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底如何诅咒谩骂,旁人自是无从知晓。
赵老员外也并未对其穷追猛打,只是收回来目光,朝着高坐于太师椅上的太守微微拱手,笑呵呵地道:
“这燕岭镇之事,可谓干系重大至极。倘若任由那尸祸肆意蔓延开来,恐怕届时雍安城也难逃灾厄。”
此一番话语,引得左近这些个老谋深算、狡黠如狐的员外掌柜纷纷侧目。
赵老员外神色陡然一正,接着说道:“老夫虽年岁颇高,穿不得铁甲,提不动刀枪,然老夫也算略有家资。若大人有需,老夫自当竭尽全力,绝不推辞。”
话音落地,震得场中一时鸦雀无声。
便连那作了缩头乌龟的丁老爷子,也是眼皮子一抖,满脸惊讶地瞧了过去。
他们又何尝不知,太守大人派人将他们唤至府衙,不为别的,只为让他们忍痛割肉、慷慨解囊罢了。
可既然心知肚明,便又个个揣着明白装起糊涂。
孰料,这赵老员外也不知发了什么疯,先是跳出来将丁老爷子揭破老底,奚落一番。转而又向太守大人表了态。他这一表态倒也罢了,反倒又将矛头对准了场中众人。便是对准了众人也无妨,可反倒又要倒逼着他们一并表态。
是以,这帮子老狐狸们瞬间品出了其中滋味。于是,那刻意伪装的沉吟,此刻也被些许恼恨所更替。
高堂上。
本不知如何开口的鼠须小吏却是眼前一亮,赶紧将目光投向自己的上司…雍安太守。
可他却瞧见,太守大人只是抬了下眼皮子,仍旧是那副不温不火的模样。
小吏捏着鼠须略作思忖,一时之间竟难以猜透太守大人的心思。
十几息过后。
方闻太守大人缓缓开口,声音疲惫之中透着威严:“近些年来,天灾人祸连绵不断。便是今岁,一场洪水肆虐而过,那河阳郡不知有多少无辜百姓命丧黄泉。如今,尚有几万难民流离失所。在座诸位,有的是久居这雍安城的耆老,也有的是从河阳郡逃亡来的豪绅……须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语罢,又将目光在场中众人脸上一一扫过。
“本太守也不瞒诸位…眼下燕岭镇这番尸祸,已然失控。派去的众多衙役,也已尽数丧生于尸口之中…。”
此话犹如在深潭之中投下一块巨石,刹那间激起千层浪。
众人脸色齐齐大变,不少人更是心生惊惧。概因两地相距不远,稍有不慎,尸祸恐怕当真会波及城中,局势着实凶险万分。
………
此刻。
案几之上,摆着个青瓷茶盏,盏中琥珀色的茶水里,几缕青翠悠然游荡,随着微微摇动而上下沉浮。
太守缓缓端起茶盏,垂目轻呷一小口,接着又放下茶盏,再度恢复先前那副不温不火的模样。
茶乃是城中御品轩掌柜孝敬而来的上好之茶,因量少而珍稀,即便是有钱也难以购得。搁在往日,须得静下心来,邀三两好友,细细品味方为妙事。
可眼下,众人又哪有品茶的兴致?早被太守大人的一番言论吓得心神大乱。
毕竟,这人往往对他人的生死漠不关心,可一旦关乎自身,那便截然不同了。
坐于前排的,是个面皮白净、衣衫华丽的富态男人。绸缎裹着那一身肥肉,自打屁股挨着凳子,便一直默不作声,只管眯着眼品茶。
如今,竟是眉头紧皱,神色间隐约透着几分怀疑与忧虑。
而周遭众人虽惊惧,却又相互观望,无人敢冒头。
张大海犹豫再三,方才抬眼望向太守大人,皱眉问道:“大人方才所言,前往燕岭镇的诸多衙役尽数死于尸口之中,此事可是当真?”
太守瞥了他一眼,微微颔首。
“不错。”
可接下来又话锋一转。
“尸祸起于昨夜,或许动乱当中,有人逃了出来,也未可知……”。
张大海眉头一跳,忙道。
“既如此,大人可有派遣人手,前去救人?”
太守轻敲案几,脸色一沉道:“娘希匹的,府衙里的捕快大多折在了燕岭镇,如今已是伤筋动骨。本大人便是想要增援救人,一时间又哪儿去抽得出足够的人手。”
说着,转向身侧小吏。
“如今城中尚有多少人手可用!”
那鼠须小吏心底忐忑,依旧老实答道:“禀大人,已不足五百人……”。
太守闻言,虽早已知晓情况,却耐不住又骂了句娘希匹。
末了,将目光投向堂下众人。
“府衙人手不足,须得招募些儿青壮。只是么……。”
场中众人心头一惊,暗道声来了。
果然。
便听太守缓声说道:“这招募人手之事,耗费银钱着实不少。可府库空虚呐,如今,也唯有倚仗诸位出些力了。不过,这银子不白给,待除了那燕岭镇的尸祸,诸位也皆有功劳赏赐嘛。”
一番话说完,场面再度陷入沉寂。
那张大海脸上肥肉一颤,似乎在权衡利弊。周遭的掌柜员外也是眼神闪烁,默然不语。
空口白牙,没个证据,就想让他们心甘情愿掏出真金白银,世上哪有这般便宜的道理。
至于那劳什子的赏赐,不过一句口头上的许诺罢了,这些个老狐狸又怎会信了这话。
然而,就在此时,旁边冷不防跳出一人,众人定睛瞧去,皆面露惊异之色。
但见这突然冒出头来的,并非那赵老员外,竟是城西棺材铺的丁老爷子。
这位时常流连于勾栏瓦舍的老色胚颤颤巍巍地向前挪了两步,那生满老人斑的面容之上,神色极为凝重。
“老朽虚度了这许多年岁,在这雍安城也还算略有薄名。此事关涉到城中数万百姓的身家性命,老朽甘愿拿出一百两银子来。”
说着,满脸肉疼从衣袖取出一张银票丢下,便拱手作揖:“哎,昨夜家中那刚满三周岁的小儿染了风寒,老朽得赶紧赶回去,这便告辞了。”
撂下这句话,也不理傻了眼的众人,匆匆从府衙议事厅绕到后门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