁,所以我今晚又走到这边山上来,想再望望我两晚没有望见的,或许以后永远望不见的灯光,不想刚到山上便绊着药绳,挨了这一枪。我只望那一枪把我打死了倒好,免得再受苦了,没想到还能活着见莲姑娘一面,我挨这一枪也值了,死也死得过了。
莲姑啊!——
随着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周立功泪流满面,浑身像打摆子一样颤抖不已,似乎力气已经用尽,随时可能倒下。
“大哥!”引娃一声应答,“莲妹就在这里。”她扑到周立功怀里,紧紧抱住周立功,把自己的双唇送到了他的嘴边。周立功像溺水的人逮住输气管一样急促地吸住引娃的双唇,两具颤抖的身躯缓缓地倒在了苜蓿地上……
周立功完全忘记自己是谁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糊里糊涂的,他的衣服掉了,引娃的衣服也掉了。
就在这两具年轻的躯体热烈地交缠在一起时,一个黑影忽然从旁边的麦田里窜出来,捡起他们的衣服狂奔而去,一边跑一边高喊:“快来看啊,兄妹两个肏屄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他们惊呆了,他们瞬间从剧情中回到现实。引娃想,不对啊,我的计划里没有这么一招嘛。
引娃的计划是在今天晚上引诱周立功,让他把生米做成熟饭,这样她就把周立功拴住了,他是喜欢她也罢,爱她也罢,反正他都跑不了。最好是怀上娃娃,这样周立功就不得不带她私奔了。她无所谓,反正已经当过寡妇了,不在乎名声,可周立功丢不起人,他是知书达理的,走州过县的,他得顾面子。他私下搞女人,而且这女人还是他堂妹,村里人的唾沫星都能把他淹死,他只能一走了之。她知道这么做有点缺德,是给周立功下套,可不下套她就逮不住周立功,她太爱他了,不想失去他。这点周立功应该理解,也应该谅解。再说了,她料定周立功不会长久在家乡待下去,将来一定会离开周家寨的。像他这样有学问的人咋能甘心一辈子窝在土坑里,别看他现在兴致勃勃地搞啥乡村改造,乡村是那么好改的?人老几辈子都过顺了,你改了人家还不习惯呢!总有他干不动干烦了的时候,到那时候他只能拍尻子走人。既然都是离开周家寨,那么周立功是自己走还是因她而走,结果是一样的,这不能说是她害了他吧?再说了,他走了也不是白走啊,从村里带走一个大姑娘,他不亏吧?
这些道理引娃都想好了,包括今天晚上的引诱步骤她都是精心设计好了的。可她根本就没有设计捉奸啊,咋会有人忽然从中间横插一杠子,在紧要关头搅了好事?
这人是单眼。单眼是给自己报仇呢。自从媳妇被周立功说跑了以后,他就对周立功恨得咬牙切齿,立志要报复。他曾经想猫在黑暗中砸周立功一砖头,让那狗肏的头破血流在炕上躺一年半载的。他把这想法给他爹说了,他爹骂他是猪头狗脑袋,说:“你也不想想,别人都知道咱家最怨恨周立功,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瓜子都知道是咱干的,人家明德堂有钱有势,收拾咱还不容易?你得用巧劲,咱不用暗地里弄,要弄就明着弄,寻一个光明正大的借口让他当众出丑,他就是再横也只能打了牙往肚里咽。”单眼说:“那咱到哪里去寻借口啊?”大头说:“周立功这么张狂,在村里磕磕碰碰的,总会惹下麻烦的,你把眼睛睁大盯着。”后来要演戏,单眼也混在里边,他是夜校的学员嘛。在排戏过程中他发现引娃跟周立功有猫腻,她总是黏在他身边,看周立功的眼神都不对,就觉得这事有些怪,于是告诉了他爹。其实引娃黏周立功大伙都是看见了的,不过别人不把这事往歪处想,认为那不过是妹妹给哥哥发嗲而已。可单眼父子不同,他们是盼望那两个人出丑的,自然把这事当作了出丑的苗头。大头一听眼睛发亮,跟儿子说:“俗话说得好啊,学堂戏坊骚情的地方,果然是这样,母狗都翘尾巴了公狗还有不上的?”单眼说:“他们可是兄妹啊,能弄这事儿吗?”大头说:“引娃是单荒了的小寡妇,她渴着呢!我也不能肯定他们一定会出事,可要是出了事那就是大丑事,保证叫周立功身败名裂!你要想报仇,你就得下苦功,牢牢把他们盯住了。”单眼记着他爹的话,从那以后每次排戏他后脑勺都长着眼睛,仔细观察着两个人的一举一动,就连他们晚上回家,他都要悄悄跟到家门口。今天晚上排练结束后,他听见了引娃要求加戏的话,因此出了祠堂门就没有走远,猫在一个玉米秆摞子后面窥视着祠堂。后来见两个人出来了,他也远远地跟到了寨外,在苜蓿地旁边的麦田里藏了起来,麦子半人高了,正好可以掩护他。当那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时,他激动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周立功,你也有今天!他从麦田里一跃而出,捡起他们的衣服狂奔而去。
单眼边跑边喊,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特别响亮,把很多人从睡梦里吵了起来。单眼飞快地穿越街道,跑到了周拴成家门口,把两件衣服团在一起,里面裹上一块料礓石,从院墙上扔了进去。单眼的做法很聪明,他不去捉奸,荒郊野外的,人家两个他一个,那不是找打吗?他只要抢了他们的衣服,把全村人喊起来,叫大家看到他们赤身裸体的,他们还有啥话说?为了保证这把火一定烧起来,这两个人的衣服必须交到周拴成手上,谁都知道周拴成跟他哥哥不和,跟他这个洋学生侄子更是别扭。
可惜单眼沉不住气,太着急了些,没等到两个人入港就跳了出来,只抢了两件外衣。
赤裸相对的周立功和引娃傻了眼。周立功一直迷迷瞪瞪的,他们是怎么抱在一起的,他的衣服是怎么脱掉的,他好像被人施了魔法,都不太清楚。刚才的惊吓让他清醒了,看到光着上身的引娃,他目瞪口呆。这是怎么回事呢,他怎么可能干这种荒唐事呢?
“跑吧,二哥,”引娃说,“咱们跑吧。”引娃虽然也惊讶,但她不慌张,设计好的事情被人打搅了,这让她懊恼,不过她觉得这未必不是好事。她原先打算并不想立即让村里人知道她们的私情,只由她私下里索勒周立功,可现在既然捂不住了,那索性就由它张扬吧,这会逼得周立功不得不立即离开周家寨,带着她私奔。
周立功慌里慌张地说:“好,我们走。”引娃一听高兴得差点跳起来,他不但说走,而且还说我们,可见他已经把她看成一家子了!不过引娃的高兴没有持续多久,周立功忽然停止脚步了。他想,我为什么要跑?我做什么了?我什么都没做呀,我这一跑反倒说不清了,让别人在背后污蔑我。
周立功不走了。引娃很失望,但她不敢过分执拗,怕周立功识破了她的用心。她说:“不走也行,这事我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