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公柳“浓荫如幄,枝拂云霄,连绵数千里”——“两行秦树直,万点蜀山尖”——“九原谁为起斯人”
新疆全境已经回归祖国版图,左宗棠也已离开西北了,他永远不会再回西北来了,西北人民怀念他。他在西北的事迹也已写完,但是还有一件值得大书特书的,他在荒凉的西北留下了一片美丽而壮观的景色,即世所艳称的“左公柳”。
左宗棠素来重视植树,特别是来到西北后,看到遍处是荒山秃岭,戈壁沙漠,愈益感到植树的重要。西北干旱缺水,人民生活穷苦,燃料缺乏,更滥施砍伐,所以种树、养树都极端困难。左宗棠下了决心,以西征将士为主,由地方官民大力协助,在甘肃、青海、宁夏、新疆的广大地区普遍种树,定下严格的奖惩办法,植苗者还要负责浇水、成活,因此取得了很大成功。所植树种除少数经济作物如桑树外,多数是易于长活成林的柳、杨、榆树等。据光绪六年的部分统计,由陕西长武至甘肃会宁县东门外止,约六百里,共种植成活树26.4万余株;其他各地如安定、环县、会宁、平番、狄道、大通等州县的零星统计,共种树成活三四十万株。加上河西走廊和新疆所种树,当在一二百万株以上,这在当时干旱缺水的西北,已是蔚然可观的成绩了。
左宗棠还特别重视在官道两旁植树,由潼关往西,经边界的长武,通过泾州、平凉、兰州,穿过河西走廊,西出玉门、安西,直达哈密、乌鲁木齐以西,是一条长达三四千里的官道,也是西征军行军,运输粮秣、装备的必经要道,也是来往行人客商的通道。这是一条不宽的土路,有些地段要通过高山峻岭,有些则要通过戈壁沙漠。
西北的风沙是有名的,不要说是土路,就是城堡也能被风沙淹没。如靠近戈壁的安西州,多年来飞沙堆积,到同治年间州城东西两面已与城墙齐平。左宗棠命守城官兵、民夫由城堞逐渐开掘,直到城根,将黄沙掘净,下了大功夫。又如哈密到吐鲁番有一段官道,风沙特别厉害,当地人称为“妖风”。“妖风”一来,沙石俱飞,有时人马都被风卷走,无踪无影。正如唐人岑参诗云:“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关内风沙虽小些,但道路也常被风沙埋没,行旅不便,所以保护这条通道至关重要。不仅军事上急需,也对便利商民来往、促进各地贸易交流有重要作用。道旁和山坡植树可以防护风沙,保护路面,巩固路基,防止水土流失,当然还有调节气候、改善景观、行人驼马在烈日下有遮阴之处等好处。
为了保护好这条几千里长的官道,除了沿路植树外,又在各地新筑和加宽了一些主要路段,如平凉府东大路,宽十余丈,植树四五层,三路并行,参天合抱。有些路段太险窄,如托克逊到喀喇沙尔有一段羊肠小径,两峰壁立,下临深渊,就命官兵锤石凿险,修整出较平坦的道路。又在天山险处,修建护栏;沿路还建造了木石结构桥梁不计其数。每隔若干里,在路旁设立一所台站(驿站),供行人和将士休息、饮食,站内派兵勇驻守,储备柴草食物,并在附近汲井疏泉,树立里程碑牌,示知路程远近,还派兵丁在沿路巡逻。这样就保证了行军便利和行旅的安全。据当时人的记载,这条荒凉古道,从前是“西出阳关无故人”,而今商旅载途,熙熙攘攘,从归如市。
经过一番惨淡的经营,几年之后官道两旁和山坡上的树木都长大了。左宗棠看到兰州东路所种的树已密密麻麻,行列整齐,宛如绿树城墙。他心中大乐,写信给友人谈及种树的艰苦说:“种在山坡高阜的树,须勤浇水,要浇过三伏天,才能免枯槁,又不能掺用苦水,用水实在花了大力气。”平凉有一块“各军营种树记”的碑,碑文也记载了当年植树之不易:“惟时搜集枝杆,越山度壑,负运艰苦。树艺伊始,每为游民窃拔,牲畜践履。……谕禁之,守护之,灌溉之,补栽之。……吏士暴露,不知几费经营。”
左公柳纪石
光绪五年(1879年)原任浙江巡抚杨昌濬罢官在家,应左宗棠奏荐,来兰州接替已故刘典帮办陕甘军务的工作。在他的想象中,西北是一片荒凉景象,大漠冷落,飞沙走石,人迹稀少。当他进入陕甘境后,看到大道两旁杨柳成行,高耸云天,浓荫蔽日,枝头鸟鸣蝉噪,春意盎然,路上行人喧阗,宛若塞外江南,大出他的意外。高兴之余,就吟成一首咏左公柳的诗《恭诵左公西行甘棠》:
