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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1 / 1)


周拴成要卖地,周克文坐不住了。那是他们老周家的祖田,咋能随便卖呢?

可是他有啥办法呢?地是周拴成的,分家时就分给人家的,人家有权处置。要保住这块祖田,只有他去买,把它买到自己名下。可周克文知道这根本不可能,不是他买不起,而是周拴成压根就不会卖给自己!卖给他就等于周拴成拿大耳刮子抽自己的脸。周拴成是要强的人,他憋着劲要跟他哥一较高低,咋能把自己的地卖给对手,这不是自取其辱吗?况且这地还是他们周家的祖田,这不是叫他哥笑话自己是败家子吗?

周拴成跟周克文的梁子是分家时结下的。

早先他们兄弟俩还在一起过活的时候,周拴成就明里暗里地要求分家。那时周拴成结了婚还没有娃娃,周克文已经有两个儿子而且打算要送他们上学了,周拴成就觉得自己特别亏,养活老爹老妈不说了,还要帮别人养儿子。他自己闹,更撺掇他婆娘寻死觅活地闹。周牛娃被闹得没辙了,只好同意分家。

分家就是分家产,这要请中间人说话,关中习俗,这中间人一般是舅舅。那时麻脸老婆还在世,他娘家弟弟就过来当裁判了。这舅舅先不分财产却要先分人,就是先把两位老人的归属确定下来。按照乡间惯例,老人分家时一般归老小,这是因为父母一般最爱老小,中途分家时父母年纪都不大,还可以帮衬老小,帮他们干活带娃娃,而且他们还会把属于自己的那份财产带给老小。由于有这样的利益考虑,一般老小都会欢迎父母跟自己过活。

可事情到周拴成这里就不一样了。他老向他舅舅打听父母那份财产能分多少,舅舅不高兴了,说:“你到底是图钱财呢还是图亲情呢?就你家这些家底,分三份你还算不出来吗?”周拴成当然能算出来,他一算就知道这事情划不来。虽然眼前父母还能帮自己干些活,可很快就变成他养活他们了;虽然他们能带来一份财产,可他们一老就成药罐子了,三天两头得花钱,如果得一个急病立马死了倒好,最怕得一个慢性病,长期瘫痪卧床,看病花钱且不说了,就端屎端尿也把你累死!不要这两个累赘,虽然少分一些家产,可他无牵无挂挣回来的不会比这少。周拴成决计不要父母。

这让周牛娃老两口很伤心,也让周克文非常气愤。他教训弟弟:“百善孝为先,你咋是这么个货色!”周拴成回敬道:“我这个货色不好,你是好货你养老人吧。”

“当然!”周克文响亮地说。

当分家的契约一出来,周拴成差点气死。财产虽然是三分,可他们兄弟俩的加起来还不到全部家当的三分之一,其余大半留给了父母。他们舅舅的解释是,你们家以前根本就是穷光蛋,后来是我姐姐帮你们发了家,家产是你们父母这一辈子创下的,他们当然要拿大头。他们当年几乎是白手起家,你们现在也白手起家自己创业吧。周拴成当下就明白了,其实这不是父母拿大头,而是他哥拿了大头!自己算来算去没想到给别人算到名下了。

周拴成反悔了,要求奉养父母。周牛娃老两口也愿意,毕竟老小还小,他们总觉得对他还没有尽到义务。舅舅对周拴成说,这是你们兄弟俩的事,只要你哥同意就可以。

可周克文一口就回绝了,“不行!”他说,“我不是贪图财产,而是不放心父母落在一个没良心的人手里。”然后他数说父母:“你们咋这么没主见?你们不要说你们愿意,吃苦受罪你们认了,可我不愿意!你们生我养我,我有责任让你们享福,你们不享都不行!就跟着我,哪里都不去。”

就这样,周克文义正词严地把周家大部分财产纳入自己名下,周拴成一想这事就恨得牙痒痒。后来进一步的推究让周拴成觉得,这分家其实是一场阴谋,是他哥勾结他舅合伙算计了自己。为什么他舅违反常规,一开始不分财产先分人?一般分家都是先把财产平均分几份,然后由兄弟们自由挑选。这明显是设局诱骗他上当,他当时咋就没有看出来?当然村里也有人骂他活该,私心太重,可为人谁没有私心,他哥就没有私心?没有私心他为啥死活不把父母让出来,还不是为了图那份财产吗?只不过他的私心坦荡一些,他哥哥更狡猾,更虚伪,把私心说得比公心还好听。

正因为他哥得了一份大家产,才远远地把他甩在后面,以至于到现在他都赶不上。岂止赶不上,简直是越拉越远。

他因此痛恨他哥,也痛恨他舅,后来就跟他舅断了路,从此不再来往。

周拴成卖地的消息传出后,周克文提了一份点心到刘家沟去找财东刘奔头,向他订购那四亩祖田。刘奔头莫名其妙,他说:“你买你兄弟的地咋跑我这里订购了,我跟他有啥关系?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嘛,人家既没有委托我卖,我也没打算去买。”周克文把这里面的曲里拐弯解释了一遍,说这是请他帮忙,把那块地买下来,然后再转卖给他。刘奔头说:“这忙就算我愿意帮,我也不一定能够买到手啊,这卖地是卖者愿卖,买者愿买,谁也不能强买强卖。”

