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为七省门户,关系全局,应建置行省”——在福州去世——“遗恨平生,不能瞑目”——予谥“文襄”——“城中巷哭失声”
谅山大捷的消息传到福州,左宗棠十分兴奋,福建前线的将士和全省人民也都欢欣鼓舞。可是这种兴奋、欢欣的情绪没有能持续多久,接着就传来朝廷下诏停战撤兵的消息,又使左宗棠惊诧万分。他和投降派斗争了许多年,对他们的伎俩也有所了解,但是在大胜之后却妥协投降,却是万难料到的事。他坚决反对轻率议和和撤兵,对事态的发展气愤不已。虽然知道自己的话朝廷已不会听,但仍然要尽最后一次努力,试图阻止议和和撤兵,改变局势,虽则可能是一次徒劳。
他立即上密奏给朝廷说:“要盟宜慎,防兵难撤。……用兵之道,宜防尔诈我虞;驭夷之方,贵在有备无患。法国自逞兵以来,忽战忽和,反复无常,不可信任。去年签订《简明条约》,旋又毁约挑衅,观音桥之战反诬赖为我先开,威胁恐吓,无所不至。现在又请议和,怎可轻信?目前沿海沿边各省,经过惨淡经营,防务已稍微周密;今在战胜之余,又轻率议和,日后办理洋务,势必更为困难。”
左宗棠也知道和议既已签订,要改约势必很困难,不得已退而求其次,又补充说:“前约(《中法简明条约》)已置越南度外,而新失之基隆、澎湖必当归还,然后可许。”要求朝廷至少要收复基隆、澎湖,多少挽回一点损失。
这道奏折上去,并没有下文,这也是意料中事。但是后来清廷在订立细约中,坚持要回了基隆和澎湖,总算是采纳了一点左宗棠和主战派的要求。虽然这道奏折的主要目的——阻止议和和撤兵没有达到,但它揭露了法国侵略者的狡诈和阴谋,指明了我沿海沿边已有较周密的防务,抨击了投降派的卖国行为,也批评了清朝廷支持投降派的错误,左宗棠的坚定的爱国立场和直言无讳的勇气,博得了主战派和全国人民的衷心拥戴。
左宗棠上密奏后的第三天,三月初七日,李鸿章与法国公使巴德诺(Jules Patengtre)正在天津商谈条约的最后内容,根据巴黎草约逐条核定,修改增补。全国人民本来都陶醉在谅山—镇南关大捷的喜讯中,这时忽然听到议和投降的消息,如同一盆冷水从头顶上浇下来,顿时反法、反和议的情绪和言论高涨。但是封建时代的人民对国家大事毫无发言的权利,尽管他们义愤填膺,清朝廷全不把他们放在心上。于是有一些人把希望寄托在主战派主帅左宗棠的身上。
张之洞的消息比较灵通,他得知李鸿章秉承慈禧的意旨,正在天津搞和议阴谋,自己虽然是两广总督、名倾朝野的大员,但在强大的投降势力面前,仍然感到“人微言轻”,只有左宗棠这样威扬中外的功勋元老,才是举足轻重、影响大局的人物。三月十七日,他打电报给左宗棠,要求他出面为国家主持正义,急图补救,电文说:
闻中法详细约款十条,日内即将画押,无非有利于法,有害我华之事。我虽已一再上奏劝阻,但初则反遭切责,后则不予理睬,人微言轻,无术挽救。若再草草画押,后悔曷追?公有回天之力,幸速图之,但勿道洞言。
左宗棠的密奏已经递上去20天了,迄今并无回音。张之洞和其他主战人士以为左宗棠有回天之力,还寄希望于他一人。其实左宗棠何尝有回天之术?“天”掌握在慈禧手中,慈禧现在和李鸿章上下相呼应,沆瀣一气。他们都极端害怕与外国作战,他们认为,只要一战,大局就将不可收拾,慈禧的金銮宝座就坐不牢,又将重演逃出京师的闹剧了。他们已完全丧失了对国家、对民族的信心,谁去进谏,也听不进去了。
宗棠回想在离京前向慈禧告辞时,慈禧义愤填膺地向他表示支持主战的一幕,简直是一场骗局。但他此时已无可奈何,只能唉声叹气而已。