大将筹边尚未还,湖湘子弟满天山; 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
唐诗人王之涣《出塞》诗末联云:“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描写塞外的冷落凄凉:黄沙、白云、荒山、孤城,春风难渡。杨昌濬的诗一反其意,塞外一片春意,春风已飞渡玉门关了。西征军以湘军为主,后来湘军士兵在新疆留下的不少,一时曾有“小湖南”之称,首联也是纪实。杨昌濬将诗呈送给左宗棠,左宗棠读诗后掀髯大乐。
光绪六年,左宗棠从哈密回兰州,一路上看到道旁已经榆柳成行,从嘉峪关到兰州,除了碱地和沙碛外,“拱把之树,接续不断”。兰州东关所种之树,“密如木城”。由兰州进京,经过西安时,他向陕西巡抚冯誉骥(号展云)谈起西北植树的重要和他植树的经验,希望冯誉骥继续这项事业。冯誉骥欣然应命。此后陕西植树又有了发展。
同时人和后来的旅行者对“左公柳”都有一些美丽的记述,如隆无誉在《西笑日觚》中记载:“左恪靖命自泾州以西至玉门夹道种柳,连绵数千里,绿如帷幄。‘两行秦树直,万点蜀山尖’,恍然见古人造句之工。”
德国人福克曾去哈密谒见左宗棠,当他进入陕甘交界的长武县时,看到了左公柳,他在《西行琐录》中记载说:“左爵相命于大路两旁尽栽树木,业已成林,直到新疆境内,连成一片。路颇平正。”继而赞叹道:“厥功伟矣!”
又有一位西方人米尺利,应左宗棠约往陕甘查矿。他记述一路所见,说:“路过一山,高约九千五百尺,而驱车甚易,无跋涉崎岖之苦,于以见左侯辟路之功为不小也。查陕甘两省道路,较诸湖北湖南几有霄壤之别。自此路迤逦至兰州府而至肃州,道旁悉有嘉树荫庇,桥梁林立,亦甚修整,莫谓乱后无人了此大功也。”
他还守候在路旁,统计过往行人车马数目,在两小时内经过有重驮马驴160匹,骆驼70头,马牛车24辆,骑马者29人,人车9辆,猪30头,牛20头,真是一派繁忙景象。他指出美中不足之处,是下雨天道路泥泞,难以行走。
左宗棠离陕甘后,继任总督杨昌濬秉承他的意旨,对沿道官柳悉心照顾,严禁斫伐。有人在上海出版的《点石斋画报》上绘了一幅左公柳的图,题为《甘棠遗泽》,并写了一篇短文,记述它的兴衰和现状:
昔年左文襄公开府秦中,曾饬各营兵士就秦关内外驿路两旁,栽种树木,十余年来,浓荫蔽日,翠幄连云,六月徂暑者荫赐于下,无不感文襄之德庇而称道勿衰。迨文襄移节两江,都人士睹景怀人,不忍剪伐;而无赖之辈往往乘间砍以斧斤,致同牛山濯濯。有心者因培养无人,不免有荣枯之感。近者杨石泉制军素蒙文襄知遇,曩年随文襄出关时曾目击情形,自制军继文襄之任,事事以文襄为法,无异萧规曹随。乃令将此项树木重为封植,复严饬兵弁加意防守。今当春日晴和,美荫葱笼,依然与玉关杨柳遥相掩映。从此手泽在途,口碑载道,诵甘棠之三章,千载下犹遗爱焉。
此后二三十年,左公柳遭斫伐的情况益加严重,游历者都十分惋惜,但是一路上仍能保持壮观的景色。据叶昌炽于光绪二十八年的《缘督庐日记》中说:“左文襄治军陕甘时,自陕之长武,西至肃州,二千余里驿路,皆栽白杨。昨在长武,日中即受其荫。然为饥民剪伐过半,缺处已不胜烦热。自过泾州,一路浓荫如幄,清风徐来。闻西行树愈密,真甘棠之遗爱也。”
斐景福(字伯谦)于光绪三十一至三十二年流放新疆,在所著《河海昆仑录》中也有一段记载:“仆人购薪引火,有枯枝干脆易燃。询之,乃盗伐官柳,闻而伤之。泾州以西达兰州,夹道杨柳,连荫三千余里,左文襄镇陇时所植也。凡苦卤不毛之地,旋植旋萎,沃土则荟蔚干霄,逾数抱。柳三五株,间以白杨。……奈守土之官不告诫爱惜,山河荒僻,剪伐多矣。”
他慨叹之余,还发现沿途墩房张贴了禁止伐树的告示,文字却很雅致:“昆仑之阴,积雪皑皑。杯酒阳关,马嘶人泣。谁引春风?千里一碧。勿剪勿伐,左侯所植。”
斐景福接着发了一阵牢骚,说:“罗穆倩刺史挽公联云:‘食性我能谙,白菜满园供祭馔;浓荫公所茇,绿杨夹道迓灵旗。’昔贤经纬万端,洪纤悉寓精心,十年培之而不成,一日复之而有余。今昔之感,岂为此依依者耶!”
