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清早,周立功还在做梦,听见他爹在院子里吆喝:“都起来了,初一起得早,全年都吃饱,初一不下炕,全年吃麸糠!”昨晚守岁差不多到天亮才睡,周立功这阵子还迷糊得很。周梁氏进来了,她系着围裙,显然是从灶房里来的,怀里抱着一堆衣服,她拍拍还在赖床的儿子说:“赶紧穿,还是热乎的。”周立功明白这是咋回事了,他立即爬起来踢里腾楞就把衣服穿上了,果然热乎乎的。看着儿子舒坦的样子周梁氏满脸笑容,小时候儿子冬天最怕起床了,从热乎乎的火炕上爬起来钻进冰凉的衣服里,他总是冻得龇牙咧嘴。为了儿子少受罪,她常常把他的棉衣拿到灶房里,借做饭的灶火给他烤热。自从儿子上学离家,周梁氏就再也没有机会给他烤衣服了,每年冬天她都惦记着儿子起床,经常坐在灶火前怅然若失。
周立功眼睛湿润了,看着两鬓斑白的母亲,他弯腰深深鞠了一个躬,说:“孩儿给母亲拜年了!”周梁氏觉得怪怪的,给老人拜年是要磕头的,哪有弯弯腰凑合的?不过虽然觉得别扭,她也没有质问,心想这大概是啥新礼节,老二是见过大世面的,他这么拜肯定有他的道理。她只是说:“我娃不敢乱了次序,你爹是一家之主,要先拜你爹!”
周立功走出房间。嚯,漫天的大雪纷纷扬扬,他爹正在院子里扫雪。老汉头上戴的斗笠落了厚厚一层雪,像顶了一座汉白玉宝塔。他过去换他爹,他爹说:“你干不惯这活,还是我来,你去收拾明德堂吧。”
周立功走进明德堂,他妈已经把先人供桌上的凉饭换成热饭了,他帮着把八仙桌和太师椅摆放好,这是为拜年做准备。祖宗三十晚上已经拜过了,今天是拜长辈。先是在家里拜自己的长辈,然后族里的小辈还要挨家挨户去拜同族的长辈。无论是拜哪个长辈,长辈都是要给压岁钱的。
周克文扫完雪回来,立即进屋换衣服。这老汉平时都是一身粗布衣衫,上身大襟袄,下身大裆裤,腰上缠腰带,腿上绑裹腿,头戴白布巾,脚踏黑布鞋,后领口别一根烟锅,跟一般乡下农民没啥区别,根本看不出他是前清秀才。可一到庄重场合,比如出席婚丧嫁娶,逢年过节,他都要改换行头。周克文并不认为这是耍派,而是守礼,穿啥衣服不是个人的小事,而是关乎敬天祀神的大事,马虎不得。今天他穿的是黑织贡呢棉袍,外罩一件羊毛坎肩,头戴黑礼帽,脚蹬棉窝鞋,手捧锃亮锃亮的水烟壶。人一出来,就端端正正地坐在太师椅上,一脸肃穆,等着子女拜年。
周立德不在家,周立功就是老大了,先由他拜,可周立功只给老人家鞠了一个躬,就退到一边去了,这让大家都很惊讶。周立言说:“二哥,你咋不磕头呢?”周立功说:“磕头是老风俗了,现在皇帝都打倒了,要移风易俗,文明的方式是鞠躬。”
这成啥事了?儿子竟然连老子都不肯拜!周克文气上心头了,但想着今天是大年初一,就忍住了。他问道:“今天过的是啥年?”周立功不知道他爹啥意思,说:“农历年啊。”“农历年又是啥年?”周克文紧接着问。周立功莫名其妙,说:“农历年就是旧历年嘛。”周克文说:“这就对了,既然是旧历年,那你就得按旧风俗办,等到过阳历年时你再给我鞠躬不迟。”
周立功没想到会被他爹套住,这个套又设得近乎胡搅蛮缠。他从事的乡村建设运动首先就是移风易俗,看来这改造旧风俗的事首先得从他们家开始。周立功正要辩解,他爹又说了:“皇帝打倒了,难道人伦也不要了?亏你还念了一肚子书。”
周立功说:“爹,你不能强迫人,现在都民国了!”