投降派的势力如此之大,张之洞以两广总督的身份,不仅说话不管用,自感“人微言轻”,而要求左宗棠说话,还要“勿道洞言”,请他保密,别泄露了他的“主谋”,以免遭到报复,可见投降派当时的凶焰,他们对异己分子将会采取恶毒的手段。
事实确是这样。他们最痛恨的是左宗棠。李鸿章在塞防与海防之争中,输给了左宗棠,早已憋了一口恶气。但他深体圣意,知道慈禧要保全左宗棠,所以对宗棠还不敢也不能直接下手,但是对他的部下却要下手了,这至少也能使宗棠气个半死。首先开刀的是王德榜。王德榜是宗棠亲自派往中越边境抗法的,如今王德榜打了胜仗,立了功,却遭到朝廷的革职,这的确使左宗棠十分气愤和伤感。他伤感的不单是为王德榜个人的厄运和不公正的待遇,更伤感的是,朝廷是非不分、邪恶横行。贪生怕死、庸懦谄佞之徒当权,正直爱国的人反受排斥打击,如此下去,势将伊于胡底?想想国家前途,确实令人寒心。
投降派的毒手不仅施之于中越前线的王德榜,同时又转移到台湾的刘璈。上年基隆失守,刘璈直接向左宗棠禀报,使巡抚刘铭传受到朝廷斥责,刘铭传早已恨之入骨。现在投降派得势,老靠山李鸿章炙手可热,正是报复的时机。
同治十一年三四月间,台湾有一名包办洋药厘金董事叫陈郁堂,侵吞了鹿港厘金四万余两,提审不到,刘铭传就给刘璈安上一个罪名,说是因他包庇,并且和陈郁堂通同作弊。包庇罪是很容易给人加上去的,只要不许被告说话,也无须罪证。本来这类案件应交由闽浙总督审理,李鸿章恐怕杨昌濬会主持公道,因而在朝中耍了花招,专派大员前来查办,结果是刘璈有冤无处申,遭到革职、籍没家产,还定下死罪(斩监候),后来改为流放黑龙江。
刘璈字凤翔,号兰洲,湖南岳阳人,以前跟随左宗棠西征新疆,立下功劳。他精明强悍,是一位爱国者。光绪七年(1881年)任台南道道员。中法战争期间,坚守台南,法军始终不敢进犯。就在他被查办的前几个月,法军舰队停泊在安平海面,舰队司令通过英国领事约他去舰上会见,意思无非是欲加以威胁、恫吓,不战而占领台南。他的部下劝他不要前往,以免上敌人圈套,他却认为必须去,如不去,敌人必以他为胆怯,他岂是胆小怕死的人!
他在去法舰之前,预先做了布置,叮嘱守将说:“如果有警,立即开炮轰击法舰,切不要考虑我个人的安危。”
他登上法舰与法军司令会见后,法军司令果然威吓他说:“台南城小兵弱,你们怎能抵挡我军进攻?”
刘璈傲然回答道:“今日相见,不谈军事问题。至于城小兵弱之说,城譬如土,兵譬如纸,唯有民心强劲如铁。我们万众一心,何畏你区区法军!”
法司令无言可答。刘璈喝足了法国香槟,尽醉而归,台湾人传为美谈,对刘璈也格外尊重。台湾人民见到刘璈遭受投降派的打击,蒙冤含屈,无不痛心疾首。台湾史传详细记载了这一冤案,大书:“士论冤之。”(连横:《台湾通史·刘璈列传》)打击刘璈,实际也是打击左宗棠。宗棠心里自然明白,但他权不在手,加之老病侵寻,也无能为力了。
光绪十一年四月二十七日(1885年6月4日),李鸿章和巴德诺在天津签订了屈辱的《中法会订越南条约十款》,承认越南为法国的保护国,给予法国在广西、云南通商的特权,包括减税等利益,规定以后中国在这两省修筑铁路时,要与法国协商会办。由于法军在战场上战败,没有索取“赔款”,并答应从基隆和澎湖撤兵,投降派认为面子上已过得去,条约立即得到清廷和慈禧的批准。
这项条约不仅不敢抗议,而且公然承认法国占领越南,又打开中国西南大门,使法国人得以长驱直入。这项屈辱的条约是在战场上取得了胜利之后签订的,真是世界外交史上的奇闻!