清朝最后一任新疆巡抚袁大化在辛亥年(1911年)还看到多处左公柳,他在《辛亥抚新纪程》中记载说:“自出潼关西来,柳荫夹道,皆三十年前左文襄西征时种植。……华阴以西,夹道左公柳尚茂密。间有被土人偷伐者,亦地方之责也。左公柳甘界尚整齐,无甚短缺。自平凉以西,左公柳夹道继续,拳屈瘠薄。……红城驿夹道杨树高十余丈,左公督陕时种植,多为奸民剪伐。有未伐者,高耸插天,干直无枝,枝亦被人斫去。”
那时距种树已经40年,还能看到“柳荫夹道,高耸插天”的景象。但是左公柳被残害、破坏,也已达到严重的程度。
民国初年谢彬游新疆,一直到阿克苏,还见到左公柳。游记中说:“湘军所植道柳,除戈壁外,皆连绵不断,枝拂云霄,绿映行人。”
以后,左公柳的命运就日益陵替了。由内地到西北,先是修通了公路,后又有铁路和飞机航线,那条漫长而寂寞的丝绸古道已变得冷落荒凉了。虽然有些公路路段利用了古道的路线,但是加宽路面、加固路基的工程,不免会将沿路树木斫伐。这一“柳荫夹道,枝拂云霄”、连绵数千里的塞外胜景,兼具有近代史中中国人民英勇抗御外侮的爱国主义精神的古道,因为缺乏有心人的认真保护,经过100余年的沧桑,现在已零落难觅了。
虽然如此,关心左公柳的人一直很多。抗战时期,由于宣传建设大西北,曾有一首歌曲流行于大后方,歌词首句是:“左公柳拂玉门晓,塞上春光好。”是罗家伦作词,赵元任作曲,当时许多青年人都会唱这首歌。民国36年(1947年)有人在甘肃安西县三道沟(离县城约90里,离玉门约60里)看到老树10株,树上钉木牌,楷书“左文襄公手植”。他写信告知了《左文襄公在西北》作者秦翰才。80年代有人看到平凉郊外公路旁还有左公柳,绵延数十里。酒泉公园中则只剩四棵左公柳,其中一棵在离古泉五六米的地方,枝干挺拔,郁郁葱葱,依然秀丽动人。
1990年4月,作者随全国政协视察团到甘肃兰州、武威、敦煌等处视察,特意寻访了左公柳。在兰州市东黄河沿岸一条幽静的小路上,有一排柳树,共九株,约三四人合抱,树干高约20余米,枝叶披拂,浓荫蔽日。树四周用水泥栏杆保护,有标牌上书“古旱柳”。据甘肃省博物馆介绍,这就是左公柳。作者与同游者剧作家吴祖光、音乐家吴祖强兄弟,漫画家及文物家毕克官、老医生刘志明、音乐家江定仙、指挥家严良堃等在左公柳前摄影留念。在武威雷台前路旁有一株百年古柳,当地人告知作者,这也是左公柳,作者也留影纪念。
1986年八九月间,作者曾去新疆,当年浓荫蔽日、翠幄连云的左公柳景色是看不到了,但见天山白雪皑皑,乌鲁木齐城一派繁华景象;吐鲁番葡萄架下、火焰山前,喀什噶尔的巴扎摊头,各族人民亲密团结,因而深深怀念先文襄公西征伟业,成诗一首:
大将挥师出玉关,风沙莽莽定天山, 敌骑已窜穷荒外,杨柳犹依古道旁。 许国不辞身后谤,成功始见世途难, 丹心长伴边城月,还照梧塘屋数间。
诗虽不工,但表示作者对先文襄公崇敬之忱。下面引一首宋伯鲁的诗,伯鲁字芝栋,陕西醴泉人,光绪十二年进士,曾任翰林院编修、监察御史,著有《海棠仙馆诗集》15卷,是有名的诗人。这首诗题是《将至肃州追怀左文襄师》,我们就以这首诗作为记述西征事迹和左公柳的结束:
作者与左公柳
左侯崛起中兴日,誓扫天骄扩帝仁。 万里车书通绝域,三湘子弟尽功臣。 凤林鱼海春风远,玉塞金城柳色新。 今日西陲需保障,九原谁为起斯人?!