周克文说:“无非是价钱问题嘛,你出的价合他的心意了,他肯定卖。”周克文请刘奔头给那块地估个价。刘奔头熟悉那块地,他们是邻村的嘛,那不算是太好的地,稍微有点漫坡,蓄不住水。不过他还是报了一个高价:“三十块银圆吧。”

周克文知道刘奔头在敲诈他,那块地按时价顶多也就是十多块银圆,既然有求于人,他只得忍了。周克文说:“这样吧,我每亩地四十块向你订购,总可以吧。”

“要是有人出的价钱更高呢?这可是保不齐的事。”刘奔头说。

这狗肏的得寸进尺。周克文在心里咒骂刘奔头,可表面还是笑着说:“不会有我这么瓜的。”

“万一呢?”刘奔头说。看来他是秃子头上也要拔毛了。

钱周克文肯定是不会再加了,但刘奔头的话却提醒了他,买卖的事有时也会出意外,不排除有钱多得没处花的二杆子,一时气血蒙头,非摽着劲要买这地不可。周克文眼睛眨了几眨,一个主意想出来了。他对刘奔头说,“我有办法让别人都不跟你抢,你就放心吧。”

刘奔头还不甘心:“那可是你们周家的祖田,叫别人买去你可就后悔了!”

周克文捻着胡须笑着说:“你把心放到尻眼里吧。”

从刘家沟回来时周克文拐到了绛帐镇,在瓷器店买了一个带盖的小瓦罐,拿绳子系了提在手上,然后去肉铺买了一副猪下水装在里面。走在路上别人问他,他就说是打了酱油,引得别人一阵艳羡,说这财东的光景红火的,酱油拿瓦罐装呢。酱油是稀罕货,平常人家也就是逢年过节滴几点。

当晚后半夜,周克文扛上铁锨提上瓦罐,溜到那块祖田里,趁黑把猪下水埋到田中央,在土上面搁了三块核桃大的料礓石。忙完这一切,他早早把伙计们叫起来,指拨他们套牲口车水浇地。

周克文塬下的地都是水田,他自家掘了水井,装了畜力水车,这在周家寨是头一份。畜力水车劲头大,抽出来的水很有冲力,顺着渠道哗哗地灌起来,周克文提着铁锨在田里看水,一不小心水就冲决了畦子,淌到邻家的地里去了。那块地是漫坡,水借势而下,很快就把地皮浸湿了。昨晚挖土的痕迹顷刻被淹没了,只要水一干,谁也看不出这里有什么异样。

周克文立即把水改了回来,然后咒骂自己老了,不中用了,连水都看不住了。伙计们把他换了回来,安慰他:老虎都有打盹的时候。

第二天,周克文看见周拴成家的伙计百锁套车去绛帐镇卖粮,就尾随其后,趁机把他拽到一家饭馆,请他吃了一顿羊肉泡馍,然后跟他咬耳朵说了一阵话,百锁点着头把几块银圆揣在怀里,笑着离开了。

四天之后是看地的日子,要买地的人被周拴成带到了地头,大家要现场看地验地。看地验地是买地的必有程序,卖主介绍自己的田地,把它说得天花乱坠,买主知道这其中假多真少,必须现场验看,包括地形、地界、地的肥瘦,等等。

那天验地时周拴成带着伙计百锁,百锁扛着铁锨。地形只要拿眼睛看看就知道了,可地界就得动铁锨了,要刨出埋在土下的界石。至于勘验地的肥瘦就更费劲了,要在地里选几个点,拿铁锨铲下去,看熟土有多厚,更要看挖到多深碰到石头沙子,如果土层太浅那就是漏水田。

周拴成对自己的地有信心,这地虽然有些漫坡,但绝对是肥田,自己每年要给地里上一拃厚的粪,多年堆积起来,这土臭得连牛都不愿意下去犁地。当百锁在买主的指拨下这里那里铲土时,周拴成捏着一个紫砂茶壶站在田头细细品味龙井呢。忽然,地中央的买主们一声惊呼,失急忙慌跑到田埂上。

周拴成不知道发生了啥事,他喝问百锁:“咋啦?”

百锁惊慌失措,他招呼周拴成:“掌柜的,你来看,太……太岁!”

周拴成跑到跟前一看,啪地给了百锁一个巴掌,骂道:“叫你胡说八道!”周拴成气极了,在这关键时刻说不吉利的话,不是砸他的锅吗?要害死他嘛!

周拴成看到了凶险的一幕:一摊新鲜的肉体被铲了出来,阳光下似乎还在蠕动,没有皮肤,没有毛发,只有这孤零零的怪物……这确实是传说中的太岁!太岁是恶煞,谁碰上谁倒霉,人常说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可见大家对这恶物的避讳。

“哪里是太岁?”周拴成强压住内心的恐慌,对大家说,“一只死鸡,我让伙计埋在地里肥田呢。”

没人相信他的话,买主纷纷走了,这是凶田啊,谁敢买!

周拴成拽住了犹豫的刘奔头,刘奔头说我不要,你不要害我!周拴成央求他说,你多少给几个钱吧,这地就是你的了。

周拴成现在是没有退路了,这地是不能留了,留下要妨人的。趁这消息还没有传播出去,赶紧卖了,能得多少是多少。

最后刘奔头以每亩十元的价钱买入这四亩地,转手赚了一大把。

周克文拿到祖田后长舒一口气,尽管费尽周折,可他问心无愧。得知祖田最终落到周克文手中,周拴成又气又喜。气的是他的地转到了他哥名下,喜的是让这凶田妨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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