中法和约的签订,是对左宗棠的一个重大打击。他闻讯后悲愤无比,但回天乏术,无可奈何。他以古稀之年、多病之身,来到抗法前线,全凭着一股爱国热忱,而今战事已经结束了,屈辱的条约已签订了。投降派不但不以为耻,反而气焰嚣张。他的两员抗法部将却遭到不白之冤,种种事实无不使他痛心疾首。
他原是奉命来闽督办福建军务、抵抗法军侵略的,现在法战已了,留在福建没有必要了,加之他的身体也愈来愈坏,精神上的打击更使他疲惫不堪。五月初七日,即中法条约签订后10日,他上疏请求回京复命,并恳求开缺回里治病。朝廷赏假一月,但未准许开缺。
当时他的病势已很严重,他曾描述自己的健康情况:“自到福建以来,食少事烦,羸瘦不堪;手腕颤摇,难以握笔,批阅文件,万分吃力;时间稍长,即感心神彷徨无主,头晕眼花。有时浑身痛痒,并经常咯血;偶尔行动,即气喘腰痛。”
六月初十夜间,忽然痰涌上来,气喘不已,手足抽搐,昏迷过去。医生赶紧进药急救,经过一个多小时,才苏醒过来。
他自知在世的日子不多了,思前想后,国家仍如此积弱,许多曾想要办的事都没有来得及力,于是竭尽最后一点衰微的精力,将所考虑到的有关国计民生的重要问题,向朝廷做最后一次建议。六月间他一连上了几道奏疏,提出“专设海防大臣”等问题。由于在中法战争中,南、北洋水师不予支援,各省督抚也各自为政,以致海战未能取胜。因此他建议统一海防事权,由海防大臣全权管理,“驻扎长江,南控闽越,北卫畿辅”。他还建议:兴办电报和加强造船事业,改善营制,严格军队训练,振奋士气。还有:必须加紧修建铁路,不仅有利于军事,对民用也极重要。他提出了具体的建议:先兴建由清江浦(运河的一个重要码头,现为清江市)至通州(通县)的南北铁路干线,可由官招商股试办。以后再修建横贯东西的铁路干线,以沟通大西北与内地的联系。这些都是他第一次来福州时就曾考虑的问题,只是那一次来去匆匆,想办的事都没有办,20年转瞬过去了,许多重要的事情至今也没有办好。
他还有一件最关心的事:加强台湾的防务。他说:“台湾孤注大洋,为七省门户,关系全局。”建议将福建巡抚移驻台湾,“以资镇摄”。并进一步提出:应将台湾改建行省。台湾不仅为海防要地,而且物产富饶,每年收入超过广西、贵州等省,“自然之利,不可因循废弃”,前途大有可为。
他在遗折中最后说:“凡铁路、矿物、船炮各政应及早举行,以策富强之效,上下一心,实事求是,则臣虽死之日,犹生之年。”
他爱国家、爱人民,坚忠执着,至死不渝,令人想起诸葛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真是: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清朝廷采纳了他的部分意见,光绪十一年九月初五日,他去世后一个多月,朝廷下令台湾开置行省。又过了若干年,南北铁路干线建成,电讯网络、船炮厂矿陆续发展起来,海防以至全部防务都由专司负责,但那已是遥远的事,他已经来不及见了。
他的病势愈加沉重,再一次奏请开缺回籍。七月初四日,朝廷批准了他的请求,下达谕旨:“览奏病情,殊深廑念。自应俯如所请。左宗棠著准其交卸差使,不必拘定假期,回籍安心调理。该大学士夙著勋勤,于吏治戎机,久深阅历,如有所见,仍著随时奏闻,用备采择。一俟病体稍痊,即行来京供职。”
光绪十一年七月二十七日(1885年9月5日),台风袭击福州,接着下起了倾盆大雨,左宗棠已处于弥留时刻。他口授遗疏,由儿子在榻前记录下来:
此次越南和战,实中国强弱一大关键,臣督师南下,迄未大伸挞伐,张我国威,遗恨平生,不能瞑目!
