戆直的脾气——受同僚揶揄排斥——得罪了慈禧太后
光绪七年(1881年)正月二十六日左宗棠抵达京师,次日即陛见皇上、皇太后。两宫太后对他为国忧劳二十余年,慰勉有加。他上次来京陛见是同治七年(1868年)八月,距今又已13年了。慈安太后看到他已衰老许多,念他多年在塞外戎马驰驱,不觉掉下泪来。左宗棠也深为感动。太后勉励他说:今后担子仍很重,国事全赖诸王公大臣襄赞。左宗棠自顾衰病,何堪当此重任,但回答说不敢不勉。
二十九日太后又召见,命他以大学士入值军机(即任军机大臣),并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外交),兼管理兵部事务,从而参与了清政府中央决策机构,对内政、外交、军事都有发言权,清朝廷对他也真可谓“优礼有加”了。
这次是他第五次来京师,年轻时来京赶考,三次落第,那种灰溜溜的情景,现在想起仍不免心酸。第四次来京时已是方面大员了,但仍比不上现在拜相封侯、立功回朝的荣耀,又进了军机,参与国家重大决策,人家看他真是位极人臣,名位权势在汉人中无以复加了。但他自己对调回京师,则满腔不情愿。他接到诏书后,就深知这是朝廷准备与俄国妥协了,召他回京,明显是怕他在边疆“惹祸”,破坏了妥协。虽然诏书说是世事维艰,要召他这位老于兵事之大臣以备朝廷顾问,这明明是一片假话,他到京之前,条约已签订,俄事已了结,还有什么兵事可咨顾问呢?
另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他以一汉人,身拥重兵,在边疆立下大功,海内外享有崇高的声望,自然免不了遭到清廷的疑忌。各种敌对势力也会造谣攻击,对此他是早有所警惕的。早在一年多前,他奏荐刘锦棠帮办新疆军务时,就因俄国人忌妒刘锦棠,造谣中伤,特地在奏中说:“古云,‘盗憎主人’,固无足怪。惟威名日播,疑谤易滋,无以寒远人之胆。又:‘飞鸟未尽,良弓已藏’,足隳任事之气。”
他为刘锦棠说话,实则也是对自己处境的担心。他的威名远高于刘锦棠,疑谤自然更甚。虽然年事已高,清廷对他仍不能完全放心。廷臣中也有忌妒挑拨、放出冷箭的人,如李鸿章早就攻击他,在给刘铭传的信中,说他拥重兵巨饷,“又当新疆人所不争之地,饰词欲战,不顾国家全局,稍通今古者,皆识其奸伪”。是明显诬陷他要造反了。李鸿章的攻击当然会传播开来。不管怎样,清廷认为是到了“飞鸟尽,良弓藏”的时候了,因此立即将他调回北京,解除了他的兵权,从此做一名顾问罢了。
他对此是有思想准备的。离哈密前他给儿子的信中说明了今后的打算:“陛见后当自陈衰病,请开阁缺,以闲散备顾问,终老京师。”他预料今后不大可能有所作为,准备在京师养老了。
京师是帝王之都,又是一番气象。朝廷中的礼仪规矩、繁文缛节,却也远非外地所可比拟。左宗棠在外地是地方大员,想说什么,干什么,到哪里去,会见什么人,都自由自在。在京师呢,上有皇上、皇太后、诸位王爷,和他平起平坐的还有各大臣,多是些拉帮结派的人,一言一动都要谨慎小心。他到京师的第二天,在进宫陛见时,就遇到一件出乎意料的、不愉快的事情:太监们向他索取宫门费,否则就不让进宫。
晚年的慈禧太后
慈禧太后一向宠信太监,太监头子如李莲英、安得海红极一时,他们贪婪需索,无所不至。外地大员入京陛见,太监们照例要索取宫门费,如果不遂所欲,就会惹出许多麻烦。慈禧是知道这种情况的,她认为太监当差清苦,搞点钱是理所当然,对此不闻不问。曾国藩、彭玉麟都是清官,但是到了宫门前,也只得低头,照付宫门费。只有左宗棠,虽然早已风闻这项陋规,但亲临其境,却十分不能理解。
他在外任督抚多年,生活清廉,薪俸大部分捐助给人,还亲手惩办过许多贪官污吏;没想到头一天入宫,在皇帝眼皮底下竟发生这类贪污索贿事件。他不仅不给宫门费,还当着太监们大发脾气,说:“我一生出入百万军中,从没有人敢阻拦我。哪里认识你们这些鼠辈!我几个廉俸,自己花还不够,哪来的钱给你们!你们既不让我见皇上,我只好回西北去吧。”
他转身要走,太监们倒慌了,也不知他来头多大,倒反而请他进宫。他余怒未息,还口口声声说要交内务府惩戒。
太监们害怕了,只得禀告慈禧,请求包庇,慈禧听了笑了笑说:“你们也太不自量了,怎么找上他。这个人功劳大,性情戆直,先帝对他尚且优容,我有什么法子,你们自己去求求他好了。”
他初到京师,就取得了一项胜利;但是这次小小的胜利,却注定了他后来在朝廷中的失意,以致终被排斥。
当然,这样戆直的脾气不会受官僚们的欢迎,因为功劳大,威望高,所以两宫太后还是优容他。在王公大臣中,醇亲王奕 也很尊重他,每次听到他来,醇王必先在仪门内等候;每当他进内宫门,醇王总让他先行,待他真是特殊优礼了。
朝中正派的人也很尊重左宗棠,翁同龢就是如此。翁同龢,字叔平,常熟人,咸丰六年(丙辰)状元,授修撰,后来入军机。他也是一位著名的书法家。左宗棠抵京后几天,翁同龢即去拜访,二人一见如故。翁同龢在日记中记载说:“访晤左季高相国长谈,初次识面,其豪迈之气,俯视一世。”以后他们过从甚密,翁同龢对左宗棠的议论和见解都十分倾服。