“民国又咋的!”周克文实在忍不住了,这话不就是说他老而无用了,跟不上时代了?他把水烟壶在八仙桌上蹾得咣咣响,说:“只要是中国人,啥时候都得按礼数行事。今天你这个头必须给我磕,我不为你敬我,为的是教你咋做人,不要以为读了几天洋书,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周立功的革新要从自家开始,坚决不磕头,周克文要教儿子人伦礼数,坚持一定要磕头,这爷俩大年初一就杠上了。
周立言觉得大过年的还惹老头子生气,二哥也太不该了,磕一个头又咋了,难道老爷子养大你不值你磕一个头吗?不过他没有这么说,他从屋外搬进一个蒲团来,放在周立功面前,笑着说:“我二哥没出过力,膝盖嫩,裤子也是料子的,地面脏,他跪不下去,我给你拿垫子了。”周梁氏也笑着说:“老二自小就干净惯了,蒲团我天天坐,上面一星灰尘都没有。”周立言拽拽周立功的衣角,给他使眼色,可周立功偏不顺着竿子爬。
周克文哼了一声,要是放在以往,他肯定一巴掌扇过去了,他的家教严着呢。可现在他老了,没有这个力气了,再说今天还是大年初一,出手打人不吉利。可是他也不能让,让了不光丢他的老脸,也惯了这小子的瞎脾气。他只能软缠硬磨了,说:“今天你要不给我磕头,咱就坐这里等你一天。”
周克文不走,大家谁也不敢走。周梁氏着急了,因为别家拜年的人随时都可能进来,要是让人看见不是笑话吗?特别是隔壁,叔伯兄弟的更是第一个要过来拜年的,要是让他们看见,更会幸灾乐祸了,这丑事不出半天就会传遍全寨子!她数说儿子:“你这娃咋这么犟呢,磕一个头就把你辱没了吗?一会儿别人见了丢脸不?”
周克文又哼了一声,说:“我就等别人来看呢,让大家见识一下天底下不拜父母的忤逆之子!”周克文之所以敢跟儿子赌这口气,正是心里有这个底,他估摸儿子担不起这个骂名。
没想到周立功今天真是吃了秤砣了,铁了心跟他老子顶牛,就是不拜。这时一直没吭声的春娥说话了,她挺着一个大肚子走到蒲团前扑通跪下,说:“二弟,我让肚子里的你侄子给你磕一个头,换你给咱爹磕一个头,行不?”说着她朝周立功磕了一个头。周立功傻了,春娥是双身子,弯腰磕头都极不方便,她一跪下就把棋将死了,周立功无论如何都不能僵持了,他赶紧把嫂子搀起来,说:“我拜我拜。”立即给周克文跪下,敷衍了事地磕了一个头。
大家都长舒一口气。
磕头的事刚刚了结,门外就传来脚步声,原来是周宝根来拜年了。周克文是老大,当然是周拴成的子女要先给大伯拜年。过来拜年的只有周宝根一个人,周立功就觉得奇怪,他问周宝根:“你引娃姐咋没来?”周梁氏给他使眼色,他浑然不觉。周宝根只好笑笑,说:“大伯你还没有给我压岁钱呢。”说着嬉皮笑脸地向周克文讨钱,向周梁氏讨核桃枣儿。周立功还是追着问,周宝根见躲不过去,就说:“她不在家呀。”周立功就更奇怪了:“这大过年的,她不在家待着又能跑到哪里去呢?”周宝根说:“你问问大伯大妈,他们知道的。”然后表情很不自然地离开了。
周立功赶紧问他妈,周梁氏叹了一口气说:“可怜见的,还能在哪里?就在黄龙塬的烂窑洞里。”周立功大吃一惊,大过年的,这么冷的天,咋能让她待在荒郊野外呢!周立功不知道缘由,周梁氏讲了出嫁女儿不能在婆家过年的风俗。
又是风俗!这简直是杀人!周立功很后悔刚才给他爹让步。他义愤填膺,说:“我二爸咋这么狠心?我把引娃接回来,住咱家!”
周梁氏吓得脸色煞白,她说:“我的爷,这可不敢,要能住妈前几年就让她住了,那是要招祸的!”
周立言说得委婉:“不光是招祸,咱二爸也不高兴,这是拿大耳刮子扇他的脸呢。”
“他不高兴又咋了,你们怕他我不怕他!”周立功梗着脖子说。
周克文又火了,他觉得这娃咋越来越不明事理了。他说:“书把你念瓜了?你就不想想,这家是你一个人的吗?”
周立功看了看大嫂和三弟,他们都在斜视自己。他不能再坚持了,否则就犯了众怒。
“我去看看她总可以吧?”周立功说。周克文虽然还在气头上,但他是通情达理的人,知道引娃的苦楚,是该有人看看去了。他们老两口不便出面,周立言和春娥未必愿意,只有这个二百五老二去最合适。事后隔壁要是找麻烦,他也好推脱:“那是洋书念坏了的人,不懂人情世故,咋能跟他计较呢?”
周克文点点头说:“叫你妈把蒸馍猪肉打点好,你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