他怀着满腔爱国热忱,南下抗法,结果是一纸屈辱的和约,他能瞑目吗?他已经陷于昏迷状态了,突然他醒过来,眼前似乎出现一道光明,恍惚回到柳庄门前,正在和周夫人、全家为灾民施粥施药,眼望着灾民一群群走过去,心头充满着同情和叹息;忽然又回到了那间梧塘书屋,白发苍苍的祖父在教他咿咿呀呀念书。然而,刹那间一切都过去了,病榻前儿子和亲人们听见他低声喃喃自语:“哦哦!出队!出队!我还要打。这个天下他们不要,我还要。我从南打到北,从西打到东,我要打,皇上也奈何不得……”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那双目光炯炯的眼睛阖上了,他停止了呼吸,告别了曾经生活、战斗七十四个年头的人世。
福州城经历了一整天的狂风暴雨,那天晚上,城东北角崩裂两丈多宽,城下居民却未受到损害。大雨下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居民得到了噩耗,街巷中一片哭声。一位署名“采樵山人”的福建士人记录下当时情形说:“全城百姓一闻宫保噩耗,无不扼腕深嗟,皆谓朝廷失一良将,吾闽亦失一长城。”
朝廷得到遗疏后,皇上震悼,下谕说:
大学士左宗棠学问优长,经济闳远,秉性廉正,莅事忠诚。由举人兵部郎中带兵剿贼,迭著战功。蒙文宗显皇帝特达之知,擢升卿寺。同治年间,剿平发逆及回捻各匪,懋建勋劳。穆宗毅皇帝深资倚任,畀以疆寄,洊陟兼圻,授为钦差大臣,督办陕甘军务。运筹决胜,克奏肤功,简任纶扉,优加异数。朕御极后,特命督师出关,肃清边圉,底定回疆,厥功尤伟。加恩由一等伯晋为二等侯。宣召来京,管理兵部事务,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并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上行走。竭诚赞画,悉协机宜。旋任两江总督,尽心民事,裨益地方,扬厉中外,恪矢公忠,洵能始终如一。上年命往督办福建军务,劳瘁不辞。前因患病,吁恳开缺,叠经赏假,并准其交卸差使,回籍安心调理。方冀医治就痊,长承恩眷,讵意未及就道,遽尔溘逝。披阅遗疏,震悼良深。左宗棠着追赠太傅,照大学士例赐恤,赏银三千两治丧,由福建藩库给发。赐祭一坛,派古尼音布前往致祭。加恩予谥“文襄”,入祀京师昭忠祠、贤良祠,并于湖南原籍及立功省分建立专祠。其生平政绩事实,宣付史馆。任内一切处分,悉予开复。应得恤典,该衙门察例具奏。灵柩回籍时,着沿途地方官妥为照料。
1 9 8 5年重修的左宗棠墓
清朝廷在左宗棠生前重用他,死后也备加恩恤。照例未中进士、入词林者,逝后谥号不能用“文”字,谥以“文襄”是特恩。左宗棠的儿孙也一一受赐恤。
九月初八日,朝廷派来的特使、新任福州将军古尼音布(字子清)代行御祭。随后灵柩出发,送回湖南原籍。出殡之日,《申报》记载:“送葬者自督抚、将军、学政、司道各宪之下,均徒步徐行,闽人士感公恩德,一律闭门罢市,且罔不泣下沾襟。自皇华馆至南台,沿路张结素幔,排列香案。绅士及正谊书院肄业生皆在南台中亭路祭。远近观者,如海如山,路为之塞。是非公德泽及人,曷克令人爱慕如此!”
左宗棠逝世的消息传到江浙关陇新等地,人民都很伤感,“如失所亲”。次年安葬在长沙郊外善化八都杨梅河柏竹塘之阳。左宗棠生前曾有一愿望,死后与诒端夫人同穴。但因他的葬礼规格高,周夫人墓地狭隘,只得另觅新址,他的这一遗愿没有能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