清政府中的大小官员,大多是见了西方人就点头哈腰,连气也不敢出。外国人仗着船坚炮利,一向不把中国官员放在眼里,即使在王公大臣面前,也时露骄倨之态。左宗棠在总理衙门行走,经常要接待外国人,他一向是以礼相待,不亢不卑,但也不能容许外国人骄倨无理。
有一次,醇王、左宗棠和英公使威妥玛会谈。威先到,就高踞上坐,也不知是他不懂礼节,还是有意如此。左宗棠随后也到了,看到这情状,就怒气冲冲地向威使说:“这个上座是醇王爷坐的,就是我也只能坐下面的位子。你应该坐到你该坐的位子上。”威妥玛面红耳赤,只得易位而坐。
还有一次,左宗棠约威妥玛到总理衙门谈些事,并设便宴招待。翁同龢也在座。第二天他在日记中记载说:“左相谈次有风棱,差壮中朝之气。”显然他平日对那班大臣们在外国人面前低声下气的情景,也是敢怒而不敢言的。
翁同龢是一位正直、爱国的学者,朝中同僚们却并不都和他一样,大多是些玩弄权术的官僚政客,既善于窥伺皇太后和王爷们的意图,也熟谙营私、倾轧等一套伎俩。当初他们对左宗棠的功劳勋望也有些畏忌,及至看到他那耿直的脾气,简直近于“傻”,闻名不如见面,于是敬而远之。
左宗棠对于官场习气似乎一概不懂,也不和朝中有权势的官员结纳,对朝政又直言不讳,不免得罪了很多人,招来许多怨诽。他多年来一直在外领兵打仗,对朝廷中礼仪、规矩,那一套套繁文缛节,既不熟悉,也不愿下功夫学习,不免弄出一些失礼的举止,这又成为同僚们的笑柄。
两位亲王中,醇王对他不错,恭王奕待他则不怎样。奕本来也是重视起用汉人的,但那是在内乱频仍、外敌压境的时候,现在他认为已松了一口气。当中俄《伊犁条约》签订之前,廷中官员意见,等左宗棠抵京后再作决定,奕却不以为然,他急于达成和约,并不愿听取左宗棠的意见,匆匆就将和约签
订了。因为左宗棠功勋和威望高,面子上仍要敷衍,但对左宗棠入朝后和朝臣格格不入、独行其是的态度,加之又不懂朝中礼仪,却很不满意。因为左宗棠是三朝元老,不便随意加以斥责,这也使他很伤脑筋。
清朝廷规矩是,军机大臣上朝时,只有领班的一人上奏,通常是王爷领头说话,其余的人不能随便发言,只有皇上或太后问到时,才敢奏对。如果随便开口,既失了礼仪,领班王爷也会不高兴。左宗棠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往往越次发言,也不知是他不懂规矩,还是年老控制不住老脾气的缘故。有一次他越次请求给部将王德榜差使,太后对他不讲规矩,心里不高兴,但念是功勋老臣,给他面子,同意了。恭王却已满肚皮不高兴。下朝之后,在军机处议论,左宗棠仍不识趣,又提出让王德榜上朝谢恩。恭王实在忍不住了,慢吞吞地满含着嘲讽说:“且等诏书下来再说吧!”朝廷规矩,皇上面允只是初步,要等诏书下来,才能上殿谢恩的。这些规矩,左宗棠也全不懂。
军机处有一位满大臣宝鋆,很看不上左宗棠,趁此教训他说:“这里的规矩,凡事都要跟着王爷走。上头不问及我们,我们不要开口。”无奈左宗棠的脾气不容易改,他的性格不是愿意事无巨细都听命于人的。
还有一次,李鸿章为永定河堤防工程上了一道奏折,廷臣知道左宗棠在外搞过水利,比较内行,特找他来讨论。他对水利很有兴趣,马上就要上工地去察看。他这种勇于任事、办事急如星火的认真态度,应该说是难能可贵的。不料恭王和同僚们都很惊讶,面露不解之色。恭王又慢吞吞地说:“不等奏准,就匆忙出京,若是太后问起来,我将如何对答呢?”左宗棠却没有料到有此一问,他反问道:“然则我们一举一动都得奏准么?”恭王说:“在朝廷中,就得这样办!”给他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钉子。
在朝廷中,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必须十分谨慎。礼仪虽看似小事,有时却也会成为大问题,至于说错了话,可以惹出大祸。那年三月出了一件大事,左宗棠也因之闯了一个“大祸”。初十日早朝,慈禧太后因新病初愈,在宫内休息,只慈安一人临朝。及到傍晚时分,忽然宫中传来消息,慈安太后驾崩。大臣们都赶到朝房,听候传旨,大家静静坐着,谁也不敢多讲话。
只有左宗棠又忍不住了,他对这件突如其来的消息实在感到惊异,就和同僚们说:“今早见到安圣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晏驾了?我就不相信。”大臣们听了都失色,恭王赶紧叫他不要说下去。他说话声音素来高,已给太监们听到了,立即报告慈禧。原来东西太后共同垂帘听政,表面上和好,慈安太后是正宫(东宫),名位比慈禧高,为人正派,待人也好,受到臣子们爱戴,慈禧一直嫉妒在心。慈安的暴死是一宗疑案,有人传说慈禧为了独掌大权,在慈安食物中下了毒。不管怎样,左宗棠在朝臣中莽莽撞撞,说出这种大惊小怪的话,必然会遭到慈禧的疑忌,他在京师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